正文  第九章 鏡明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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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我匆匆走進了阿瑪的書房。飄曳燭光後的他竟有著白天未顯的蒼老。未及請安,他已抬頭,清明的目光似乎已洞察一切。原來,他在等我。
    “羈兒,今晚可否陪阿瑪到院中小酌?”
    點點頭,我與他攜手而行。月色撩人,清風愜意。青石台上的白瓷杯似已等待多時。有人斟酒,滿滿地。杯中映著中天的明月。一杯,兩杯,三杯。還未等我舉起酒杯,阿瑪已連盡三杯。那種漫天的平靜下是否也在湧動著洶濤。一杯,兩杯,三杯。望著他,我含笑飲盡杯中酒。他的眼中浮起了笑意。沉默,卻勝過千言。不知何時,麵前多了一個精致的紅色緞盒。上麵桃花綻放,不斂媚意。望向阿瑪,他的眼中滿是柔和。打開盒子,躍入眼簾的瞬間竟是一串紅色菩提。我急忙退下腕上的那串,將其並排,細細比較起來。竟是一對。忽然,一個淡淡的字在月光下閃了一閃,竟是“無”。翻轉另一串,果然,一顆菩提上是一淡淡的“羈”字。這是我一直戴著的一串,這麼多年,為何從未發現?胸中一片洶湧,剛要抬頭,又被盒中一白玉所吸引。月光下,溫潤的玉中竟然張揚著血色紋理,乍一看,竟有些恐怖。如果說我能理解紅菩提的來由,那這血色白玉則遠遠超出我的想象。直覺是抗拒而敬畏的。想閉眼,卻怎麼也無法將目光挪開。
    “戴上。”阿瑪的聲音在清冷的月色中竟顯冷淡。
    我能感到手的顫抖,和在觸摸的一刹那侵入心髒的冰涼。為什麼?我的眼睛忽地模糊起來,舉頭望向阿瑪,眼中也隻有三個字:為什麼。他沒有回答我,也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在那深深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忍。忽然,我的脖中一片冰涼,手中的玉已不見。我下意識地往頸中抓去,抓到的竟是一隻溫暖的手。我騰地轉身站起,大眼望向那陌生的麵孔。和尚。心中一動,脫口而出:“師傅。”
    他笑了。樸素的青衣掩不住那挺拔的身姿,眉角的淡然,落寞的眼睛,白皙的膚色,白淨的手指,竟是一派掩不住的瀟灑與儒雅。轉頭看向阿瑪,他的臉上也起了一絲笑意。回頭再望師傅,他的目光已定在了我的頸間。
    “羈兒不明白。”我不自然地去觸摸領口,玉已劃入其間,現在已微微生暖。
    師傅看著我,原先還似平靜的目光漸漸興起絲絲波瀾。那目光好熟悉,有著穿透一切的力量。我倏地瞥向阿瑪,他的眼中竟然閃著同樣的光。看我,似又看向遠方。我的心忽地一顫,晃了晃身子,又立刻穩住,擋住了師傅伸出的手。閉著眼,我能感到頸間的炙熱。“阿瑪,是額娘的遺物嗎?”
    “是。”是,那顫抖的聲音。是他。
    “羈兒……”我睜開眼,淚不自覺地滴了下來。他的淡然和落寞偽裝地那麼好。這才是那天無羈哭著離開的真正原因嗎?
    “此玉傳自太祖努爾哈赤,當年征戰天山腳下偶得。一共兩塊,晶瑩剔透,不染塵埃,是為不凡。太祖於阿巴亥,攝政王於孝莊,世祖於董鄂妃,聖上於你額娘。玄月,玄月,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朦朧之色為他儒雅的身影罩上一層孤寂。側立望月,他的眼中泛著月色,是懊悔,是痛楚,還是緬懷?“無雙,玄燁竟要許你一生一世。”
    皇上與額娘。
    “你額娘是世間最美的女子。我與皇上微服私訪,於廟中偶遇,驚為天人。三個月後,你額娘的頸間多了這玄月。”他的眼中晶瑩一片。“太皇太後到底還是知道了。我被召去問話。玄月之玉賜予無雙讓她很不安。想當年,她與攝政王的生死之情終究沒有結果。後來更是有了先皇的覆轍。”他驀地轉身,靜靜地看著我。“我去找你額娘,要帶她遠走高飛。她竟說了一個好字。聰慧如她,又如何不懂。那晚,她硬把自己給了我。後來我才明白。兩個月後,皇上發瘋似地將我打入大牢,強召你額娘入宮為妃。隻是那時,你額娘已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皇上大怒,質問你額娘一千萬個為什麼,她隻是笑而不答。冷宮。銘心刻骨的相思。手中捧著小小的你,我突然覺得一切都值得。愛了我最心愛的女人,雖然她不愛我;幫了我唯一的知己,雖然他恨我;抱著我的骨肉,即使不知道還能不能給你一個未來。”
    我的視線早已模糊。
    “在天牢中,你額娘解下了頸中的玄月,割破血脈,滴血覆玉。那血,竟然化了進去。玄月從此化為玄血,冷炙相錯。玄月滴血而化,就與愛新覺羅家從此兩不相幹。皇上摟著她,久久不放。我摟著你,心如死灰。我把你給了李煦,然後出家為僧,雲遊四海。”
    “為何又回來?”
    “放不下。而且,時日無多。”我的心一痛,胸口一甜,一股紅色溢齒而出。師傅,我的親阿瑪。他摟住了我。他的身上有著淡淡的藏香。寬寬的胸膛,急切的心跳,有力的臂膀,我的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暖意。他搭著我的虎口,一縷暖氣霎時間在體內遊走。好舒服。
    “阿瑪……”抱著我的身子抖然一震。“阿瑪,不要走。”體內的暖氣愈來愈熱,胸口的痛早已消失。我時而迷糊,好像在濃霧中行走,又時而恐懼,似在水中掙紮。不知過了多久,體內的熱氣漸漸沉了下來,散溢入四肢,一陣輕鬆。突然抱著我的手一鬆,我猛地醒來,竟覺他的身子一片僵硬。我猛地抬頭,摸著他的臉,竟在一夜之間蒼老成此般模樣。盤腿而坐的他滿是倦色,嘴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小。
    “阿瑪……阿瑪……”我輕輕地呼喚著,他卻沒有睜開眼睛。
    “羈兒……”身邊是李煦顫抖的聲音。
    我的心中大慟,抱著那已然僵硬的身子,仰天嘶喊。
    那夜的月色泛著紅光。而他卻不再回來。
    我抱著他在月光下坐了一夜。曙光初現時,我帶他去了丹心寺。在那裏,我跪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清晨,我帶著嵐兒上了一月小舟,看著二哥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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