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東取虎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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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第二年春。
“敢言班師者,斬!”中軍大帳頒下一道強硬軍令。
領令的史萬寶一抖,平日麵對千軍萬馬亦毫不退縮的他,此刻竟然抖了。
帳中氣氛沉重。
自強攻洛陽未果,改為長期圍困以來,迄今已有八個月,軍中出現了疲憊不堪、人心厭戰的現象,甚至不斷發生軍士乃至大將逃亡之事。以秦王治軍之嚴竟然發生這樣的事情,足可見情況之嚴峻。
他把目光飄向一旁正襟危坐的史公子。
安逝咳嗽一聲:“人心散亂乃兵家大忌,大哥所慮極是。將軍快頒軍令去吧。”
史萬寶點點頭,轉身而去。
一士卒在門口報:“稟殿下,唐儉唐大人到!”
世民皺了下眉。
唐儉一身風塵的進來:“微臣唐儉,見過秦王殿下。”
“請起。唐大人遠在長安,這是——”
唐儉抬頭,見到一旁的安逝,先笑笑示意,後道:“微臣受皇上密使,來軍中了解情況。”
想必這邊將卒紛紛逃回京師,驚動了朝廷。
世民佯裝不解:“不知要了解的是哪方麵的情況?”
真是個棘手的差事阿!唐儉心念一轉:“此刻殿下是把臣當內史侍郎看呢,還是把我唐儉當成老朋友來看?”
世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當然把唐兄當朋友看。”
“朋友之間,就有話直說了。”唐儉正中下懷:“皇上擔心他的兒子心高氣傲性情倔強,礙於顏麵在這邊硬撐,故讓我看看,若真有心退兵卻拉不下臉,就由他來出麵,下詔讓大師回京,可謂愛心一片。如此天恩,某人何故給我這個跑腿的一副臭臉色看?”
“你啊你,”世民釋然,走下來拍一下他肩:“我怎麼敢跟你擺臉色?剛才隻是一時氣憤,士兵們太不爭氣罷了。”
唐儉正色:“如今情況到底如何?大半年都過了,朝廷市井議論紛紛。”
“你來得正好,把事情與父皇解釋清楚。如今洛陽城內已經在啃吃樹皮,若無救援,不日必破!”
唐儉嘖嘖:“洛陽百姓好可憐哪!”
安逝道:“百姓們早餓死了,現在還活著的,除了士兵,隨便一個,怕都是公卿巨賈。”
唐儉再歎:“大家好可憐哪!”
安逝暗地裏白他一眼。
世民忍笑,“大家這麼可憐,唐兄你回去是否該替我們這些可憐人多美言幾句?”
“那是,那是。”唐儉點頭,“此事你不說,我也會盡力而為。”
之後。
長安傳來一道聖旨:“克城之日,凡是乘輿法物、圖籍器械等非私家所需者,可為朝廷收之。其餘子女玉帛,金銀財物,可全部分賜將士。”
如此巨大的物質刺激,三軍頓時歡呼沸騰一片。
洛陽城。
暮春三月,本該是草長鶯飛,花放柳舒的時節,但此刻環繞在城中的,卻是戰爭與死亡的陰影。
三匹絹換一升米,十匹布換一升鹽。昔日引以為豪的金銀財寶、服飾珍玩,全被視若草芥。
在將樹皮草根也全部吃光之後,居民們便開始用浮泥和著糠屑做餅充饑,吃後腿腫身虛,然後成批成批地病倒,最後大街上到處都是死屍,蒼蠅結陣,蛆蟲列隊,滿城臭氣熏天。
當原來的三萬多戶變成三千戶都不足,王世充癱在椅子上悶想著怎麼投降才比較劃算的時候,竇建德的援軍,終於來了。
青城宮前線,緊急軍事會議。
封德彝道:“據三方情況分析,我軍攻城半年有餘,師老兵疲;王世充憑堅守城,未易猝拔;而竇建德席勝而來,鋒銳氣盛。相比之下,我方腹背受敵,若不顧一切繼續攻城,實非善策。”
史萬寶點頭:“不如先退保新安以避敵鋒,他日再待時機。”
大半人附和稱是。
秦瓊道:“王世充現行將被俘,而竇建德不識時務,遠來助之,正是天意讓他們兩亡之時,不若派兵據守虎牢,抗拒夏軍,使其不得前行。”
“對!”程咬金呼應:“秦將軍說得對!王世充是煮熟的鴨子——不能讓他飛了;竇建德是肥豬拱門——送肉來的,也不能讓他跑嘍!”
“你倒是胃口不小,”尉遲敬德瞄瞄他寬大的腹部:“還想把鴨子、肥豬一鍋端了!”
帳中一陣轟然大笑。
如晦起身道:“王世充現在隻是缺糧,若放竇入城,以河北之糧供之,佐以精兵,大唐何年何月才能一統天下?為今之計,應分兵兩路,一路扼虎牢,一路困洛陽。困洛陽者,隻管圍住,僅不令其逃逸為要;據虎牢者,亦死扼通衢,勿使躥入。隻要建德一破,則王世充必定就縛。”
房玄齡點頭:“如晦說得極是。”
一直未曾出聲的世民嘉許的看如晦一眼:“現在局勢其實很明朗,洛陽隻要圍困住就是成功,竇建德則要力戰拿下。他若冒險來攻,我破之不難;若狐疑不進,延遲數十日,王世充哪裏經得起一拖再拖?到時洛陽自亂,乘機破城,我勢倍增。若讓兩賊並力,還有何弊可乘!”
言下之意是主戰了。
史萬寶又道:“萬全之計,即使不撤兵西歸,亦應解圍據險,以觀其變。請秦王思之。”
“我計已決,諸位毋須多言。”當下起身:“走,調兵去!”
元吉道:“二哥你親自去嗎?打算帶多少兵馬?”
“留十五萬與你繼續圍困洛陽,史將軍、盧總管等為副帥;我率三千五百騎兵為先頭部隊,之後再增兵進援。”
“三千五?”眾人瞠目。
夏軍的戰鬥力遠勝鄭軍是眾所皆知的,且他們號稱三十萬眾——雖說細作探明隻有十來萬,但這也太冒險了吧?!
安逝也在一旁咋舌:3500VS10餘萬,真佩服這位老兄的勇氣。
他打哪兒來的自信?總不至於他自己也知道以後將會是真龍天子吧?
想了想,叫聲:“大哥,我也去!”
世民眼神瞬間變得異樣:“為什麼?”
看熱鬧哇!她差點衝口而出:“這個,我怕你有危險嘛!”
說出口的刹那她就知道自己說錯了,因為任誰都看得出來,秦王那一刻的目光溫柔得能醉人。
大家千萬千萬不要誤會呀。心中慘叫,她又急急加道:“我們結拜過的,當然要互相關心才對。”
世民一笑,走出帳外:“那就來吧。”
3月24日上午,當著王世充的麵,秦王從容指點,率騎抽兵而去,絲毫不把鄭軍放在眼裏。
“秦王秦王,那是秦王帥旗!”虎牢關口的唐軍守將忽然大叫。
“是嗎?在哪兒?”另一名士兵揉揉眼睛,然後高興的跳起來:“真的是秦王帥旗!老天保佑!快,快去通知王將軍!”
“是是是!”同伴應道,咧嘴“蹬蹬”去了。
隻要秦王在,虎牢就一定不會失守。
因為在所有人心裏,他是神明一樣的存在。
虎牢,北瀕黃河,南依嵩山,當東西交通要衝,扼古代中原腹地,係中州之安危,古有九州咽喉之稱,並“一裏之厚,而動千裏之權”的說法,曆來為兵家爭戰之地。春秋魯隱公五年,燕助衛伐鄭,鄭憑虎牢之險戰敗燕國。漢高帝二至四年楚、漢相持於成皋、滎陽之間,漢軍憑虎牢之險,與楚軍抗衡,最後迫使楚軍議和,劃鴻溝為界。曆經百餘年修葺擴建,虎牢已經成為雄奇險峻的赫赫關城,整個中原的西大門。建在大伾山的中央山腰,居高臨下的控製著東西兩麵的要道,南有汜水,北有濟水縈繞,城高四十多丈,依山勢開合,險峻異常。
與此同時,竇建德大軍的推進速度也很快。由於唐軍主力尚在洛陽城下,根本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夏軍穿州過縣,信手拈來,如入無人之境,轉眼就從河北打到了虎牢,以至於竇建德一邊高興的同時又更加小心:唐軍如此不堪一擊,是不是耍詐?
所以,當第二日傍晚,也就是25日秦王一行趕到虎牢的時候,看到的是虎牢東原整齊嚴謹密如蟻巢的夏軍營帳。
不知聽誰說過,美景並不都是良宵。
就像現在這樣,清月長風,空氣裏似乎醞釀著綠意春水的芬芳,安逝卻沒有欣賞的興致。
踏出房門,淩空一隻巨鳥撲來,她讓它停在臂上。
“好久不見啦,”輕輕為它梳理羽毛,“小鳶是不是有家了?”
小鳶長鳴一聲。
“真好,那要好好珍惜啊。”
小鳶又叫一聲。
“瞧你多棒,鴛鴦可羨頭俱白,我卻還卷在一團亂中。為什麼兩邊都是我認識的人呢?”
小鳶不答,突然撲棱一聲,振翅飛了。
她望向來人:“大哥。”
世民踏著月色而來,每一步邁得極慢,仿佛每個腳印都在思考:進,還是退?
“這麼晚了,不睡?”
“大哥也一樣。”
世民終於一笑,嚴肅的神情輕緩下來:“此據虎牢,生死難料,大哥不該讓你涉險。”
她明白。
在他強硬主戰姿態的背後,卻是率久戰之師,統弱勢兵力,且士氣低迷的事實。由於過去對夏戰績不佳,唐軍普遍存在著濃厚的畏敵情緒,從大將史萬寶也主張撤圍即可知一二。這個人是主帥,做出了迎戰的決定,那麼,當然也就需要他獨自去承擔後麵所有的責任。而此刻唐軍唯一的倚仗,就是由他過去平西秦戰河東完勝的驕人戰績而建立起來的個人威望,士兵們對他那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賴。
隻是,在數千對十萬這樣懸殊的兵力對比下,這些不過如美麗的肥皂泡泡,可以想想安慰,卻不可以視為憑仗。
倘若自己不是知道曆史……汗,說不定她就是帶頭使勁勸他不要衝動的那個。
而並不知道未來的他,這個年僅24歲的年輕統帥,此刻又肩負了多少壓力?
心頭微微痛了起來,麵上卻微笑:“大哥說什麼話,一定會贏的!現在兵力已經嚴重不足了,如果士氣再不振作,那可隻有等死了。”
世民道:“所以啊,我在想要用什麼方法來鼓舞我軍的鬥誌和戰意呢。”
她頭一偏,星輝下的臉龐熒熒生光,他突然湧出伸手撫摸的衝動。
明明隻是清秀啊,為何神采卻這般奪目?
瞻彼淇澳,綠竹猗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如下盤棋?”她道。
他用極大的毅力控製住自己:“好。”
月色溶溶。
一邊擺棋盤,她狀似無意道:“夏王還不知道你已經到達虎牢了吧?”
世民眼睛一亮,試探性地:“應該不知道。我瞧他們紀律有些鬆懈,猛將亦不多。”
“新馴那匹紫色的馬可真不錯,叫什麼?”
“颯露紫。”
“嗬嗬,撒丫子跑起來估計沒幾個追得上的說。”
真是個妙人!他按不住心中驚訝與激動:“你已經知道我要做什麼了?”
“嗯?”她抬眼,遞給他盛棋的簸鏍,笑眯眯地:“我什麼也不知道哇。”
他失笑,心中已定,又道:“下場彩棋吧。”
她看向他,不解。
他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竹筍,哦,是竹筍造型的酒壺:“我以此倒裝壺為注。”
“倒裝壺?”她伸出手去,翻轉壺底,果然,注酒口子在底下,正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
“別人初觀此壺,都奇為何隻有出酒之口,沒有注酒之口,你卻爽快,直接就給找著了。”世民心中暗歎,本來還想給他一個驚喜的。
安逝撓撓頭,心道此物在古代雖算十分稀少的酒具品種,在現代卻早有見聞,隻是未曾見過珍品罷了。
當下道:“這麼珍貴的壺壓注,大哥原早存了下棋的意思。”
世民執起一粒子:“你快拿出你的注來。”
她耍賴:“我一文不名,什麼也沒有。”
“唔?”世民上下細瞧她。
她幹脆裝強盜:“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本以為世民會嘲笑,誰知他的目光卻暗了起來,仿佛吸得人溺入其中。
她不是未諳世事的小丫頭,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本該避免的,她有好感的是士信呀!
可是,這潭幽水太深沉,太堅定,她移不開目光。
“好,若你輸了,你的命就歸我,再也不許給別人。”青年的聲音恍若從遠方飄來。
她一驚:“我是開玩——”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我不是——”倏地住口。
“你不是什麼?”
她重重落下第一子:“狡猾的家夥!”
青年嘴角上彎得厲害,“‘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可不是誰逼的。而且這麼有創意,那個想得出來?”
她在另一邊的四三路再置,不答。
“起手於角上四三路置子,雖為固守之計,然變化少矣。”青年看看,在四四路置第二子,“此謂勢子,這樣一來,彼此皆不能借角以自固,非力戰不足以自存也。”
她沒好氣:“是是是,你是真英雄,不肯先割據偏隅以自固,先思奠定中原也。”
這人真是永遠都會給他驚奇,世民喜悅非常,又道:“我雖戰鬥上喜歡冒險,但戰略層麵決不打無把握之仗。”
她開始下快棋。
世民沉著應對。
比平常短了一半的時間,棋已終局。
“我輸了。”她捶肩。
他觀她神色並無不快之意:“剛下時還不甘願,這會子下完了卻好了?”
她努努嘴:“願賭服輸。輸了就輸了,況且下到一盤好棋,有什麼計較?”
世民隻覺此人可愛異常,將筍壺遞給她:“拿著。”
她推辭:“我都輸了,你還給?”
他笑:“你的命既已歸我,留著做個紀念。”
小小的筍壺,竹筍連著筍篼,筍篼連著筍鞭,筍鞭曲卷連著筍身,彎曲盤旋,實在有趣。她咽咽口水:“大哥,你這樣口口聲聲我的命是你的,小弟實在不敢接啊!你不會叫我去做什麼殺人放火的事吧?”
世民噴笑,終於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傻瓜!”
你的命是我的,隻不過,是讓我有個更能接近你的,借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