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避矟奪矟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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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秦王中軍順利拿下北邙山,結陣青城宮,與王世充主力遙相對峙。
    東都外圍已經大致掃清,河南州縣相繼來降,洛陽幾乎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島。
    然此城畢竟自古便是中原重鎮,城牆巍峨高聳,護城河寬數十丈,引洛水灌之,水深難渡。
    王世充更加不是等閑之輩,為了抗拒唐軍,早在洛陽城裏做了大量的長期防禦準備。城上備有大駁飛石,重五十斤,能拋出二百步遠;還有“八弓弩箭”,箭杆粗若車輻,箭簇大如巨斧,可射五百餘步。
    其他如滾木、礌石、火箭、滾水自不必說,更是準備充裕,多不勝數。
    世民下令攻了好幾次城,有時晝夜輪番不息,雲梯、鐵索、拋石車、排炮等各種攻城戰具全都用上了,一連猛攻十幾天,竟不能克。而唐軍將士傷亡慘重,有上千名士卒戰死城下。
    戰事進入膠粘狀態。
    燕趙之地,英雄之地。
    自燕太子丹開養士之風、不愛後宮美女愛英雄以來,民間就形成了敬重好漢的風氣。平民百姓,若聞敵虜來,不是怯懦哀嚎,而是父母拉出戰馬,妻子取來弓箭,男人們甚至不待穿好盔甲就勇於上陣。
    統領燕趙大地的,正是大唐一品公、幽州總管羅藝。
    前線戰報被扔到一邊,四十左右、方臉濃眉的英挺男人拿著一封火漆過的快件,若有所思。
    “夫君,”一個美貌婦人從內室走出,見他模樣,輕道:“莫非戰事不順?”
    婦人乃羅藝之妻,姓秦名勝珠。
    羅藝搖頭而笑:“竇建德之流,去打打孟海公徐圓朗也就罷了,我還不把他放在眼裏。”
    “那您——”
    他將手中快信一揚:“楊林死了。”
    “靠山王?”秦夫人一詫:“風雲似他,竟然就死了麼?”
    “你也不信吧?”羅藝摸著下巴:“想當年衡水之濱,他勸我棄陳降隋,手段使盡,其老謀深算、陰詐詭變亦令我防不勝防,羅某一生,難逢對手,他倒走得爽快。”
    “是壽終正寢而死,還是——”
    “……被一個叫羅士信的少年殺死。”
    “羅士信?”夫人念著,“此人卻是未曾聽過,是妾孤陋寡聞了。他也姓羅,好巧!”
    羅藝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心思卻已經圍著“羅士信”三個字打轉。
    楊林的義子,殺手起家,十二歲與秦瓊為大隋轉戰沙場,十四歲倒戈瓦崗……無父無母,槍法奇絕,未有對手。
    看著架上自己慣使的滾銀槍,聞名天下的三十六路羅家槍啊——
    此子到底是誰?
    “總管。”一名屬下立到門邊。
    “進來。”
    “報總管,竇建德已率夏軍撤退。”
    “哦?”他微眯雙眼,繼而朝夫人眨眨,一副“不出我所料”的神氣。
    秦夫人掩嘴而笑:“夫君不乘勝追擊?”
    羅藝搖頭:“如果不能全部消滅他,那還不如減少自己的損失。”
    說罷對屬下揮手:“三日內維持原先戒備,謹防有詐。”
    “是。”
    “俺聽說王世充派了王琬當使者跑到洺州像竇建德求救去了,姓竇的不理他,他便賴著不走,整日間哭哭啼啼,向那些人哀哀乞憐呐!”程咬金端個盤子,一半擺花生,一半擺香幹,兩者混在一起吃,有牛肉的味道——這是娃兒特別告訴他一個人的解饞秘方。
    秦瓊道:“竇建德正忙著與羅藝、孟海公交戰,又與我朝通好,哪裏願管他的閑事?”
    “俺看王世充倒也是個強悍與善於忍耐的主,這都圍了三四個月了,還絲毫不顯敗跡。”咬金咂嘴:“之前魏公打他那麼多次,最後居然還是他勝,難料啊,難料!”
    “王世充或許是個小人,卻絕不是庸人。”如晦坐在椅中喝茶:“洛陽西郊與魏公最後那次決戰,堪稱經典。先假傳神靈旨意打消將士對瓦崗軍的懼意,又準備好一個貌似魏公的人在激戰最酣的時候突然出現,稱魏公被擒,致使瓦崗軍心大亂,一敗塗地。由此可見,他是有軍事才能的。”
    秦瓊一歎:“當時真是被嚇了一跳,兵敗如山倒。”
    “嘻嘻,其實隻要看他能挺到最後,參與唐、鄭、夏三國角逐之中,就知道他不是泛泛之輩啦。”安逝笑著,“現在這種狀況,倒是讓我想起了一首打油詩。”
    “念來聽聽。”
    “百萬賊兵困洛陽,也無救援也無糧。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
    程咬金最先抑不住,捂住肚子大笑起來。
    秦瓊、如晦也不由發笑。
    “好啊,安弟竟然把我大唐神兵稱為‘賊兵’,該當何罪?”朗朗男聲傳來,帶了幾分笑意。
    “參見秦王殿下!”帳中幾人起身行禮。
    “起來起來。”世民擺手,望向安逝:“怎麼說?”
    安逝不慌不忙:“這首詩是站在洛陽士兵角度來說的,難道他們會稱唐軍為神兵不成?”
    “就是就是,”咬金插道:“娃兒隨口說說,當不得數。”
    世民一笑,不再計較:“現在洛陽城中已經出現缺糧現象,等到他們糧盡草絕、不戰自亂的那天,我們發動總攻,必能將傷亡降至最低。”
    眾人點頭稱是。
    “剛剛聽你們說到魏公李密,”世民落座:“以前他也同樣圍洛陽、打王世充,最終卻敗,諸位看法如何?”
    秦瓊與程咬金對望一眼,不說話。
    如晦道:“依我看,其中一條,就是他的不善勝,遇事不盡。”
    安逝歎息:“困東都不肯力克,討宇文化及而不盡滅,終使王世充等坐大,加之——”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世民頷首:“正是如此。前車之鑒,本王怎會重蹈覆轍?故爾洛陽,勢在必得!”
    那瞬間,她仿佛依稀看到了他將來君臨天下的帝王氣概。
    四海夷服的“天可汗”!
    硤石堡。
    “羅將軍可真行,才一個上午,就把這堡給踹了!”一名唐軍士兵邊記錄著府庫裏珍玩器皿的數量,邊對做封存工作的同伴道。
    “那是。”同伴貼好封條:“你沒聽說麼,當年隻他一人,就破了大名鼎鼎百來人的長蛇陣!可了不得啊!”
    “難怪秦王要將這麼重要的堡壘交給他來打。唉,就是看著冷了些,要是像殿下還有秦將軍程將軍他們常笑就好了。”
    見他露出向往的表情,同伴暗暗搖頭。難怪羅將軍不但冷漠如冰,有時還要帶上麵具,若是哪天真平易近人起來……豈不要被蜂擁而至的崇拜者們活活堵死?恐怕連家門都邁不出了。
    巨汗,就連現在這樣都有無數人想方設法接近哩……
    咳,做人還是不要太完美了才好。
    自古紅顏薄命……
    呸呸呸,想到哪裏去了?
    一人發呆一人亂想間,有將士進來:“打理好了沒有?要出發了!”
    兩人一愣,不約而同:“這麼急?”
    將士不耐煩地,“將軍說順手把前麵的千金堡也一並拿下,已經在整隊了!”
    兩人心歎:強人就是強!
    千金堡雖為小堡,卻十分易守難攻。
    士信大軍將堡團團圍住,搶攻幾次,一時怎麼也攻不下來。
    堡裏人也很無奈,簡直就是池魚之殃嘛!一麵死命守城,一麵破口大罵。
    士信才不管這些,想了想,利索指揮人馬全部撤了。
    堡中守將不敢置信的登上城樓,望向城下一幹二淨的原野,這這這……唐軍也撤得太徹底了吧?!
    不過好歹總算舒了口氣。
    入夜。
    城門外突然來了百十號人,抱著幾十個嬰兒,孩提哭鬧之聲不絕於耳,城上士兵皆感到奇怪。
    隻聽大人們嚷嚷:
    “我們好容易從東都跑來找羅將軍的,羅將軍跑到哪兒去了?”
    “嘿!這兒是千金堡呀,我們可跑錯地方了,快走吧!”
    “真倒黴,黑更半夜的,怎麼會走到這兒來!”
    “少說兩句,走吧走吧。”
    “……”
    吵吵嚷嚷、啼啼哭哭了一陣,又聽不見人聲了。
    堡裏麵的人聽得一清二楚,還真以為羅士信已經撤了,來的人是洛陽難民,是投奔羅士信的,當下非常得意,未等天明,就出兵來追趕士信。不料一出來便中了埋伏,燕雲十二騎,哦,現在是十一騎,眼捷手快,一下子就突入城堡,把守軍殺個精光。
    是夜,千金堡破。
    “父王,您剛剛收服徐圓朗、新滅孟海公,我軍士氣正盛之時,怎麼反而憂眉不展?”夏王大帳,紅線為父親端上一碗蓮子粥。
    竇建德歎口氣,拿過粥喝起來。
    她瞧見桌上攤著的行軍圖,了悟:“是在考慮日間劉侍郎的建議麼?”
    聞言,建德放下調羹,“我兒聰慧,對此有何看法?”
    紅線思索一番,方鄭重答道:“唐軍舉兵臨東都,經秋涉冬,大師已乏,鄭軍日蹙。然若鄭亡,則唐益盛,恐我方不能獨立矣。鄭侍郎說的有一定道理,不如暫先解除以前和鄭的仇忿,發兵救之。畢竟,唇亡齒寒哪。”
    建德連連點頭:“其實我又何嚐不曉唐派使者過來拉攏,不過想臨時穩住我們而已,真是打得一副好盤算,先鄭再夏,各個擊破!”
    “既如此,父王為何還有所躊躇?”
    他一聲長歎,似萬般苦惱,還夾了三分無奈:“幽州羅藝,此人真真我命中克星,若發傾國之兵援鄭,他便如芒刺在背,利劍高懸,威脅著我們的大後方呀!”
    紅線一時無話可接。
    那個守護幽州的男人,宛若上神。
    縱然南有隋、唐及現在各閥變遷,縱然北臨突厥虎視眈眈,但幽州有了他,就有了數十年的安寧平靜。
    使的也是槍啊……
    她不禁懷疑,心中的那個白衣少年,是否和他有什麼關係?
    “而且,”敬德又道,“此計攸關天下。劉彬勸我連鄭擊敗唐軍後,趁鄭的力量嚴重削弱時幹脆一舉滅了王世充,如此我方勢力大增,而唐師已老,則天下可取也。”
    原來父王心懷奪取天下之誌,故而猶豫再三。紅線心想,要一舉滅掉兩國,實在是大不容易,確需思量,不過:“父王,不管鄭可不可取,女兒認為,咱們還是先解了他的圍再說,待破唐之後,再徐觀其變不遲。”
    建德點頭,重新恢複雄心壯誌:“我軍與唐多次交手,都是負少勝多,豈能因羅藝一人就縛手縛腳起來!古雲,天下精兵盡在趙代,擁此強勁之師,挾勝勢,救危難,大業必成!”
    “大哥也真是的,怎麼清剿周邊的事兒全落到你身上?”安逝無精打采的坐在馬背上,撫著鬃毛嘀嘀咕咕。
    “都是些小型州郡,卻也不難。”士信跟她一起溜達:“我看,他是別的事惹到你了吧。”
    “咳咳,”安逝清了清嗓子,“不就是配置火藥的事!那天不過隨口說說硫磺、硝石、皂角的比例不對,換一換就能發出更大的威力來,結果——”吐吐舌,“你看我這臉就知道了。”
    誰知士信還真把臉湊近了來,她嚇一大跳,愣愣的看著放大了依舊精致完美的眉、唇、鼻……直到那雙眼睛裏飛掠一絲忍不住的笑意,才恍然驚醒,吞吞口水:“幹,幹嘛呢?”
    “看你的臉啊。”士信重新坐回去,理所當然地:“還是那麼醜,沒有變得更漂亮。”
    她倒,趴在馬背上有氣無力的呻吟:“我說的不是這個……”
    前麵傳來將士呼喝聲。她望過去:“北邙山下這塊曠地一向都很空的,今天怎麼這麼多人?”
    “好像在操練。哦,秦王齊王也在。”
    安逝一聽,立刻打住馬頭:“那我們換個地方吧。”
    真是的,想找塊清靜地都這麼難。
    士信點頭。兩人正要“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時,前麵傳來一聲渾厚嘹亮加強八度的嚷嚷:“娃兒,羅兄弟,快過來!”
    安逝很想哀號。
    空地中,秦瓊正帶領部下做徒手格鬥演練。看著士卒們龍騰虎躍,大汗淋漓,誰也不懷疑這支軍隊的素質。
    秦王與齊王坐在馬上,後麵是尉遲敬德、李世勣、程咬金、史萬寶一行,想來是到各營巡察時正好經過。安逝與士信兩個上前見了,便立在一邊看著。
    元吉朝這邊睇望兩下,驅馬前來:“聽聞羅將軍身手不凡,本王心癢,乘今日餘暇,可否討教一二?”
    士信道:“齊王過譽了,何言討教。刀槍無眼,恐傷殿下千金之軀。”
    元吉卻堅持要比,又道:“將軍要是擔心彼此誤傷,我們各自去刃,點到為止就是了。”
    她忍不住提醒:“齊王殿下,長矟對長槍,不見得是好武器。”
    “你懂什麼?”元吉斜睄一眼,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
    安逝黑著臉勒馬到一旁,哼,不知好歹的家夥,愛丟臉你就丟去吧,撞到槍口活該!
    世民素知自己這個四弟心性驕狂,平素並不將大將們放在眼裏,可正好借此煞煞他那股傲氣,因道:“羅將軍,就陪秦王練練無妨。”
    士信頷首,越馬到場中:“齊王,請。”
    操練的士兵已經散開,偌大一片平地空了出來,伴著呼呼的風聲,及踝的枯草,有種電影裏夕陽西下,武士兩人相約決鬥的味道。
    元吉從部下手中接過長矟,飛馳衝至。
    就見左一矟,右一矟,密如雨點,招招凶狠毒辣,直戳要害。
    在場眾人大吃一驚,咬金叫道:“這哪是點到為止?簡直像上輩子有仇,索命的來了!”
    敬德心道,不想齊王如此陰鷙,兩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以要痛下殺手?
    秦瓊手心捏了把冷汗。
    史萬寶看看世民:“秦王,齊王他——”
    世民微蹙起眉,扭頭看向後側的人。
    白雪馬上的少年隻是默默的注視著,一聲不哼,睫毛微微顫抖。
    停止比武的命令卡在喉中,不顧程、史二人的頻頻側目,青年掉頭不言不語。
    好在士信雖不還手,躲閃矟刃卻是遊刃有餘,輾轉挪閃,巧妙已極。
    元吉矟矟刺空,已累得如牛喘月。就在此刻,銀芒從眼前一耀而過。
    “勝負已分,可以住手拉!”咬金拍手大笑。
    元吉初時疑惑,直到前胸“哢嗒”細響,戰甲裂開,才驚回神來,一張臉頓時紫脹得像豬肝一樣。
    “殿下以為,避矟與奪矟,孰難?”安逝問。
    元吉哼哼:“自然是奪矟更難。”
    “剛才一陣,想必齊王不一定心底服氣的。”安逝端著跟元吉之前一模一樣漫不經心的口氣:“不如,再與羅將軍比比奪矟?”
    “好!”他想方才不過疏忽,再加上比的是奪矟,自己勝算更大,一口應承下來。
    安逝輕對士信道:“不誠服則心不死。羅大哥不要怪我多生事端。”
    士信笑答:“不過浪費點時間罷了。”
    二人再次交鋒,你來我往不過三五回合,元吉的長矟不知怎麼就握到了士信的手裏。
    咬金把眼睛睜得銅鈴大,看趁機能不能偷師幾招,隻可惜士信速度太快,反複格鬥不過短半柱香,竟一連三次奪下了元吉之矟,銀槍卻絲毫未動,讓圍觀眾人不由自主地爆出一片喝彩之聲。
    “早知道他手段厲害,卻不料這般全才!”敬德自言自語,從此以後,對士信再也不敢小覷。
    元吉兩額青筋暴動,口裏說著:“承教,承教。”內心卻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
    陰沉著臉,但聽世民笑道:“世間武藝傑出之人,原本多不勝數。四弟,以後要多像羅將軍學習學習。”
    “是。”二哥你不幫我也就算了,竟然還向著外人,讓我難堪。元吉咬牙切齒,總有一天,本王定雪今日之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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