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綠鳶尋情(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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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醉待醒的時光,耳際再不聞沉厲的馬蹄和慌忙的鳴鍾,惟有偶爾妙閑的鵲語,密接著戀枕依衾的甜夢。
    有多久,自己沒再做過噩夢?
    士信睜開眼,聽到淺淺的呼吸聲。
    離得很近,很近。
    迅速坐起來,一看,卻驚動了床邊伏著的人影:“啊,醒了?”
    一邊連連打著嗬欠。
    “你——”士信難得表情呆愣:“你怎麼在這兒?”
    安逝調整一下姿勢,似是想接著睡:“我給你灌了醒酒湯,怕你不舒服,打算多呆會兒,誰知就睡著了。”
    士信心中一動,推推她肩:“回去睡吧,這樣不舒服。”
    安逝已經夢周公去了。
    他下床,伸出手,停在半空,終於碰到女孩兒的衣襟。正欲抱起,門外突然一聲:“主人,綠鳶求見。”
    像做了壞事的小孩般,少年趕緊立直身體,含著自己也不知道的顫抖:“什麼事?”
    門外猶豫一下:“請容屬下當麵稟報。”
    安逝動一動,壓到他下袍邊緣,然後,來不及阻止地,就見那顆腦袋往側一滾,咚,砸到木床尖角。
    “哎喲!”這下不醒也被痛醒了,她揉著額頭:“幹嘛?!”
    士信忙蹲下來:“我看看。”
    她還處於半迷糊狀態:“你幹嘛打我?”
    他哭笑不得,揚聲道:“綠鳶進來。”
    綠鳶瞧見地上的兩人,吃了一驚:“這是——”
    “她撞到額頭了,你快幫她看看。”
    “是。”綠鳶一同蹲下,仔細瞧了,一笑:“主人放心,先用冷巾敷一敷,再擦些膏藥,定無甚大礙。”
    士信點頭,起身去打水。
    綠鳶將安逝扶到椅子上,接過士信手中毛巾,輕輕貼到她的額頭,安逝不由叫一聲。
    士信緊張的看著她。
    “一開始是有點痛的。”綠鳶溫柔道。
    安逝此刻完全清醒,見兩人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大窘,按住毛巾:“我自己來吧。”
    士信咳一聲,直起身子,朝向綠鳶:“找我何事?”
    綠鳶突然跪下:“主人恕罪,請賜綠鳶脫離‘燕雲十二騎’!”
    安逝駭住,士信卻看不出神色變化:“說說原因。”
    綠鳶朝安逝看來,安逝瞬間明白了,胸中湧出激昂之感。
    隻聽綠鳶一字一頓道:“我要去找一個人。”
    士信盯著她,“那個人,對你很重要?”
    跪著的女子點頭。
    “五年了。”他悠悠發聲。
    “是。自十六歲被主人救起,至今已五年有餘。”綠鳶輕輕地:“主人救命之恩,並有幸成為十二騎中一員,屬下畢生難忘。”
    “成為十二騎是你自己的努力,與我無關。”他擺手:“你該知道,找一個適合人選並不容易。”
    綠鳶心沉了沉。
    ……
    “如果不讓你走,你怎麼辦?”
    “……屬下之命是主人救的,自當終身追隨主人。”
    良久。
    “抬起頭來。”
    綠鳶仰首。安逝這才發現她眼下微黑,並帶浮腫。
    “去吧。”
    她愣住。
    “從今以後,燕雲十二騎裏,再沒有綠鳶這個人。”
    “主人!”綠鳶明白過來,喜色上湧,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
    安逝上前扶起她:“放棄同伴,放棄之前所有,值得?”
    綠鳶嘴角含笑,有璀璨的光芒一閃而過:“我相信,他一定在某個地方等著我。”
    衝兩人深施一禮,去了。
    安逝沉默良久,欣羨的感覺油然而生。
    見旁邊立著的人,推一推:“剛才做什麼一副不放人的樣子?”
    “有時候,人會一時衝動作出某種決定。我不過讓她冷靜下來真正衡量而已。”
    原來如此,她輕歎:“所以我很佩服她啊。為了愛,可以做到毅然決然,無牽無掛。”
    “來,把毛巾給我。”
    “哦。”伸手遞給他。
    士信重新洗一遍,擰水,袖口滑了下來,她瞅到右前臂中間一排牙印。
    “這個……”突然結巴起來,想起了什麼,“該不會是我——”
    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士信笑:“沒錯,正是柏壁小樹林裏拜你所賜。”
    她衝上去端起來細瞧。天,原來自己咬得那麼深,上下一共九個牙齒凹痕,足可媲美胎記。
    士信被看得不自在,縮手:“行啦行啦,又不痛。”
    她突然笑起來,嘿嘿嘿像偷了腥的貓。
    他將毛巾“啪”地按到他頭上:“還笑!”
    她叫一聲,嗔他一眼:“哈哈哈,這是我的專有印記,以後就是想逃也逃不掉啦!”感覺如同占地為王的山霸王,到哪兒都貼個“××歸我所有”的字號。
    士信瞬間臉隱隱發紅,騰地站起來往外走:“我去幫你拿藥。”
    “喂喂喂,”她拿了外衣衝上去:“早上冷,披件衣服再走吧!”
    心中想的卻是,此等可愛的小羅,怎能錯過?
    秋天的早晨,特別是像這種天還未全亮的早晨,確實風寒露重。
    “阿——嚏!”
    “都說讓你不要跟來,還非不聽。”士信解開身上外套,圍在安逝身上。
    她正想回答,又是兩聲噴嚏。
    “知道給我拿衣,怎麼就不幫自己多穿點?待會兒感冒了怎麼辦。”邊說邊給她圍得緊緊的。
    “不會啦。”安逝抹兩下鼻子,想起剛才軍醫大人開門時的起床氣,暗道還是少領教為妙。
    “先送你回去歇著。”他回首:“你住哪個帳?”
    “不遠。一直往前走再向左拐,有個參軍帳營就是了。”
    “參軍帳?”皺眉:“你的?”
    “這個啊,”她撓頭:“有一半是我的。”
    見他挑眉,她連忙坦白,棄械投降:“其實我一直跟杜大哥住一塊拉,他很照顧我的。”
    “杜如晦?”他想起那個有著神秀之氣的男人。
    “是啊,杜大哥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呐,多虧一直有他——”心中忽然一滯,多虧一直有他,說出來容易,可這六個字,包含了多少默默無聞的關懷與無微不至的照顧?
    她想到的,他想到了;她沒想到的,他也一樣幫她想到了。
    多少次她的回眸,總能迎上他溫和的目光;多少次他的回眸,她卻總是四處逃避……
    士信察覺她神色的微微變化,想起剛才出門時帳旁那個不易發覺的腳印,慢悠悠道:“他知道你——”
    “是啊。”吸一口氣,她靜靜地:“不過,我喜歡的人,是你。”
    仿佛一縷天籟之音,在無比的靜謐中傳來,在花與花之間盛開,在露珠和露珠裏遊遞,由遠而近,似有還無。
    是聚集了所有力氣的一個深呼吸,卻不忍驚動什麼,沉沉提起來,又輕輕放下。
    是驀然回首時,一個千轉百回的凝噎。
    是銀光閃耀下如花的笑顏。
    所有傷逝已久的情緒,在這個聲音裏一齊醒來——
    我喜歡的人,是你。
    這一刻,時光停住。
    空氣中仿佛可以聞到甜蜜的芬芳。
    隔了幾丈遠的樹後,紫袍青年拂袖而去。
    北邙山。
    北邙山位於洛陽西北,山北崚嶒,古樹蓊鬱,盤山道鬥折蛇行,蜿蜒而上。山南卻是一麵緩坡,千軍萬馬可以從此俯衝而下,從而此處變成了既是保衛洛陽的天然屏障,又是攻取洛陽的理想戰場,可謂兵家必爭之地。
    尉遲敬德跟著前頭那人登上山頂的魏宣武陵,心中暗暗納悶:表麵看起來與常無異,可怎麼就是覺得渾身不爽?突然提出來要察看山勢道路,像摻了火藥似的,動作快得仿佛跟誰賭氣。嗯,全軍上下除了史安之外,當屬李世勣最會揣度秦王心思了,房玄齡杜如晦也不錯,看來哪天應該好好找這些人搞搞關係才是。
    這邊還在想,秦王已經道:“此山是對洛陽發動總攻的製高點,我軍必須迅速占領。”
    敬德忙答:“末將也正是這樣想的。奇怪的是王世充那老賊何以不在此設防?”
    “想必是這幾日忙於爭奪茲澗,因而防備鬆弛。”世民話剛說完,便聽一名士卒大聲疾呼:“殿下,山下有敵軍兵馬!”
    敬德往下一看,驚得倒吸一口冷氣:乖乖!山下來了王世充的兵馬約二三萬之眾,正黑鴉鴉地從四麵包抄過來。
    原來王世充今早率人再次攻茲澗,行至半路,有哨兵來報,說在北邙山發現李世民行蹤,所帶兵馬不多。王世充大喜過望,立即掉轉馬頭,率大軍猛撲過來。
    觀察戰場竟與敵軍猝然相遇,且己方隻有五百甲士,眾寡實在懸殊。敬德心內如焚,長鞭當空,吼道:“四麵護住秦王,縱然拚將一死,也要保得殿下出去!”
    包圍圈越來越小,敵軍越來越近。
    隻聽對方陣中有人喊道:“那個騎黑馬的就是李世民,弟兄們,衝啊!陛下說了,活捉李世民者封公拜相!”
    敬德不聽還好,一聽之下萬分耳熟,仔細一看,竟是之前叛逃的尋相。
    真是冤家路窄,他暴雷一般罵了聲:“王八蛋!”迅速挽弓抽箭,颼地一聲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尋相咽喉,登時一個倒栽蔥跌於馬下。
    趁著敵軍一時混亂,他沉聲道:“殿下,跟我來!”
    世民一麵點頭,神色絲毫不變,一麵飛馳著搭箭開弓,連珠射出,凡敢攔者,無不應弦而倒。
    敬德看那氣勢,覺得青年竟似快意發泄般,比自己還暴烈幾分。
    真是多擔心了。
    正在此時,斜刺裏突然殺出一員鄭將,持槊直奔世民而來。
    剛閃到秦王麵前,驀地見到敬德,怪叫:“怎麼是你!”
    原來是單雄信。
    敬德嘿嘿笑一聲:“我道是誰,卻是你個名也不通的手下敗將。”
    雄信遇了他,自身氣勢就先矮了一截,及待奮力撥開長鞭,咬牙進招之際,卻被敬德順勢用鞭尾一掃,恰恰甩在他的腰間,如挾千鈞餘威,雄信把持不住,身子向前一頃,轟然跌於馬下。
    敬德也顧不得取他性命,與世民並馬齊驅,奮力斬殺,一路向西南殺出。
    “娃兒,羅兄弟!”
    魔咒般的氣氛被打破。
    士信咳了一聲,別開臉去。安逝也頗不自在的望向聲音來源:“程伯伯,什麼事?”
    程咬金大步過來:“你瞧見杜老弟沒?”
    安逝搖頭:“找他幹嘛?”
    “又來了幾個獻州投降的人。秦王不在,俺記著這事杜老弟一道負責,便想讓他過去看看。”
    “哦,他可能跟房先生在一起吧。”安逝答:“大哥不在嗎?”
    “好像叫了黑炭團去北邙山察看地形了。”
    安逝一愣:“北邙山?察看地形?”
    “是哇。”
    “如果沒記錯的話……”她喃喃自語,忽叫:“程伯伯,你快帶多些人馬前去接應,恐怕要生事端!”
    “事端?什麼事端?”咬金不解,士信也回轉頭來看她。
    “現在解釋不清,”她急了:“秦王可能會有危險!快去救駕!”
    咬金還要問,士信拉住他:“走吧。”
    她感激的看士信一眼。
    突然想到,這個人,剛才還沒做什麼反應呢!
    北邙山下,血肉橫飛。
    雙方的士兵們像一群群生死惡鬥的野獸,已經殺紅了眼,以致於地上都卷起一股衝天黃塵,四處飄蕩彌散,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重重阻殺下,白蹄烏被流矢射中,掙紮著跑了一段路程,終於倒地。
    “殿下!”敬德騰身下馬,把自己的坐騎拉過來:“快上!”
    白蹄烏杏仁般的大眼眨了兩眨,平日裏時常迸發的桀驁之氣盡去,流露出不舍和眷戀。
    一瞬間,世民就那樣毫無防備的,被感動了。
    是不是,有些東西,一定要等到失去的時候才明白?
    “殿下!”尉遲敬德再叫一聲。
    世民最後看白蹄烏一眼,終於翻身上馬,再次衝入廝殺。
    兩人一個馬上,一個步戰,上下配合,奮力殺敵,終於聽到前麵傳來一聲大罵:“小兔崽子,你爺爺程咬金在此,不怕死的就納命來!”
    尉遲敬德從未覺得這人嗓門亮得這麼動聽過。
    以後還是忍讓些,少跟某人大呼小叫,萬一哪天某人嗓門該亮的時候不亮了怎麼辦?
    視線中大斧翻飛,一招過去,就是五六個鄭兵斃命。
    有的從左肩到右胯,竟被血淋淋地劈作兩半。
    而另一邊,士兵們則像見了夜叉魔鬼,自動散出一條路來。
    兩個男人的目光相撞。
    “羅兄弟,”程咬金趕到跟前:“你與尉遲將軍護駕,俺負責斷後!”
    “不用了。”秦王轉過目光,語氣堅定:“援軍已到,該逃的就不再是我們。傳令,所有士兵,調轉馬頭,殺回去,把他們打個片甲不留!”
    這一仗,可謂絕處逢生,敗中取勝。王世充麾下大將陳智略被生擒,步兵斬首千餘級,其六千名“排槊兵”亦乖乖做了俘虜。王世充見沒討到好處,率餘眾趕緊撤了。
    “還是秦王強,反敗為勝打得漂亮!”返回大營的路上,程咬金手舞足蹈。
    “你怎麼知道我們遭圍了?”想想之前的險境,饒是尉遲敬德,亦仍有餘怖。
    “是娃兒,哪,就是史安說的。”
    敬德一臉不可思議:“他說你們就信?”
    “喂喂喂,怎麼說話呢!”老程不樂意了:“人家這叫救了你的命!有你這樣態度的嗎?”
    “不是不是,”敬德連忙擺手:“我隻是好奇,畢竟這麼多大軍就因為他一句話——”
    “咳,”老程一聲打住,有些尷尬地對秦王道:“娃兒直覺奇準。俺們臨時出兵是未經正常程序,不過,咱也不要啥獎賞了,就算功過相抵,殿下不介意吧?”
    世民道:“用人不疑,何來介意?不但無過,反而是大大的有功哩。”
    “殿下英明!”老程大喜。敬德呆掉。
    “羅將軍怎麼一直不說話?”世民側頭看看。
    士信稍微鬆動馬兒的韁繩,淡淡答道:“秦王決策,十分明理。”
    秦王似笑非笑:“是嗎?”
    一旁程咬金看看天色,明明太陽還很大呀,怎麼有些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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