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病居長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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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皓月當空。
    後院的小竹桌旁,一個白衣少年正獨自飲酒。
    一名青年快步走過來,皺了皺眉,拿掉他手中的酒杯:“小逝,別喝了。”
    安逝抬眼看看,打了個酒嗝:“你……回來啦!”
    青年不語,雙眼清涼。
    “從,從前有個姓呂的仙人,”她笑嘻嘻地:“遊於江南,碰見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婦人,為其所感,遂以米粒投入其家之井中,井水變成了酒,老婦人從此致富。過了一年,呂仙人又來到老婦家中,老婦不在,問其子賣酒如何?其子曰:好則好矣,但苦於豬無酒糟耳。你猜仙人聽了後是什麼反應?”
    他隻是看著她。
    她揮揮手,眼光有些渙散:“仙人歎道:人心貪得無厭乎!乃取米而行。井中又複為水矣。”停了一陣,見他仍沒什麼反應:“喂,你……你怎麼看?”
    “今天秦王殿下也去了。”
    “他?”安逝側頭想了一下,哈哈大笑:“他可真是聰明絕頂啊!殺密叔叔是他,吊密叔叔也是他。今日親去一拜,又不知贏得多少盛譽,收服多少人心!嗬嗬——他以王爺之尊來吊拜一個反臣,是衝著徐大哥、魏叔叔他們這些人來的吧。”
    “小逝,你醉了。”
    “醉?我沒醉!”她“騰”地站起來,搶過酒杯:“要是真醉了該有多好?不用再理這些殺人鬥狠的事……”仰頭一口喝下。
    如晦扶住她。手中嬌軟的身子讓他滯了一滯。
    “世勣剛到長安,已被皇上封為左武衛大將軍,並賜姓‘李’。你還沒見到他吧?”
    安逝搖頭:“我一個都不想見了……我,我要離開長安。對,離開長安!”
    “離開長安?”她踉蹌一下,他趕緊抱住,此刻她整個人都已跌到他懷裏,他暗歎一聲,“現在西有劉武周,北有竇建德、王世充,南有蕭銑、杜伏威,另加打著各路旗號的勢力,去哪裏還不一樣?不如待在長安,你現在喬裝成男孩子的樣子,魏征他們都是聰明人,自然不會揭穿於你。”
    “我不是擔心這個。”她扶著桌子坐下來,“我隻是……隻是不想再閉上眼睛,就看見密叔叔跟王叔叔到死都睜大的眼睛!不想再夢見一地的血海!你……你明白嗎?”
    “我明白。”如晦倒過一杯茶給她:“可是,離開了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看不見就當沒發生過?小逝,逃避,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我……”
    “之前從瓦崗消失得不見蹤影是第一次,這次又想離開長安——之前那個瀟瀟灑灑、直言自若的安逝到哪裏去了?”
    “你不懂——人一旦相處,就會產生感情,可在這種亂世,前一刻還是朋友,後一刻卻因立場不同就變成了敵人,甚至要互相殘殺——”她掩起臉,“我是死了一次,又差點死了第二次的人——”
    “你死過兩次?”如晦看向她,眼中似是抹上一層憐惜。
    她點頭,不去管他流露什麼:“照理說,應該看開了,可是密叔叔這樣——卻讓我突然發現,我自己的命,的確看開了;可是別人的,卻怎麼反而更看不開了呢?你說,呃,我該怎麼辦?”
    那一刻,如晦被眼前之人眸中所流露出來的哀愁深深震動了。那不是為自己而生的哀愁,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悲天憫人的情懷——這個人,還這麼小,怎麼可能、怎麼會,有這麼多讓人驚歎的麵貌?
    安逝見他不答,也不在意,自顧自大聲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輕影,何似在人間!”轉過頭來,“杜大哥,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如晦輕輕點頭。
    這人,是要發泄吧?李密死了,明明傷心,卻執拗的不去吊祭,寧願獨自一人躲在後院喝酒,寒冬臘月,偏偏又是個最怕冷的……
    那廂已經擺出琴來,放到桌上,加了根弦。
    冰弦一閃,然後,開始拂琴。
    開始隻是若隱若現的,不甚明了,卻哀哀綿綿,一絲一絲勾了人的魂魄去。後來漸漸響亮,如子規啼夜,一曲挽歌。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蠱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院中的一株臘梅花,開滿了一樹,雪壓霜欺下,伴著冷冷月色,飛了人一頭一臉。
    他不由擊節而歎。
    餘音繞耳之際,隻聽“咚”一聲,那人已倒在了古琴之上。
    慌忙過去,撫額,滾燙滾燙的,受涼了。
    不假思索,抱起人往房間走。跨進內院之時,對著院門一個黑影道:“您……”
    黑影目光掃了掃他懷中之人,揮手:“去吧。”
    他顧不得許多,將人放在榻上安置好,蓋上厚厚一層被子,轉身去請大夫。
    出來時往院門看了看。
    梅香清冷。那裏已空無一人。
    安逝這一病,就病了個把來月。
    倒也不愁寂寞。
    徐世勣,哦不,該改稱李世勣了,還有魏征前後都親自來看了她。她一開始還怪如晦把消息傳了去,如晦卻道早晚都會被識破的,與其識破時雙方尷尬,還不如趁早說清楚,大家一致套好她是位“公子”而非“小姐”,豈不省心?
    她想想也對,便不在說什麼。
    小畢也常常帶了大量好藥給她,給她講一些突厥的風光趣事,聽得倒也有滋有味。
    好得差不多之際,秦青來了。
    剛入門時她差點沒認出來。
    這孩子本身就長得漂亮,如今在太常寺,估計所遇比以前好太多,猛地飛長起來,個頭拔高了不說,皮膚也越發白皙,整個人就如一尊微微泛光的上好瓷玉,精致秀氣。
    “公子!”少年歡喜的叫了一聲。
    她倚臥床頭,散發,微笑:“都說了別這麼稱呼,快過來讓我看看,越長越俊嘍!”
    語氣跟見子成龍的大人沒兩樣。
    秦青上前:“您病了怎麼也不叫人告訴我一聲?我也沒帶些東西過來——”
    “我這兒什麼都不缺,你人來了就好。再說,我這是小病,你在那邊功課繁重,告訴你隻怕讓你分了心。”
    “公子對秦青有再造之恩,病了怎可不來探望?課業雖重,卻也還是應付得去的。”
    “是。你原本就聰明,我放心。”她捂著手爐:“今兒怎麼抽得空來?”
    秦青臉上抑不住激動之色:“過幾日我可以進宮了!”
    “呃?”
    “皇上愛妃尹德妃誕下龍子,皇上要大辦,太常卿大人便挑了我們十幾人進宮去伴唱。”
    她笑:“那不錯啊,進宮去見識一下也好。”
    “我也是這麼想,雖然規矩極多,又隻是伴唱,但好歹也算去過一次對不對?”少年笑得開心,進皇宮,這是他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啊!
    安逝觀他神色,凝思一會兒,想說什麼,又住了口。
    過一會兒,少年道:“您還記得茗雲麼?”
    “茗雲?哦——”
    “今日我在街上碰到以前園子裏的茶房,他說茗雲被封大人給接進府了。”
    “封大人?那個送他一串上等珍珠手鏈的封大人?”
    “嗯。”
    她眼珠動了動:“這個封大人,該不是叫封德彝吧?”
    “對——封大人正是叫這個名字!”少年看向她:“您認識?”
    封德彝,這可是曾得隋文帝、隋煬帝兩代皇帝重用,如今又獲得高祖李淵深任的人哪!其“揣摩聖意”的才幹,曾令老奸巨猾的楊素亦自歎不如,是隻功力已達爐火純青之境的老狐狸吧。
    她暗暗想著,邊道:“我並不認識他。不過,這些達官顯貴,還是少認識一些好。”
    少年點了點頭,“可是——”
    她看著他,見他眉宇間有些不平,遂問:“太常寺裏有人欺負你了?”
    少年恢複平常神色,淡淡笑開:“沒有。公子勿需操心。”
    她卻漸漸有些明白了。何處沒有爭鬥?這孩子,怕也過得並非她想象中那麼輕鬆吧。吸了口氣,伸手在茶杯裏蘸了點水,在床頭小幾上劃了兩道一樣長短的水痕:“兩根線,要使一道比另一道長,有何方法?”
    秦青看了看,不甚太懂。
    她微笑:“不是想方設法把另一道遮住或弄短,而是,”慢慢將其中一道畫的更長:“明白嗎?”
    少年大悟,撫過那道加長的水痕:“這就是我該做的?”
    “沒錯。不論別人出身如何,擁有什麼,或依附何人,你要做的,隻是不斷增加自己的本領而已。”
    少年眼中有淚。
    她伸手,摸摸他的鬢角:“這,才是你真真正正的本錢。”
    送走秦青,歇了會兒,如晦推門進來,手中捧了個四四方方的盤子,上麵擺了紅黑兩色高高的像國際象棋樣的玩意兒。
    她眨眼:“這是什麼?”
    如晦笑:“咦?還有你不認識的東西?”
    她“切”了一聲,“我又不是神仙。”
    如晦把盤子擺到她麵前:“這叫‘雙陸棋’,有沒有興趣?”
    她眼睛一亮:“雙陸相傳從天竺那邊傳過來的,是嗎?”
    “不錯。因為局如棋盤,左右各有六路,所以叫做雙陸。紅黑棋子各15枚,骰子2枚。玩時,首先擲出二骰,骰子頂麵所顯示的值是幾,便行進幾步。先將全部己方15枚棋子走進最後的6條刻線以內者,即獲全勝。”
    “這個,進退幅度豈不很大?”
    “對。它的勝負轉換也容易,因而帶有極強的偶然性。”
    “那我們來試試。”
    正入迷之際,他忽道:“他要去鎮守長春宮了。”
    “他?誰?”她盯著棋盤,興致勃勃。
    “你結拜大哥,秦王殿下。”
    她一頓,停下動作:“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都快兩個月了,你還是不願見他?”
    她避而不答:“他為什麼要去長春宮?”
    “年初河北宋金剛所率一萬多人馬為竇建德擊潰,投了劉武周。劉武周此人盤踞太原以北各州郡已久,又做了突厥可汗的兒皇帝,如今得了宋這一員猛將,恐怕遲早對太原不利。”
    “太原——好像是齊王李元吉守城?”
    “正是。”又把話題繞回去:“秦王殿下明天就要出發了。他與你頗為投緣,我看——”
    她咳一聲:“讓我想想罷。”
    清晨。霧重。冷。
    木門“吱呀”一聲,裏麵索索走出一個人影。
    倚門看了一下尚暗的天空,她心中猶豫不決:去?還是不去?
    目光飄向鄰屋的門,窗扉緊閉,杜大哥應該還在睡覺吧。自己心緒煩亂,倒是起太早了。
    深深吸了口氣入肺中,涼意刺骨。她左右躊躇一陣,終是拉了“白雪”,輕輕打開後門,走了出去。
    一人一馬走了一丈來遠,她沒有上馬的意思,白雪也就乖乖跟在後頭;然後,她又折了回來,白雪跟著走回;原地停兩步,又走出去……片刻功夫,一丈內的積雪被來回給踏融了。
    一個聲音道,安逝,你何時變得這般忸怩!
    另一聲音反駁,這隻是不想跟那人有太多牽扯而已,那人太複雜!
    第一個聲音又道,不過去送送罷了,以後隔遠些便是。
    反駁一方答,要離就趁早,免得越卷越深。
    唉,心裏兩頭拉扯不下,她真想學狼人對月長吼,或是像猩猩般捶胸兩拳以示鬱悶。
    一陣蹄聲傳來,在萬籟寂靜的冬晨顯得格外清晰。
    她探頭望去。
    一匹黑色駿馬停了下來,在前門轉了兩圈,馬上騎士對著門看了看,也不下馬,也不敲門,似是想了會兒,而後輕喝“駕”,風馳電掣般一衝而過。
    她低低喚了一聲,看著騎士的背影,料想他應該聽不見了。
    算了。
    正準備進門,又是一陣馬蹄聲傳來,她向後一看,立住了。
    一黑一白兩馬慢慢走著。馬上的人一時無言。
    “咳,大哥,”終是她先開口:“你怎麼一大早就出來溜達了?”
    世民笑:“我是武將,自然要注意鍛煉身體。每日清晨騎馬繞長安一圈已成習慣。”
    “哦。”
    “病可好些了?”
    “嗯,快全好了。謝大哥關心。”
    之後就沒什麼話了。空氣冷寂。
    世民越前幾步:“回去吧。天冷,別又凍著。”
    她點點頭。慢慢將馬調頭,走了三丈來遠後,忍不住回頭。
    世民立在原地沒動。
    “大哥。”她叫。
    世民揚眉。
    “一路保重。”
    世民刹時笑開,一瞬間光彩奪目。
    她突然有些不忍,趕緊收回視線,“駕”一聲,速度居然頗快的去了。
    衝到門口才急急停了下來。
    坐在馬背上喘氣。
    一輛二人小轎同時停下,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從轎裏出來:“公子,你怎麼出來了?”
    安逝一看:“胡先生。”
    “快進去快進去。”老先生拉過她:“好不容易好得差不多,可別又出岔子。”
    她笑:“先生過慮。我平日身體極好的,本是難得生病。”
    “那也不能掉以輕心。萬一殿下——”突然住了嘴。
    她耳尖,驀地想起當初對如晦說不用再看醫免得花錢太多時,如晦笑著說不用擔心的情景,還有這先生說話舉止,和剛才坐轎子——一般郎中哪要坐什麼轎子?
    “你是秦王府的人。”
    “這……這個……”
    什麼都明白了。難怪她病的時候沒看見他,想來不單單是知道她不願見他的關係,更是因為已經隨時掌握了她的一切動態吧?
    大哥,秦王,素知你處心積慮收羅人才,而無用的你根本不放在眼裏。那麼,如此這般,是覺得我有可用之處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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