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滎陽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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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麵是一排又一排的長槍,長槍旁豎著盾牌,盾牌後麵站著弓箭手。
隋軍方陣刷刷向前,腳下發出整齊的響聲,頭頂騰起漫天的灰塵,迅速朝前移動。
張須陀騎著馬,通過身邊的軍鼓手,有條不紊的指揮著方陣向前推進。權力和指令,由他的吼聲和豎著的戰刀、青筋暴跳的右手上發出,那些聲音和動作是簡潔的,充滿了自信的簡潔。爬了五、六道刀痕的臉上,有種殘酷血腥的意味。
當翟讓率領著上萬人馬浩浩蕩蕩奔殺過來時,這種看不見的血腥就開始暴露在陽光之下。
“前進——”軍刀一指,軍鼓變音,隨著“咚咚、咚咚”的響聲,方陣步伐開始加快,與瓦崗軍的前沿廝殺在一起,如同水與火的較量,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滅了你。
瓦崗的長槍手投過來一枚枚呼嘯的長槍,隋軍射出去一排排密如雹雨的弓箭,處處濺血,互不相讓。
張須陀大吼一聲,軍鼓更加急劇的響起,隋軍前排槍手出動,瓦崗豎起了盾牌;第二排的長槍手又從前排空隙鑽出,向瓦崗軍盾牌的側翼亂戳,瓦崗前排抵擋不住,連退了十幾步才穩住陣腳;第三排長槍緊緊貼了上來,頭頂上又是一陣箭雨。
瓦崗軍終於招架不住,像浪一般一波又一波的往後退去,但陣形並未散亂。
張須陀又一揮軍刀,隋軍所有長槍向前,形成了一坐槍的樹林,排山倒海般衝擊而來。瓦崗前鋒最終敗退,上萬人轉身向後逃奔。
“騎兵出擊!”隨著一聲大喊,隋軍數千輕騎呐喊著衝出,向後逃的瓦崗軍殺將過去。
兩軍在原野上奔跑,一方且戰且退,另一方強有力的推進,迅速離開了原來戰場十幾裏地。
高崗之上。
一個嬌小的人影遠眺著奔騰而來的人馬,笑道:“翟伯伯做得不錯啊。請君入甕。”
劉黑闥挑挑眉:“請君入甕?”
“就是武則天時期——”安逝突然住嘴,武則天這會兒還沒出聲呢,“唉,反正就是讓他們乖乖進入我們包圍之中的意思啦。”
劉黑闥點頭:“要是張須陀像往常作戰一樣領著騎兵衝在最前麵,那他肯定就能發現不對勁了。”
“所謂‘驕兵必敗’,正有它的道理。”安逝看著張的騎兵步兵呼啦啦越過大海寺,搖了搖頭:“天意如此。”
此刻,李密帶著數十名遊騎和一千名士兵正從大海寺北麵的樹林裏衝出,出現在隋軍步兵方陣的後頭。
如同一把巨大的白刃插入背後,瓦崗步騎揮舞著刀槍猛砍狠戳,大批隋軍步兵來不及轉身便中刃倒下。張須陀勒馬轉身,拚命地去堵驚惶失措的步兵們。
還沒等他下一道完整的命令,身後的騎兵又亂哄哄地向步兵退縮,左右兩邊的軍士們也驚惶騷動起來——廣闊的原野上,有三支瓦崗軍,正從東西南三個方向滾滾殺來:
南麵是反身拒戰的翟讓部,約上萬軍士;
西麵是從一處窪地殺出的徐世勣部,有五千人馬;
東麵是從一條水溝跳出的王伯當部,率三千將士。
這三支瓦崗軍很快殺了過來,將隋軍團團圍住,又不斷派精銳凶猛的突入隋軍陣內,把隋軍衝得步騎交錯,互相踐踏,亂作一團。
“安姑娘,你怎麼啦?”劉黑闥正自高興己方形勢大好,恨不得下去殺個兩手,無意中卻看到安逝竟臉色發白,唇間更是無一絲血色,不由駭然:“哪裏不舒服?”
“沒事。”安逝勉強笑笑,把目光調回戰場,心中努力抑住作嘔的衝動:一將功成萬骨枯,原來真的如此血腥。
劉黑闥猜到幾分,暗道如此一個小小十來歲女娃兒,縱是聰明絕頂、天分再高,碰到這種陣仗,終究還是——
突聽她道:“那個穿白色衣服的人是誰?在我方軍中幾進幾出竟來去自如?”
他順著看去:“哦,是羅士信。”
“就是那個年紀輕輕卻愛割人鼻子的隋將?”
“正是。”他看著那人所到之處如驚雷閃電,近身者無不人仰馬翻:“此人年紀雖輕,一杆亮銀镔鐵槍卻使得出神入化,無人能敵。其下所率燕雲十二騎,更被人稱為‘不敗鐵騎’。”
她蹙眉:“能衝出去卻不走,看來不是在找張須陀,便是找秦瓊了。”
“呀,單兄正與秦瓊鬥在一塊呢。”
安逝連忙看過去。果不其然。
秦瓊身邊簇擁著二百多名騎兵,手持刀槍,布成半弧形。單雄信一槊挑了三名隋兵,當頭向秦瓊刺來。秦瓊用一雙鍍金熟銅鐧將它架住,大吼一聲發力,反轉雙鐧將長槊朝下壓,兩件兵器在空中較起了勁,胯下對衝的戰馬卻擦身而過,把纏鬥的兵器生生拆開。
單雄信猛勒戰馬,正要調頭再衝過去,忽見一員飛將從外麵殺了過來,冷眉冷眼,白衣白袍,袍上竟不沾一絲鮮血。正是羅士信。
“你小子怎麼長得跟個娘兒們似的!”一愣之後,單雄信哈哈大笑。
少年斜睨他一眼,將手中所提一物猛地向他擲去。單雄信揮臂將它格開,感覺好生古怪,往下一瞧,一個人頭正在地上打滾兒,激得他渾身一顫。剛生出“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念頭,一個灰衣人拍馬而來,他大喜:“王老弟,你來得正好!今兒個咱哥倆一起解決了他們!”
王伯當輕輕點頭,手中長戟朝天一劃,指向對麵的白衣少年。
羅士信冷哼一聲,也不見他有多大的動作,銀槍快如白色閃電照來,擦著他的左耳輕輕而過,嚇得王伯當當即出了一身冷汗。
這邊,單雄信與秦瓊正角著力氣,再一次雙馬交錯時,秦瓊忽地一鐧,反打在雄信坐騎的後腿上,坐騎後腿應聲而折,整個馬身頓時仰倒,把他跌了個四腳朝天,說不出的狼狽。
單雄信翻身爬滾起來:“秦瓊你這個王八蛋,偷襲馬的屁股算什麼好漢,有種的你跟我……”正吵嚷間,瞧見徐世勣帶著上千人組成的長槍隊浩浩蕩蕩從遠處過來,高揚左手:“看啊,張須陀的腦袋!”
秦瓊與羅士信皆是一驚,有些不敢置信。秦瓊年長,到底先回過神來,朝身旁士兵道:“要活命就不要慌!聽我號令,前隊變後隊,東進與步兵靠攏!”
兩人旋風般兜了一個圈,單雄信與王伯當阻攔不得,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率領鐵騎朝剩下的步兵群馳去。“追!”待徐世勣趕來,三人一齊糾結了隊伍,圍剿剩下的隋軍。
“亂世出英雄啊。”高崗之上,一聲長歎隨風而逝。
滎陽大海寺一役,是隋煬帝進攻農民起義軍以來所遭受的第一次慘敗。自此以後,瓦崗軍發展成了河洛地區起義軍主力,河南郡縣守吏對之無不聞風喪膽。
公元617年元月。寒風凜冽。
將士們在校場上的喊號聲整齊劃一的傳來,仿佛絲毫不畏刺骨的風雪。
“安姑娘?”門口傳來敲門聲。
房內燒著旺旺的柴火,可安逝還是覺得冷,靠牆坐到了床上,拉上背子蓋著,隻留了手在外頭翻著小案上的書本:“請進。”
一個高大男子推門進來,見狀笑笑:“這麼怕冷?”
“是啊。”她招呼他坐:“聽聞劉叔叔已經升為裨將了,恭喜恭喜。”
劉黑闥摸摸後腦勺:“還不是托了你的福。翟首領封了李將軍做蒲山公,我們也就跟著升了。”
安逝笑:“找我什麼事呢?”
“哦,蒲山公在練兵,他說如果你沒什麼事的話,就過去看看。”
強風獵獵,恍若刀割。
校場高台上,依次站著李密、王伯當、徐世勣、單雄信數人,對著士兵演練的陣形指指點點。
單雄信看了半天,道:“蒲山公,這陣法練得好是好看,就是人數少了點。”
徐世勣收回手中令旗,做了個讓士兵們休息的動作,轉回頭道:“昔武侯問曰:‘兵以何為勝?’吳起答曰:‘以治為勝。’又問曰:‘不在眾寡?’,可知吳起怎樣回答?”
雄信瞧他一眼:“看你笑的那樣兒,肯定跟我不是一個想法啦!”
李密緩緩道:“起答曰:‘若法令不明,賞罰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進,雖有百萬,何益於用?所謂治者,居則有禮,動則有威,進不可擋,退不可追,前卻有節,左右應麾,雖絕成城,雖散成行。投之所往,天下莫當。”
“正是如此。”
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傳來:“故而,想要以多勝少,以一敵百,除需治軍有道外,陣法也就不可忽視了。”
“喲,哪裏冒出來一頭小熊!”王伯當見了她穿著打扮,不由笑道。
“太冷了太冷了!”安逝搓著手又跺跺腳。
李密見狀,把自己的擋風鬥篷取下,替她披上:“整日待在屋裏烤火,總要出來適應適應才好。”
“哎哎,丫頭,你來看看他們這布的是什麼陣?”單雄信拉過她。
她伸頭往下看看:“將位在陣形中後,以重兵護圍,左右張開如白鶴雙翅,既可抄襲敵軍兩側,又可合力夾擊突入陣型中部之敵——呃,練的不錯,應該是攻守兼備的鶴翼陣吧。”
“啪、啪”徐世勣鼓掌:“好眼力!”
安逝轉向他:“你建議采用的?”
李密插道:“有何不妥嗎?”
“那倒不是。”她搖搖頭,極力思索著自己以前看過的那點陣法知識,以及之前親眼目睹過的戰爭場麵:“長槍是隊伍中最常用的攻擊武器,不錯,在十二尺來長的範圍內,它無疑是最有效的,可是——如果不能刺中敵人而讓他進入了槍杆距離之內,那這一武器不就立即等於廢物?”
“再給他們每人陪把大刀嘛!”單雄信咧嘴,為自己的快速反應洋洋得意。
安逝笑:“步兵打仗可不同於你跟別人單挑對決的時刻。他棄了長槍,卻被別人的槍刺到怎麼辦?”
徐世勣雙目閃閃發光:“如此說來,姑娘可是有了妙策?”
李密拊掌:“可以在每個步兵班同時配置長兵器跟短兵器。隻是這如何配置——”
“有一陣,名為鴛鴦陣。”安逝緊了緊披著的鬥篷,鼻子被風吹得通紅:“一個步兵班,配隊長一名,戰士十名。十名戰士中,以四名手操長槍作為攻擊的主力,其前又配四名士兵:右方一名持大型方藤牌,左方一名持小型圓藤牌,之後則有另兩名士兵執‘狼筅’,即連枝帶葉的大毛竹,長一丈三尺左右。長槍手之後,最後兩名各攜帶短刀及長箭,近可殺敵,遠可射人。”
王伯當連連點頭:“右方持牌者,可保小隊既得位置,穩住陣腳;左方持牌人則可擲出標槍,引誘敵方離開有利的防禦位置。如果引誘成功——”
徐世勣迫不及待接道:“如果成功,後麵兩人則以狼筅將敵人掃倒於地,然後手持長槍的夥伴就一躍而上……最後兩名負責保護本隊後方,警戒側翼,必要時還可支援前麵的士兵,構成第二線的攻擊力量!”
李密哈哈大笑:“看來,我們接下來要做的,該是訓練各個士兵間的配合性才對!”
“密叔叔決定用這個陣型?”安逝不好意思笑笑。
單雄信嚷道:“你說的,蒲山公哪次沒聽?”
“單兄!”徐世勣、王伯當同時叫道。
雄信見到把頭偏過去的安逝和麵色開始沉下來的李密,明白說得有些過火了,忙咳兩聲:“我快言快語說慣了,大夥莫計較。”
安逝在意的其實並非他所說的話,而是在想自己是否插手太多了?曆史——應該不會因為自己這麼一些小插曲而改變吧?
輕輕道了句:“我先回去了。把鴛鴦陣的列法詳細寫下來先。”
“咳咳!”有人咳嗽了兩聲。
安逝抬頭望去,放下手中的筆,搓手嗬氣:“三位大駕光臨,可是要陣法?可惜我還沒寫完呢。”
徐世勣拍著身上的雪花,邊把門關上:“沒有沒有,我們是陪單兄來的。”
“哦?”她望向手中拿著個長布條包、神色好像帶了些緊張的大漢,“什麼事?”
單雄信把長布包一抖,一樣精光閃閃的東西露了出來。
安逝眼睛一亮:“你從哪兒弄來的?”
那是一把劍身細細長長、摸起來柔韌卻不失硬度的軟劍。靜靜的躺在桌子上,沉靜如水。
“你喜歡就好啦。”雄信仿佛才鬆了口氣。
“送給我的?”她不敢置信。
“之前說錯的話——就當是我賠罪之禮。”
“我並沒有生氣啊。”安逝愛不釋手的摸著劍身,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謝謝啦!可是——你怎麼知道我要這種樣子的劍的?”
雄信咧嘴笑:“徐老弟告訴我的。不過你這玩意兒還真不好弄,我找人專門做的。”
聞言安逝不由瞧了正笑吟吟的徐世勣一眼,自己不過在閑聊時提到過幾句,此人就記在心中,足可見其心思之縝密。
李密走到桌旁翻看她寫的東西,邊道:“你還會使軟劍?”
她持劍左甩右甩:“好久沒練了,也不知還找不找得到感覺。”她在大學裏學過劍道,雖然現在武器有所不同,但應該還能湊合湊合。
過了一會兒,徐世勣道:“經大海寺一役,瓦崗寨聲威日高——趁現下情況於我方有利,思來想去,蒲山公剛剛與我訂了下一步計劃,想讓姑娘參詳參詳。”
安逝停了下來,半晌才接話:“其實,你們有什麼行動或計劃,隻要策略無誤,放手去做就行了,我——”“不,姑娘過謙了。”徐世勣搖手:“姑娘的才智見識遠高常人,又何必拘泥於年紀大小,或是男女之嫌?大家雖然出身來處高低不同,但看人的心都是一樣的,能為推翻暴政效力,換得天下平安,又有何不能為?”
李密點頭:“世勣說得好。丫頭,你隨我一路流亡到今天,吃了不少苦,我早已把你當成女兒般對待。你說,對著我,你有什麼好顧忌的?”
說不感動是假的。她看著自己細小的手臂,難道,真的就以這樣一個身份,在這個時代裏活下去?跟在李密身邊,原本不過想冷眼當個過客,潛意識裏認定自己終究是不屬於這裏的。可是,相處久了,再冰冷的人也會產生感情——更何況,李密的下場……
三人見她久久不語,皆感到有些奇怪。徐世勣大歎一聲:“唉,單兄你知不知道,現在河洛正鬧饑荒,百姓啼饑號寒,餓殍遍野,據說每天都有上萬人在饑寒交迫中淒慘的死去啊!”
單雄信並非笨人,見他眼色,使勁點頭:“是啊,這可怎麼辦才好?”心裏暗道,難怪老子在二賢莊的時候投奔來的人這麼多,原來都是混飯吃的。
安逝被他倆一唱一和引回了注意力,瞬時明白了徐世勣的意思,慢慢道:“在這種饑荒動亂的時候,誰能解決老百姓的吃飯問題,誰就能贏得他們的愛戴和擁護,在群雄逐鹿中也就最有號召力。”
李密接道:“丫頭,你看——興洛倉怎麼樣?”
“興洛倉?”
徐世勣答:“又叫洛口倉,是當朝最大的糧庫。倉城周圍十公裏,有三千個大糧窖,每窖儲米八千石,與洛陽附近的回洛倉和黎陽倉同為三大儲糧基地。”
安逝點頭:“糧倉守備如何?”
“東都並未派大軍屯住。”李密攤開桌上的地圖:“如果我們從陽城出發,越過這座方山,來個急速偷襲,出敵不意——”
“再配上我們新排練的鴛鴦陣!”徐世勣龍飛鳳舞的在紙上唰唰寫下幾個字:“它就是我們的啦!”
安逝與李密相對一笑。
紙上,重重書了三個大字:興洛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