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澤走進檢查室，看到周滄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身上和臉上的汙漬在白色燈光中顯得格格不入。他從桌上拿了麵巾紙，蘸了涼水輕輕擦拭他瘦削的麵頰。
    故意的，他隔著麵巾紙捏他的臉，被捏過的地方很快浮現一片紅。周成澤俯下身子，又仔細清理起他眉眼附近。他的眉毛並不算濃，一點沒有凶神惡煞的樣子，也沒有長一張浩然正氣的國字臉。
    從賣相上來說，周滄這種臉給人的第一印象一定是誠信友善類型的，而非愛國敬業型的；而周成澤其人，他捏著麵巾紙，對著全身鏡擺了幾個流裏流氣的造型，很有自知之明地承認自己的賣相靠不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頂多有點辯證主義的味道。
    看鏡中中二病晚期的自己覺得好笑，他不由地扯開了嘴角，轉過身扔了麵巾紙，又拿了一張幹淨的過來。剛要下手，發現周滄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
    周成澤立刻收住笑容，像一個偷糖果吃被抓個正著的小孩，猛得撤出一步，低了低頭，想自己不能顯得太幼稚，便隻看了他一眼，就轉頭再去扔了麵巾紙。
    再拐回來時，他手裏多了一根抽血紮手指用的小針，不動聲色地走到周滄身側，微微掰過他的手腕，飛快地朝他食指指肚紮了一針。
    周滄的手迅速一縮，豆大的血珠冒了出來，被迫清醒的他疑惑地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疑惑地看看周成澤，心道現在神殿都這樣測試病人嗎？
    “沒事，取點血化驗，手指放平別動，伸出中指再來一次，這次手指別往回縮。”
    接著，第二針紮過去，周滄的手指穩穩地搭在他手掌中。
    他摸摸鼻子，不經意地問道：“我第一次紮，疼嗎？疼就說，為了其他病人，疼的話我還得再練練才能繼續做。”
    “有點。”周滄實話實說，又怕打擊了他的自信，緊跟著安慰道：“沒事，比起剛才被靈體抓傷來說，輕得多了。”
    周成澤輕呼一口氣：“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那就好，他有痛覺。痛感是大腦皮層產生的，證明他的傳入神經沒有異常；手指被紮傷往回縮的縮手反射是先天就有的，但大腦可以控製手指被刺時不往回縮，這又能證明他這條反射弧是完整的。
    不管怎麼說，至少現在他的大腦對外界刺激是有反應的，那就好。
    什麼破爛機器。周成澤遷怒似的瞪了一眼儀器。
    但周滄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他隻覺得自己成功安慰了一個年輕的學子，好像自己正把他往更光明的大道上指引。可一回想，以周成澤的水平，都足夠被拉入靈體世界，可見並不是什麼博而不精的半吊子。
    “一直沒問你，你的意識從那邊的世界回來以後，有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我看你陷入那裏的時間比別人要長許多，本來打算帶你找大祭司，沒想到你途中醒了。”
    周成澤想到自己剛醒的時候，聽周滄的語氣是明顯的心情不佳，沒想到是因為擔心他才如此，頓時美滋滋的。
    但他麵子上仍端出一副“多謝記掛，妾身無恙”的嘴臉，好像忘記了自己不久前是怎麼對著周滄咆哮自己慘絕人寰的童年的，故作深沉地說道：“目前沒什麼異常，我會經常給自己做檢查的，不用擔心，你照顧好自己的傷就行。”
    可周滄畢竟是照顧過小孩子三年的人，輕而易舉便看出了他的偽裝，卻也不揭穿，就當是這握著兩把刷子的小教育家的一點師長之心。
    但不揭穿歸不揭穿，他還是要多叮囑幾句：“都說醫者不能自醫，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找別的治療師幫你檢查，不然很有可能會變成那種半生不死、生活不能自理、隻能躺在床上卻不能睜眼的人。”
    “現在我們很形象的稱之為植物人。”周成澤默默糾正。
    周滄也讚歎了幾句現代人的取名技術，然後坐起來繼續給他講當時的一位劍士是怎樣變成植物人的，最後千叮嚀萬囑咐他一定要注意時常檢查。
    “一般意識進入靈體世界，至多不多一分鍾，少則幾秒而已，而且就隻會看到一些沒有意義的片段，沒聽說過有誰像你一樣還在裏麵被集中攻擊的，況且你這一趟五分鍾也不止，不能不管。”
    周成澤一一應下。他一向野慣了，況且他成績好，生活獨立，很少有機會聽見家裏人的嘮叨，沒想到居然在這裏、被這個人教育了大半晌。
    但不是說大統領少言寡語嗎，怎會如此絮絮叨叨？更年期的鴨子也沒有這麼誇張的吧？
    他再一次對曆史產生了些許質疑，盤算著哪天給他一本《周滄傳》看看，讓他本人挑挑揀揀其中不合理的地方，一並給修改了——還不會涉及知識版權問題。
    直到十幾分鍾後，他實在不想在他殷殷目光裏做一個一竅不通的廢物，便硬生生切斷了他的話，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生硬地轉換了話題：“你營養不良，要多補身體，反正也沒地方住，不如搬我那裏。”
    周滄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突然轉換的話題還是這天馬行空的提議，幾秒種後才開口：“哦，是，住哪裏是個問題。”
    “我住的地方就是周安住過的，你不想回去看看？”周成澤自認為周滄是周家的傳家寶，沒理由流落在外，讓外人一個個的對他頂禮膜拜。僅僅看那幾個治療師的德性，就知道一旦他身份曝光，將會收到多少迷弟迷妹，他可不想周滄被一群外人圍繞著嘰嘰喳喳。
    “那、行，正好我梳洗一番去拜會你的父母。”
    “不用。”周成澤說，“我自己住，他們留駐在外地，離這裏好幾百公裏。”
    況且，你怎麼拜會？開門見山，舉著離天瀚海對他們說，伯父伯母好，我是周滄？這不得把老兩口嚇暈過去？
    檢查室內，兩人看似相談甚歡；檢查室外，清晨的陽光反射在細密的鐵絲網上，光影流轉，恍若相聞不相見的金絲縷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