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我知道您近來夜裏睡不好，便讓人製了這安寧香，就寢之時在香爐裏放一小顆即可助您入眠。”殷清從雲晏那裏拿來了製好的香，便送來了他母妃的明宸宮。
    貴妃笑著讓貼身女官收下，一邊叫著殷清上前來問話：“聽說你近來功課也上進了，你父皇在我麵前誇你，讓我得了好大的臉麵。”
    “我近來常去找皇兄，皇兄還指教了我許多。”殷清笑道。
    貴妃聽了臉上的笑容稍稍收斂了：“怎麼又去叨擾你皇兄？他事務繁忙，哪有空管你這些事？”
    “母妃，”殷清不以為然：“我都是看皇兄不忙的時候去的……況且，我也不是每次都去找他……”
    “嗯？”最後一句話聲音有些弱下去，貴妃並沒有聽清楚。
    “反正，母妃你放心，我不會打擾皇兄的。”殷清撇嘴：“我記得從前母妃都希望我和皇兄多親近親近，怎麼如今卻又要我別去了……”
    貴妃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也不是不讓你們親近……清兒，你現在也大了，也該懂些事了，你應獨當一麵，而不是還像小孩子一樣黏著幾個哥哥。”
    “我也隻喜歡皇兄一個，清衡宮那位我就不喜歡……”
    “住口！”向來溫柔和順的貴妃冷下臉，喝了一聲：“不管是紫微宮還是清衡宮，都是你的哥哥！你都應對他們尊敬有加，一視同仁……”
    殷清不情不願道：“知道了……”
    貴妃又問了幾句話，才讓殷清離開了。
    身邊的女官輕聲道：“娘娘，四皇子年紀尚小，一片赤誠之心，還不知道人心險惡，自然不會虛與委蛇這一套……等他再大些，也就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了。”
    貴妃歎了一口氣，道：“我就這一個兒子，自然事事都為他好，如今看著好似風平浪靜，但是紫微宮和清衡宮的兩位一旦鬥法，清兒如果牽涉其中，我怕他被誤傷……那我多年來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娘娘，您就是思慮太多，近來才會夜不能寐。四皇子別的不說，對您是一片孝心，聽說了您的事，這不就送來了這個安寧香？”
    貴妃看著女官捧在手裏的雕紫檀邊漆心盒子，嘴角才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容：“我自然之道他是最孝順的了……”
    當夜，貴妃吩咐了女官，在她入寢之後點了殷清送來的安寧香。這一夜貴妃不再像前段時間那般輾轉反側，沉沉地睡著了，而且，還做了一個夢。說是夢，其實隻是一件陳年往事。
    十五年前，貴妃還是王府中的側妃，而且已經懷胎七八月，她跟著殷文王上京來給滕太後賀壽。
    那是她第一次進宮，也是第一次見到徽帝和滕太後，尤其是滕太後，即便遠在千裏之外，她也聽說了滕太後是比天子還要厲害的角色，她喜怒無常又心狠手辣，是個如果讓她一時不痛快就讓你一世不如意的人。
    進宮以後，所有女眷都要去給滕太後請安。她進宮以後步步小心，處處謹慎，卻不想還是出了差錯，而且是大大的差錯。
    那一日見到滕太後以後，她才發現自己與滕太後穿了一樣牡丹花色的衣裙，雖然款式有所不同，可是那麵料花紋都是一模一樣。
    滕太後當場就沉了臉，雖然沒有當即發作，但是在接下來女官給眾女眷奉茶的時候，因她“不小心”摔了茶碗，滕太後便罰她跪在中庭——那正好是炎炎夏日，烈日當頭，她挺著大肚子跪在那裏，初時還能支撐，半個時辰不到就臉色蒼白，卻也隻敢挺直身子，聽著一旁女官給她念宮規……
    也正是那個時候，徽帝來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徽帝，隻見那個人穿著雪白金線的龍袍，在一群人的簇擁下信步而來，那樣驚絕的容貌也是她平生第一次見，就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美得都讓人移不開視線——她是女子，都為之驚豔，同時又嚇了一跳——從來沒人告訴她，當今天子竟然長這個模樣，說是傾國傾城都不為過……
    徽帝看見了跪在中庭的她，手中的扇子點了點下巴，問道：‘你是哪家的家眷？’
    她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妾身……是殷文王的側妃秦氏。’
    ‘原來是殷文王的側妃……’徽帝微微一笑：‘先前見過殷文王妃，現在又見到側妃，一個溫婉一個柔美，殷文王真是好福氣……’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徽帝繼而道：‘這天怪熱的，地磚也燙得很，你如今也有身子，就不要跪著了，起來吧。’
    旁邊的女官見狀道：‘陛下，這位側王妃在太後麵前失儀，惹怒了太後，太後罰她跪在這裏，還沒說可以……’
    徽帝笑道：‘太後向來慈悲心腸，側王妃縱有錯處，小懲大誡也就罷了，太後事務繁忙，想必是忘記了這茬，你們倒認真起來了……來，把側王妃扶起來，送回殷文王處，讓她好好歇歇。’
    ‘……是。’
    她忙向徽帝行禮：‘謝陛下天恩，謝陛下……’
    徽帝擺擺手，道：‘側王妃回去吧，好生歇息，下次宮中開宴，再和殷文王一同進宮。’
    徽帝言罷就轉身進了滕太後宮中。
    再後來，她再給滕太後請安，滕太後好似已經忘記那日的事了，把她叫到她的寢殿裏說了些閑話，還對她有孕之事好好關懷了一番，她全程都提心吊膽，回話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一個字，答錯了一句話。而她再見到徽帝，也是離京之前的告別宴，她和殷文王坐在下首，徽帝高高在上，距離遠得已然看不清徽帝的容貌，隻能聽到那人的笑聲——那時他也還是個少年人，明明已經是天下之主，笑起來的時候卻還是帶著少年人的爽朗——許是後來喝醉了，他不斷地給下麵的臣子、宮人甚至是表演的伶人賞賜，古董玩器、珍珠瑪瑙、黃金玉石……甚至連身上帶著的也隨手就扔下來了……
    後來還是滕太後看不下去，讓人把徽帝扶回宮中，然後對下首的這些各地來的王侯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才散了宴。
    再往後，天下大亂。原本是臣子的王侯們起兵了，什麼太後、天子、皇親、國戚都成了被討伐的對象，她是內眷，隻能守著王府，時不時聽到傳來的戰況，再聽到關於宮中的消息是在潼關大捷之後，潼關是進京的最後一個關口，當時是說滕太後和徽帝始終不降，召集了幾萬精銳守衛皇宮。接下來，殷文王和其他王侯帶兵進京，然後宮城破了，宮人們逃的逃、跑的跑、死的死……連滕太後都自縊身亡，還有徽帝……他在紫微宮自焚了……
    仿佛是一夕之間，大寧朝覆滅了，然後他們家王爺被擁護為帝，建立了大昭朝。
    那時，他們這些家眷被接到宮中，她便去了紫微宮，看到的是被燒得麵目全非的宮殿，自焚的徽帝也已經化為灰燼，那般的慘烈……
    她被侍女攙扶著站在那裏，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在那熊熊烈火之中，那道雪白的身影，決絕、痛苦、絕望……然後被殘酷的火舌給吞滅……頭發、臉、手、腳……都變成了輕煙……飛走了……
    ……
    ……
    貴妃睜開眼睛，她的手還緊緊拽著胸口的衣服——
    原來，是一場夢。
    多少年了，她沒有再夢到那時候的事。她幾乎都要忘記了。
    徽帝……滕太後……仿佛都是上一世的事了……
    突然，貴妃原本放鬆下去的身體又緊繃了起來——
    那個……那個味道……
    “薜蘿！”
    被叫到名字的女官忙從屏風外進來——“娘娘，您有什麼吩咐？”
    “這個味道……你們熏的什麼香？”
    “香……”見貴妃娘娘那有些慌亂的模樣，叫薜蘿的女官愣了下，然後回道：“就是四皇子殿下送來的安寧香，娘娘就寢的時候給您點上的……奴婢們看娘娘睡得很香……是……有什麼問題嗎？”
    “清兒送來的安寧香……”貴妃抓著薜蘿的手慢慢鬆開，然後瞳孔縮了下：“你去把清兒叫過來。”
    “娘娘，已經醜時了……”
    貴妃頓了下，才道：“那……那便明日吧……”
    “是。”
    貴妃又道：“把那香都給撤了。”
    “是。”
    貴妃又躺了回去，看著頭上那鳳穿牡丹的頂帳，雙目直直的，再也睡不著了。
    清兒送來的安寧香……竟然和當年她在滕太後的寢殿裏聞到的味道……一般無二……那時她被滕太後問話，因為太過緊張，那寢殿中的味道就像是刻在了記憶中一般，過去這麼多年了，她都忘不了，沒想到……會再次聞到那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