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李誠尚在人世的年歲裏，李清歡不止一次跟著他走過這樣寧靜的街路。那時李誠身著朝服，領著李清歡步履匆忙。那時李誠腳下生風，李清歡小跑方能勉強追上，他自顧尚且不暇，更從未來得及觀賞過黎明的風景。李誠喜靜不喜動，連話也少。若非被李清歡惱怒，他不問，他亦不語。
    李清歡走得緩慢了些，顧盼打量著每一家經過的店鋪。縱使白日裏再多賓客再多熱鬧，待打烊後沉寂下來，也冷清的叫人可憐。
    清淨，實在是清淨。
    但清淨向來和李清歡不搭。
    李誠在世時，李清歡最不喜歡清淨。一個人沉悶不語，另一個人坐立難安，因而總要鬧給他一個雞犬不寧滿目狼藉，而後才在他的拳打腳踢下能安分一時。李誠的氣力很輕，李清歡常調侃他，一雙撫琴的手也妄想緊握成拳頭揍人。
    李誠離世後，李清歡不敢喜歡清淨。一個人太孤寂，另一個人聽著他的喘息聲漸漸弱下去，弱下去，終於再無聲息，也太孤寂。
    李清歡感到步子頗沉重，他有些抬不起腳。他不曾戴過李誠戴過的鎖鏈，他的噩夢裏總也逃不開戴著鎖鏈行動緩慢的李誠。
    鐵索碰撞，叮叮作響。李誠唇色白慘，他微動了動嘴，李清歡看懂了他想說卻沒有說出口的四個字：不原諒你。
    李清歡突覺胸口堵得慌，不多時，便心如刀絞，痛不可言。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的自他額頭滾下臉頰，掉落在外衣上，又穿透那層薄薄的輕紗將裏麵的衣服也浸了濕。
    沒有手絹來與他擦拭額角的汗珠。
    往後也不會有人再拿著手絹與他擦拭汗珠。
    李清歡拂袖抹了把額頭和臉頰，衣袖不吸水，隻是將臉上的汗暈了均勻。他並不喜歡這種輕紗製成的外衣，華而不實，像極了浮滑的他自己。
    但是李誠喜歡。
    甚至李清歡現下的裝束，都是依著李誠的偏好來的。
    李誠是長安城中的翩翩公子，更是諸多皇子中出類拔萃的一個。他舉止優雅，他談吐儒雅，他相貌清雅，他美不可方物。尤其他撫琴，蟲鳴息，蝶舞停，雲浮止，星爍靜。
    李誠師從琴師水拂枝，是水拂枝的最得意的門生。水拂枝吝惜讚揚之辭，卻道誠殿下天賦凜然，年方十五，琴技已不遜於自己。
    李誠年方十五，琴技名揚長安城。他人看到的是李誠嫻熟的指法，李清歡看到的卻是他結滿厚繭的醜陋的手指。他人聽到的是李誠美妙的琴音，李清歡聽到的卻是他苦學琴而屢屢被琴弦割破指尖時的哽咽。
    尚處總角年紀李清歡就聽李誠講過關於司桐的傳說。李誠道，司桐乃是上古首一的琴師。司桐撫琴，天若狂風暴雨，待他琴音響起，即刻風停雨止。水若奔湧狂瀾，待他指尖撥弦，即刻水靜浪平。然有一日，不知因為何事，司桐再不撫琴。司桐雖有後世弟子繼承暝音，卻無一人能彈得他當年天籟之音。
    李清歡問他，暝音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