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冷的冬天也會有過去的時候，再冷的心也會有解凍的時候。春來花弄影，柳絮舞青池。
    倘若花開了，你卻走了，姹紫嫣紅也不過是徒增傷淚。
    每每憑欄遠眺，那一對白色的身影遙遙相望，是無聲勝有聲的默契。
    “凝兒，你想去江南看看嗎？”那雙荒原般寂寞的眼睛也有了春意。
    “想啊，可是現在的事情容不得我們去那裏。”萬凝奇怪，“樓主也想去看江南的春景？”
    “心若在春天，何處不是花紅柳綠？”他的笑是陽春三月，吹麵不寒的楊柳風。
    萬凝也不答話，靜靜地感受初春的乍暖還寒，也許，有些美好已經在地底萌芽了吧。
    萬凝今天一身湖藍的曳地長裙，襯得她體態婀娜，風華綽約。而蕭憶情也是穿了一身藍色的緞袍，搖著一把紙扇，顯得玉樹臨風，麵如冠玉。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清閑，蕭憶情最近麵色紅潤了許多，咳嗽也減少了，更顯得雄姿英發。
    “凝兒，今天帶你去看戲。”蕭憶情攬住萬凝的肩，笑容可掬。
    “好。”萬凝其實也跟蕭憶情看過幾回折子戲，但都是三國大戰、西遊取經、隋唐演義之類的戲，萬凝從不願意看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的兒女情長。
    他們今天去了河邊一個新開的戲棚子，兩岸點著瑩瑩的各色花燈，在夜晚非常迷人。
    蕭憶情也知道萬凝的癖好，今天卻給她看了另一出市井悲劇。雖說不是才子佳人，但卻與情愛有關。題目叫《鄭鐸謝妻》。
    “話說在……年間有一個狀元名叫鄭鐸，他學富五車，風流倜儻，但是屢考不中，沉淪下僚……直到他遇到一位恩人，是禮部的焦侍郎。”
    “那焦侍郎對他青眼有加，認定他絕非久居人下，於是把女兒嫁給他，保舉他當了個小官。”
    “他的妻子焦氏是個無鹽女，容貌雖醜陋不堪，但無比賢惠。她不但精心操持家務，而且輔佐丈夫治學為官。”
    “在妻子的幫助下，鄭鐸勤於政務，一心於經邦濟國之學，不但考上了皇帝欽點的狀元還成為了……朝最年輕有為的清官。”
    “他救了不少百姓卻也得罪了不少權貴，不斷地有人彈劾他，還有人想刺殺他。”
    看著萬凝聽得還算認真，蕭憶情暗暗地笑了，正題快來了。
    “鄭鐸還有一個小妾，叫林氏，生得貌美，性又聰慧，甚得鄭鐸的喜愛。”
    “一天鄭鐸辦案回來，發現家中起了大火，妻妾都困在裏麵。”
    “他衝進裏麵，想要救她們。卻發現裏麵也是汪洋火海，有一根斷梁橫在焦氏和鄭氏之間，而且已經燒了大半。”
    “這種情形下，鄭鐸隻能救一個。焦氏讓他先救林氏，別管自己。也不知道是出於對林氏的偏愛，還是林氏呼喊的厲害，他先救出了林氏。”
    “剛拉出林氏，斷梁就徹底燃完了，將焦氏活活燒死。”
    “宅子雖然燒毀了，但鄭鐸的鬥誌卻更加昂揚。他劍指豪強，智鬥貪佞，獲得了朝中清流的支持和皇帝的青睞，一度封侯拜相。好像一切春風得意，他和林氏過得也很舒心。”
    “這個戲很真實嘛，不過他確實應該謝謝焦氏，沒有她，哪會有後來的榮華富貴？”萬凝笑得痛快，男人就是這樣的，所謂結發妻子，就是功名的墊腳石。
    蕭憶情也不說話，靜待後麵的驚雷。
    “可是等自己和焦氏的孩子成親後的第二天，他就在焦氏的祠堂前拔劍自刎了，他說‘我報了你的仇，看到兒子成了親，終於可以來陪你了……’”
    “聽到消息的鄭氏之子還有林氏都無比震驚，尤其是林氏，她才意識到鄭鐸最愛的永遠是他的妻子……”
    萬凝一驚，那淒楚哀慟的神情一閃而逝，但卻被等候多時的蕭憶情一把捕捉。“謝妻，實際上是謝罪啊。”蕭憶情將手放在萬凝肩上，“我如果是鄭鐸，我也想要這樣的妻子，我也願意陪她去死……”
    看到蕭憶情深情摯烈的眼光，這富含深意的話語，萬凝心中的波濤洶湧，久久不能平息。
    “此恨不關風與月，人間自是有情癡。”他說。
    有些愛無關容貌，有些情無關風月，隻教得三分清淚，五分流水，都隨了兩分的無情光陰默默流去。有些感情雖然淡了，卻在心底瘋狂滋長，蔭蔽你走向強大，也走向死亡。
    有些話不說也斷腸，有些景曆久彌新，有些真愈長愈珍貴。哪怕當時是惘然，過後也會追悔沒及，淚濕衣衫……
    蕭憶情是要開導自己嗎？？
    人間自有真情，穿越生死的性靈之愛，無關春花秋月。
    性靈之愛……萬凝覺得她和他何嚐不是另一對鄭鐸和焦氏？
    想起他們倆今天不約而同地穿上了藍色的衣服，想起他們倆攬轡並韁征戰四方的歲月，想起他們倆彈琴吟詩的誌趣相投，想起他們倆燈下不眠籌劃布置的驚人一致……
    什麼叫“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什麼叫“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什麼叫“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什麼叫“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一時間清詞麗句齊湧心頭，萬凝覺得哀感頑豔的戲曲也是一種現實。
    “這個戲不錯，誰寫得？”許久後萬凝喝了一口香茶，朱唇微啟。
    “也是一個姓鄭的書生，不過他沒有仕途發達，一直和糟糠之妻相伴，寫了些本子賺錢補貼家用。”
    哦，另一個版本的鄭鐸和焦氏。
    何必富貴？何必風流？但使兩心相知，不讓天神羨妒。
    “我帶你去看畫吧？這個戲棚子還挺長。大堂後是畫廊，掛著很多名角和才子的畫像。”萬凝這回終於允許蕭憶情拉著自己的手在長長的遊廊上徘徊。
    聽著蕭憶情津津有味地講著各位才子名流和他們的紅顏知己的故事，萬凝才覺得這位霸主其實不是不懂風情，而是太懂了。
    “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終不失性。”
    情到深處情轉薄，與其因為多情傷了最愛之人，不如留幾分清明給彼此，斷了這無涯的念想，也好過一世的神傷。
    他和她都是這類人，對於感情太謹慎鄭重，生怕越界的付出會傷害自己。
    孰知，強作無情，連正視和珍惜的半點勇氣都沒有，春天來了，還要固守冬天的矜持冷傲，隻是不合時宜的傷人罷了。
    一連多月的分別，一連多難的考驗，一連多日的陪伴，萬凝隻覺得一切都在解凍，她和他似乎進入了短暫的春天。
    “這麼晚了，我們該回去了，不然小歡她們會急的。”
    “他們在一個美好的地方等我們呢!我帶你去。”蕭憶情牽起她的手，帶她去窗戶上欣賞河麵的夜景。
    “天哪，這居然是一條船!我們這是要去哪裏？難怪畫廊裏沒有人。原來……”
    “你別急，我們不是去洛陽，也不是去萬家，我們是去花開的地方，那裏異常溫暖明媚。”蕭憶情撚起她的幾縷秀發，放在鼻尖輕嗅。
    “凝兒，你想看什麼樣的花？”
    “什麼花都行，現在這個時節，臘梅已殘，迎春未發，有什麼可看？？”萬凝瞬時奪過自己的發絲，心想，你又在打什麼
    主意？
    “說說你喜歡什麼花吧。”
    “我並沒有特別喜歡的……想起緋衣樓種植的薔薇，不能讓蕭憶情又想起阿靖，還是撒個謊萬事大吉。”她開口，“四季之花，有獨特風貌品性者皆可。”
    “好，那我就給你看群芳爭豔，萬象慶春。”蕭憶情大有指點江山的氣勢，看到他智珠在握的神情，不知玩的哪一出。
    想來他並不是安分的人，自己跑了那麼遠他用了各種方法連墓碑骨灰都不能死心，千裏迢迢地趕來救自己，為了陪自己度過最後的時光，他不惜放下緊急的工作留在鄭州哄她開心。這船是往南，他是怕自己畏寒，順便也讓自己看看南方的美景嗎？
    想起他幾天前問自己是否要去江南賞春，應該是早有打算吧？
    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是因為自己中毒救他，出於羞愧？還是因為自己命不久矣，出於憐惜？還是因為他懷疑自己就是阿靖或者把自己當做阿靖的替身，舊情複燃？還是因為他對自己患難生情，視作知己？
    容貌雖然毀了，但他對她的情隻増不減，隻濃不淡。
    他的心好像長了眼睛，她怎麼疏離報複，他越是知道冷酷下的溫情。
    這樣的他，拿他怎麼辦呢？？
    人人都道舒靖容是蕭憶情命中的克星，殊不知蕭憶情也是舒靖容命中的魔障。
    當我已近往生，留你一人在世上，你會悲傷嗎？萬凝真想問他這句話，但看到他興致勃勃的神情，不願去打擊他。
    似乎是察覺了萬凝極致的悲哀，蕭憶情緊緊握住她的手。
    “實話告訴你，雖然你活不了多久，但我也活不過一年……”蕭憶情看著江麵跳起的銀魚，月光在鱗片上波動，像在彈琴。
    “什麼？？薛姑娘不是治好了你的病？？”萬凝的瞳孔蒙上了一層霧。
    “其實我也是死過一回的人……若沒有那一次重傷，我得了薛姑娘的方子興許還能活五年。但是撿回了半條命，我之後又沒日沒夜的咳血工作，再加上群敵環伺，聽雪樓越來越不太平。樓中的老人越多，新人卻又少又不得力，許多事隻能親力親為。”他並不悲傷，放佛早已注定。
    “聽雪樓雖然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基業，但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它畢竟承載了多少弟子的武林夢想，還有他們光輝的歲月。我不想讓它在我手裏的時候就被蠶食或傾覆，也想讓那些青年才俊後起之秀多一份希望誌氣，我在用我的命點燃最後的輝煌……”他看著江麵，波濤拍打著堤岸，卷起千堆雪。
    “所以，讓我在生命的盡頭好好陪你，享受最後的幸福，好嗎？”蕭憶情終於說出了最後的目的。
    “好。”感受到他彭拜的情感，萬凝的眼睛再次濕潤。她也用力地握著他的手。
    他和她，都是苦命人。
    “我們今天就在船上住下，有人會安排好我們的食宿。”蕭憶情的眼睛像河中的花燈，在急流中閃著熹微的光。
    “我們什麼時候到達目的地？”
    “一周後。”
    一周後，蕭憶情牽著她走下甲板。“哇，這裏是？怎麼這麼熱？”蕭憶情讓她換上了一件輕薄的襦裙，自己也是一身輕裝。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蕭憶情故作神秘。
    “呀，夫人，我們在這裏！”紅塵揮著手，牽著小環，兩人在岸上笑得燦爛。
    “你們也是那天就走了吧？”萬凝走上去，熱情地寒暄。
    “好多好多的蔬菜水果，這麼新鮮，剛采摘下來吧？”小環看著一盤盤精美的石盤上盛著各色山珍。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溫暖的春天，都快像暮春初夏了。”紅塵搖著團扇，給萬凝扇風。
    “這裏該不會是最南的瓊州吧？”萬凝計算著行程。
    “是啊。”蕭憶情往萬凝的碗裏夾菜，“多吃點，這裏的菜好吃。”
    於是，紅塵也往萬凝的碗裏放菜，接著是小環，接著是蕭憶情；然後又是紅塵，又是小環，又是蕭憶情……
    “你們是想把我喂成豬嗎？”萬凝看著狀如小山的飯菜不滿。
    “夫人，多吃點，吃了晚上有力氣逛風景。”碧落在一旁終於開口了。
    “好吧，但願晚上的風景別讓我失望。”萬凝插入飯團，不管上麵的澆蓋。
    夜深了，天空卻亮了。這裏的月亮和星星比中原還要亮很多。天幕非常貼近地麵，海浪聲聲，像是情郎呼喚他的戀人，又像母親呼喚著遊子。
    “為什麼就我們倆，他們不去？”
    “因為他們不像我們，是上天設定好的一對。”蕭憶情邪邪地一笑，萬凝突然為自己剛才的問話後悔。
    挺會為臉上貼金！真是何處不曖昧……
    蕭憶情的聲音溫和地就像這裏的沙灘，“你不是說四季的花兒，你都想看？？”
    “是的。”萬凝笑，“這裏雖然溫暖，但不可能四季的花兒都有。”
    “我請了天上的仙子做法，把她們都請來了，還請夫人賞臉。”他已經很久沒有用“夫人”這個稱呼了。
    萬凝狐疑地跟上他的腳步，遠遠地看到兩塊巨石，上麵寫著“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我們怎麼到了這裏？難道這就是世界的盡頭？？
    “我和你天涯海角，永不分離。”他盡情地笑著，眸子中的億萬星辰變得更明亮閃爍。
    “切”，萬凝不屑地撇撇嘴，蕭憶情近來是越來越愛說肉麻的話了。
    真不符合他的風格。
    “走吧，我們往那個方向去，就可以看到各種花兒了。”他牽起她的手，小跑起來，她瑰麗的裙子擦著沙灘，劃出美麗的波紋。
    “天哪。這真的是各種花，四季爭豔啊！”萬凝看到了草灘上盛開了數不勝數的美麗花朵，月色下各顯妍媸。
    杜鵑花、迎春花、桃花、薰衣草、向日葵、白玉蘭、荷花、百合、一串紅、薔薇、牡丹、芍藥、金菊、梅花、雪蓮……
    但是這些花都長在地上，幾乎都沒有莖枝，而且看起來軟軟的、綿綿的。
    “好舒服啊！”蕭憶情倒在花叢之中，開始了恣意的享受。
    “不要踐踏花朵！”萬凝跑去拉蕭憶情，卻被他一把拽倒在地，挨在他身旁。
    “好軟……這些花好像是絲絹綾緞之類做的。”萬凝拈起手臂旁的一朵繡線菊。“你花了多少錢？”
    “無所謂，隻要你開心就行。”蕭憶情轉頭看向她美麗的眼睛，“良辰美景，還需賞心樂事。你對著天上的花仙子許個願吧！”
    看到蕭憶情花叢中的清雋的秀臉，萬凝的臉又紅了。
    “你不許，我許了哦！”想起他之前天涯海角的對話，萬凝趕快搶過話頭，“希望蕭大公子不要這麼讓人起雞皮疙瘩，希望他長命百歲，希望他不要老愛操心……”
    一連串的祝福，萬凝珍重而期許的目光，仿佛聖潔優美的花仙子在為眾花禱告。
    “凝兒，你今晚真美！！”他笑著撫摸她戴著麵紗的臉，親吻了上去。但很快就鬆開。
    他用雙臂環住她的香肩，四目相對，柔情無限。
    她的眼睛很好看啊，如初生之鹿，林中之犢，一對剪水雙瞳，青山眉黛，豔豔如皓月輕雲乍吐。紅唇如雪地新櫻，一線勾魂的紅。
    他的肌膚真光潔啊，如雲月玉珠，一雙眸子幽深，似收盡所有的琉璃月華水晶，也似收盡世間所有美好；看人時冷時熱，似有情似無情，流沔生波。
    她的臉開始發燙，夜晚怎麼這麼熱？？難道附近有人在烤火？？
    花叢中開始飛起點點的螢火蟲，天上飄著各種孔明燈，燈火花朵兩相映照，將氣氛烘托得無比溫馨。
    他開始一點點靠近，她的心也隨著他的接近跳得越發劇烈。
    他們隻覺得渾身燥熱，想要脫下衣衫。
    他終於抱住了她，本來就穿得少，四處又沒人，真是令人遐想。
    她也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和歡快，纏住了他。
    要不要？？
    她真的就要忍不住了。他的氣息也變得越來越粗狂。
    她開始第一次主動觸碰他……他的唇，他的胸膛，他的一切。
    他和她盡情地在花叢中翻滾，一地軟香四濺，零落迤邐。原來那些花都塗上了真的花粉花汁，聞上去就跟真的一樣。
    他和她在這天涯的盡頭抵死纏綿，在花的世界欲死欲仙。
    沒有芯的花是不存在的，沒有心的人兒都是偽裝的。當脫下厚厚的皮囊，輕裝上陣，我想那個人一定就在你身旁。
    要就要天長地久，愛就愛似水溫柔。他和她就像花叢中吸取花蜜的蜂蝶，亂了心，迷了意，
    流連這景色，不願離去。
    “花兒這麼美，你說會不會有蝶飛來？”“最好是美麗的花蝴蝶。”花蝶相戀，倘若花更豔，蝶更美，且不更愜意？
    他和她注定相愛，若兩人皆有才貌，不更是美事？她的容貌隻是點綴絕非起因。
    當他發覺她已疲倦地依偎在自己的懷裏，他抱起她走回了海岸上的小木屋。在那裏，他吹滅了燈，脫下兩人最後的隔閡，又一次飛蛾撲火。
    雖然兩人知道花已經怒放，但卻不知花的果實已經在悄悄地孕育。
    小環敲了兩人的房門，半天沒有反應，她輕輕地推門進去，看見全身赤裸的那對男女緊緊地交纏在一起，中間隻搭了一層被子。

    作者閑話：

    第十六章春暖花開
    本卷也是本文最甜的糖!花海開車，減速慢行!!太甜太純情了，大家會不會甜哭？？
    月老後媽全程姨母笑，終於要抱孫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