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是排列的如同士兵般的雲杉，株株都有合抱粗細，筆直挺拔，高聳入雲。林中唯一的合歡花樹下有張三尺長一尺寬的條凳，木製表麵光滑如玉，似塗著層層桐油，將道道紋理裝飾的鮮明無比。李玄坐在條凳上，將手裏的玉蘭頭留青玉竹扇“唰”一下收了起來，仰頭望望頭頂那鬱鬱蔥蔥的蒼翠枝葉，試圖從枝葉縫隙泄露下來的寥寥天光裏判斷自身所處的位置。林中樹下沒有野草閑花，隻有棕黃的幹枯細枝落葉將地麵厚厚覆蓋。左右前後看看，沒有線索能用來辨別方向。
    微風拂過，有玫紅色毛茸茸的合歡花落下，更有翠綠狹長如同羽毛的雲杉葉片飄來湊熱鬧，一時，盈袖滿懷。嗅著雲杉木散發的鬆香及合歡花淡到若有若無的清香，撇開身處野地這一不知有無危機的陌生環境，李玄不得不承認這裏確能放鬆身心。
    側耳傾聽，有鬆濤聲隨風而來，由遠及近，此起彼伏。
    或許是環境祥和，氣氛輕鬆，李玄竟然不覺得著急。他悠哉悠哉的將手裏的折扇翻來覆去的折騰，一會握住扇尾，將扇子左右甩甩；一會用左手捏捏玉蘭頭扇頭，在掌中輕拍數下。瞧，他又加了新動作，正背著手用扇子敲著後背。
    一坐就是半個時辰，他有些無聊了。不管是誰將他引來，必有目的，對方一直不露麵，說明事情還不夠緊迫急切，那他就更不著急，隻當作一次遠足好了。
    站起身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扭扭脖頸，拉伸拉伸手臂，李玄覺得身體的僵硬好了許多。山裏風野，吹在身上涼涼的，縐紗袍子貼著皮膚，好似沒穿。一陣疾風吹過，李玄打了個寒顫。他挽起袖子，搓了搓手臂，將爬滿的雞皮疙瘩揉掉。
    這雲杉林看起來連綿起伏，覆蓋了整座山，不過好像布了結界，李玄隻能在這挨著合歡樹，不足一畝的空間裏徘徊。他來回走了數回，估摸著有半個時辰，算上坐著的時間，白天過去了六分之一，可天光還是那天光，沒多也沒少，沒更亮也沒更暗。
    鏡像空間？李玄若有所思地盯著上空左右看看。
    走累了，李玄又再次坐下，無聊的打著哈欠，他爬到木條凳上躺下，枕著手臂，打算眯一會。
    剛闔上眼，風中似有輕笑傳來：“客人都等急了，還不快去迎接……”
    眼前不知何時出現的團團雲霧像是被掀起的層層紗帳，越變越薄，待到李玄能看見薄霧裏婥約娉婷的身影，就知曉正主來了。
    他麵色平靜，毫無驚色，更不意外。
    梳著靈蛇髻，身穿緋色紗裙，臂搭粉白披帛的女子額間一抹火焰狀的法印，十八九歲模樣，手裏拿著一根長簫。她身後另一名女子年紀尚幼，看起來不過十三四，頭梳雙環髻，身穿翠綠紗裙，臂搭淺綠披帛，額間是一抹花瓣狀法印，手持一根短笛。
    不見二人腳步移動，隻見她們身上的披帛、長袖、裙角飛揚，好似開了鼓風機。尋思間，二女停在了他麵前。
    緋衣女子屈膝行了個禮，對李玄道：“冒昧請道君前來，還請見諒。本該早點來見您，隻因為客居於此，不熟悉路徑，所以來遲了，還請接受我等的道歉。”
    麵對顏值高的人，李玄原諒起來完全沒想象的困難。他略矜持地道：“罷了。不知您是？”
    緋衣女子這才道：“我是來自方諸山的娟娥。”又指著綠衣女道，“她是我妹妹嬋娥。”
    李玄問：“是那個仙人之國的方諸嗎？”
    娟娥撫了下鬢角，微笑著道：“不如我們坐下再說？”
    李玄就發現那合歡樹下的條凳已經消失，地上鋪了一層毯子，毯子上擺著兩張案幾並三個蒲團，他於是點點頭。
    三人相偕走到案幾前，分別坐下。
    就見玉色長毛厚毯上擺設的玄色案幾漆麵光滑，上麵用金粉描畫著略顯抽象的青鳥及花草，像是西漢風格。案幾所用木材必定是某種奇特樹種，散發著絲絲香氣，非檀非麝，卻讓人頭腦清明。案幾上的透明高腳水晶盤裏是各色鮮果，多是民間不常見、不易運輸的稀奇品種，比如荔枝、芒果、榴蓮、菠蘿蜜等熱帶水果，都已經去皮去核，倒是方便食用。
    正猶豫要不要出手，就聽娟娥曼聲道：“‘方諸國，仙人之所居也，正四方，故謂之方諸。一麵一千三百裏，四麵合五千三百裏。上高九千丈，有長明太山，夜月高丘，各周回四百裏，小小山川如此間耳。方諸東西麵，又各有小方諸，去大方諸三千裏，小方諸亦方，麵各三百裏，周回一千二百裏，亦各別有青君宮室。’如果道君所指方諸是這個，那麼，不錯，正是這個。”清越的聲音在林中回蕩。
    李玄抿抿嘴，微微點頭。
    娟娥又道：“想來道君一定在想我們找您有什麼事吧？”
    李玄沒有說話，眼神卻不言而喻。
    就見娟娥長歎一聲道：“我兄長重爾因為犯錯，被貶作操持賤役的人，要被役使百年才能獲得寬恕。現在，他就在道君家鄉受苦。今日我姐妹二人冒昧將您請來，就是希望您能幫助家兄。我等不勝感激。”
    李玄暗想：“這是什麼懲罰？該不會被人設計了吧？”略一尋思，有些猶豫。他的修為還低，沒有什麼靠山，如果貿然卷入派係鬥爭，怎麼炮灰的都搞不明白。更何況，就算有兩個美人來找他談判，他也不能“色膽包天”，搞不清楚對方是好是歹以及事情的嚴重程度，就貿然答應下來吧？再說，他一介凡人之身，要怎麼幫助這些“神仙中人”呢？他可不是盲目自信的夜郎國王。尋思見，臉上就有些顯露出來。
    這時綠衣女嬋娥急道：“道君，我哥哥是個正直勇敢、好打抱不平的好人，壞人就是利用他的性格缺點故意設了圈套讓他犯錯被罰，他一個高傲無比的人，現在居然要去乞討、做短工，還常常被人責罵，求求你，幫幫他吧，他真得不是壞人。”
    雖然李玄不想卷入紛爭，卻也不想得罪麵前的姐妹二人，於是婉轉推脫道：“我隻是一個略有修為的凡人，怎麼幫助你兄長這個曾經的仙人呢？還是莫要說笑了。”
    嬋娥聽到李玄的拒絕，更著急了，道：“道君，你不要擔心那些壞人會害你，我父親已經斡旋好了，隻要你肯收留哥哥，事情就成了。”說著，拉扯娟娥的衣袖，大聲道，“姐姐，你快同道君說，我說的都是實話，絕無妄言。”
    娟娥被她催促，隻好笑著勸說：“道君，小妹所言非虛。隻要道君收留兄長，把他當作隨從使喚，就能幫他洗清罪罰，無需多費心。”話語間神色頗有些苦楚，聲音帶著乞求。
    李玄知道幫忙不會有後遺症，忙道：“我很樂意幫忙，隻是我並不認識他，怎樣才能找到他、分辨確認他呢？此外，不知你兄長會不會樂意受我的管束及使喚呢？”
    娟娥忙遞給他一顆石頭，道：“你將這石頭給找到的人，如果是兄長，就會發生異變。反之，則沒有變化。兄長知道能在您的庇護之下，一定很高興，不會不服從的，還請道君放心。”
    李玄點頭表示知曉了，接過石頭看了看，那石頭不過雞蛋大小，渾圓如珠，烏黑油亮，潤澤猶如羊脂，十分可憐可愛，很讓人愛不釋手。他用指腹摸了摸，果然如同想象的一般，入手溫涼，滑膩如玉。
    戀戀不舍地將黑石放入儲物袋裏，李玄就開口問說怎麼才能回家。不知道兩邊的時間流速是否一致，不要搞的他回去，家裏變成荒墳野地，師父也老朽不堪。
    還沒等娟娥回答，嬋娥就脆聲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我姐妹二人將你請來，除了求你幫忙，還因為今天這王屋山來了很多修行中人，會召開萬寶大會，能見識到不少奇花異卉，天材地寶。你既然沒興趣，那就早點回去吧。”說著丟給他一個香囊，正砸到他臉上，李玄眼睛一閉，驚呼一聲，差點從床上滾落下來。
    靈魂複體，他才發現正躺在望亭村的家中，晨光從洞開的窗戶照進床頭落在枕上，一室寧靜，空氣裏還有艾草燃盡的嫋嫋餘煙。
    西牆外的竹林沙沙作響，有鳥雀爭鳴。
    “嗖嗖嗖”數聲，正引吭高歌的麻雀應聲而倒，“啪啪啪”落到地上，一隻肮髒烏黑幾乎看不清膚色的纖長手指將它們一隻隻撿起，丟到背後竹簍裏，隨後這人朝著不遠處的山溪而去，隻留下一個戴著鬥笠，背著竹簍，穿著草鞋的單薄背影在晨曦中越走越遠。
    感受到危機消失的竹林再次活了過來，不時有鳥雀飛來，停在竹枝上。一條嫩綠的細蛇正隱藏在竹葉下，靜靜等待，間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吞掉站在不遠處的鳥雀。
    李玄輕撫額頭，昨夜夢的每一個細節仍能清晰無比的回想起來。他還找到了嬋娥丟給他的香囊，那其實是個儲物袋，比公孫白給他的還大，樣式也更華美，打開裏麵的東西一看，都是一些奇物。
    比如生長在東極之東的紫麻，隻小米粒大小，紫色，拿它榨油，色清如水，將油塗在眼皮上，能看到鬼魂。
    比如五星精，是娟娥家鄉方諸的特產，服用它，再默念《歸藏經》裏的法訣，就能飛行。
    隻是很遺憾，號稱“萬物莫不歸而藏於其中”的《歸藏經》，李玄隻聽說過傳說，從沒有親見過。
    李玄坐在床頭，長歎一聲，遺憾地想，如果不急著回家，跟著去見識見識萬寶大會就好了。當然，如果有幸學到《歸藏經》就更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