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勾心鬥角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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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墨邊走邊想,隻覺得千頭萬緒無從理順。
    北戎人手中的迷羅香竟出自太醫院中人之手,這個消息讓事情變得更加錯綜複雜。
    能拿出迷羅香的人定然與秦家淵源匪淺,難道是大師伯劉元華更名易姓在太醫院中任職,或者是跟他有關係的人在太醫院中任職?一想到這裏,惜墨興奮起來:能找到劉元華,就有望從他手裏要回那半部醫書,完成祖師爺的遺願。
    惜墨的心思又轉到了達仲菩手中的那幅小畫卷上。
    六王妃孫秀卿豔冠天下,可因她身份尊貴,真正見過她的人並不多;能將她的容貌繪得如此逼真的人定然與她關係密切,而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北戎人。
    想到自己在王府中時,段林風對孫秀卿的冷淡,惜墨的心裏打了個問號。
    縱然段林風忘不了葉吟落,可也沒必要對深愛他的妻子如此淡漠,更何況他麵對的是傾國傾城、風姿絕世的孫秀卿。
    在那幅畫像中,孫秀卿身著北戎服裝,難不成……
    惜墨突然記起自己無意間逛到鎮國王府的後門時,曾撞見孫管家態度恭敬地送客,難道那轎子裏坐的是北戎人?不對,也不對,孫管家決不會對一個外族人行如此重禮。
    惜墨怎麼想也想不通,她揉了揉發酸的太陽穴,想到明天家裏的店鋪要開業,腳下不由加快了步伐。
    沒走幾步,便聽到遠處有人喊她的名字。惜墨抬頭,迎麵駛來一輛馬車,段玉萱從車窗中探出頭來,正朝她用力揮手。
    馬車在她身邊停穩,段玉萱招呼她上車,惜墨卻不動。段玉萱歎了口氣,跳下來車來,吩咐車夫在原地等她。
    街角的一家小酒肆裏,惜墨和段玉萱麵對麵地坐著。
    段玉萱盯了惜墨半天,緩緩道:“你是怨我沒早告訴你我們家與皇家的關係吧?”見惜墨不語,她接著道:“我從小孤單怕了,所以才刻意隱瞞,隻怕你們知道之後和我生分。惜墨妹妹,你千萬別再怨我了。”
    惜墨心裏的那點怨氣早被她幾句輕聲細語打消,麵色也緩和下來。她不願開口,隻是坐在那裏,低頭把玩著耳杯。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半晌,段玉萱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長吐出一口氣,低聲道:“我哥哥要成親了!”
    惜墨手一抖,杯中水濺出來灑了一身,她猛抬頭,失聲道:“那我師姐怎麼辦?”
    段玉萱卻低下頭,語聲中滿是無奈:“我們家雖世襲爵位,身份尊貴,可也有外人不知的苦處。若我們一生都留在封地便也罷了,隻要被召入京,便注定要卷入朝中的權勢之爭中,今生不得脫身。”
    “哥哥是世子,婚事更不能由自己做主。不久前,一道聖旨定下了哥哥的終身大事。”
    她抬起頭來,笑容有些疲倦:“我未來的嫂嫂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小妹妹金顏公主。”
    公主,是身份尊貴的公主啊。點墨算什麼?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間女孩子,她又怎能與公主相比呢?
    惜墨心中黯然:即便皇帝不賜婚,礙於門第身份的差距,點墨也難能與段安臣成就好事。隻不過,有了皇帝的賜婚,他們之間的結局能少些遺憾。
    惜墨突然間覺得茶水很苦,苦得令人難以下咽,不過她仍然吞下了這滿口苦澀,甕聲問道:“我師姐知道嗎?”
    段玉萱歎了口氣:“哥哥約她去了‘醉香樓’,想在那裏把事情說清楚。”她抿了一口茶,繼續道:“我哥哥對點墨姐姐是真心實意的,若是點墨姐姐願意屈就,此事也好辦,隻是……”她沒在往下說,隻低頭盯著手中的茶杯。
    依點墨的個性,豈能做小與別人共事一夫?
    惜墨喃喃道:“這段姻緣怕是要斷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就那麼坐著。小二過來添了幾次水,直到杯中茶已被衝得清淡如水時,段玉萱才悠悠開口:“惜墨,這大概是你我最後一次這樣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了。”
    惜墨愕然,抬起頭來驚訝地望著她。
    “後日,我就要入宮為妃了。”段玉萱說得雲淡風輕,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那日宮中宴會上,你也見了,就是重陽那天我們在山上遇見的那個人。不是我瞞你,之前我隨家人進宮隻見到太後,並未見過皇帝,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他就是皇帝的。”
    她輕笑了一聲:“人看起來還不錯,隻是不知脾性如何。”
    惜墨隻覺得心往下沉,再往下沉。
    段玉萱卻似毫不在意,她端起茶杯來:“宮深似海,雖然你在太醫院當差,我們有機會見麵,但你身份特殊,我們但終究不能像現在這樣親密輕鬆地喝茶談天。姐妹一場,今日也算離別宴,以茶代酒,幹一杯吧。”她一仰頭將茶飲盡,再對著惜墨時,卻是眼淚雙垂。
    惜墨也一仰頭,將滿杯離情別緒灌進腹中。
    段玉萱掏出一個紅色的小香囊,拿在手中看了半天,方才遞給惜墨。她看著窗外,語聲飄渺虛無:“這個香囊,你幫我交給顧公子吧。重陽登高之後便做好了,一直沒能送得出去……”
    語聲嘎然而止,她站起身來,掩麵快步離開。
    惜墨看著手中的香囊,有瞬間的恍惚: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奈何?
    她突然想起今日傷心的人遠不止段玉萱一個,於是急忙起身付賬,往“醉香樓”趕去。
    惜墨趕到“醉香樓”,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便聽到樓上傳來點墨含混不清的喊聲:“小……小二,上……上酒!”
    果然在買醉解愁。惜墨歎了口氣,徑直上了二樓。
    點墨伏在矮桌上,手中舉著一隻酒壇亂晃,嘴裏還在嘟囔:“酒,上酒!”她腳下,躺著七八隻空酒壇。
    惜墨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拉了她一把。點墨微微抬頭,醉眼迷離地望著惜墨,卻不說話。
    惜墨用力把她扶起來,她卻又一下趴到桌上,一動不動。惜墨忍住眼淚,柔聲道:“師姐,回家吧。”
    點墨抬起頭來,朝惜墨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笑:“你知道他要成親了?”
    惜墨點頭。
    點墨泫然若泣,抽泣了兩下,眼淚卻終究沒掉下來,於是換上笑臉:“我難受。”她指了指心口處,繼續笑:“這裏難受……”
    惜墨抓住點墨的手,鼻端發酸,一用力將她架了起來。
    暮色降臨,大街上行人稀少。惜墨半扶半抱著醉酒的點墨,沒走幾步,腳下便踉蹌了起來,如此走法,恐怕“宵禁”前她們回不了家。
    惜墨正張惶無措時,一陣馬蹄聲車輪聲由遠及近而來。惜墨不及多想,把點墨往地下一放,自己幾步衝到路中央,伸開雙臂攔車。
    車夫的駕車技術很好,雖然事出突然,車速又快,但車子還是穩穩地在惜墨麵前停了下來。
    “什麼事?”車廂裏傳來淡淡的問話聲,惜墨頓時鬆了口氣。
    段林風的目光從點墨身上轉到惜墨身上,又從惜墨身上轉到點墨身上。他臉上的迷惑之情顯而易見,但他卻始終沒開口詢問。
    他不問,惜墨反而沉不住氣。她吸吸鼻子,訕訕道:“幸好遇上王爺。”
    段林風溫和地笑笑,仍不開口。
    惜墨在心中歎氣,自己在他麵前終究不能也不願有任何隱瞞。
    她替點墨整理了一下臉上的碎發,低聲道:“她心裏有事,因此醉得厲害。”
    段林風仿佛在顧慮什麼,沉吟片刻才緩緩道:“我聽說琅琊王家的世子前不久被皇上賜婚。”
    惜墨點點頭:“我整日不在家,很少有時間陪她。她常與他們結伴出遊,時間久了,難免……”
    段林風不再出聲,兩人一路無語。
    馬車到達惜墨家門口時,暮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大地。窄窄的裏弄裏,燈火點點。
    顧老頭和微墨早已在大門口翹首以待,見到有人送她們回來,兩人並不吃驚,還同段林風寒暄了幾句客氣話。
    惜墨簡單解釋了幾句,將點墨交給顧老頭和微墨。
    隻剩下兩個人相對時,段林風問道:“顧大夫不傷心嗎?”
    惜墨驚覺自己的反應太過平淡,她未及思索,衝口道:“我隻願她能開心。”這是她的真心話,絕無半點虛假。
    段林風笑了:“如此,顧大夫珍重。告辭了。”
    在聽完點墨的講述後,顧老頭長歎了一口氣:“可憐的大丫頭,我平日便覺得不妥,隻是不好出言相勸。若早知道她會如此難受,就是拚著被埋怨記恨,我也會勸她放手。”
    惜墨低下頭,低聲道:“我若早告訴師姐段家的顯赫家世,她大概還會慎重考慮一下。怪就怪我,我心裏還指望著會有希望中的結局出現。”
    顧老頭搖頭:“一個是世子,一個是平民,又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呢?”
    微墨望了望惜墨,輕聲道:“便是早勸了,傷心也是難免的。對吧,師父?”
    顧老頭愣了一下,像想起了什麼,默不做聲。
    點墨睡得極不安穩,夢中哭一會笑一會,輾轉反側,最終吐了滿榻。
    惜墨收拾好後,夜已深沉。她往點墨身邊一躺,頭一挨著枕頭就睡了過去。
    清晨,惜墨醒來卻不見了身邊的點墨。她一咕嚕爬起來,披上外套下榻,滿樓尋找點墨。
    二樓沒有;一樓的正廳沒有、偏廳沒有……惜墨隻覺得手腳冰涼,腦子裏頓時空了。她在原地轉了幾個圈,方才想起要去叫醒師父和師兄。
    廚房方向突然傳來幾聲輕微的響動,惜墨心裏一動,舉步朝廚房走去。
    伸手掀開廚房的門簾,點墨的身影映入眼簾,惜墨的心“砰”然落地。她伸手撫胸,長長歎了一口氣。
    點墨聞聲抬頭,見是惜墨,淡淡一笑:“起來了?早飯馬上就好。”
    惜墨看著點墨紅腫的雙眼和憔悴的臉色,忍不住低聲道:“師姐……你還好吧?”
    點墨低下頭,手中不緩不急地擇著菜葉。惜墨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聽見她的語聲隔著灶間蒸騰的霧氣輕飄飄地傳過來:“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總是要繼續的。”
    惜墨開口,已經想好的勸慰話卻噎在了喉間。
    點墨把擇好的菜葉放到盆裏清洗了兩遍,水盆一傾,將水倒掉。她抬起頭來,唇邊綻放出一抹笑意:“無用的東西丟掉也罷!”
    半晌,惜墨伸了個懶腰,大聲嚷道:“我餓了。師姐,什麼時候才能開飯?”
    點墨笑笑,也大聲回答:“馬上就好。”她揭開鍋蓋,升騰的白霧霎時將她全身籠罩起來。
    霧中傳來點墨微帶傷感的語聲:“記住,以後在尋找共度一生的人時,要先看看你們是否可能在一起。千萬別像師姐一樣傻。”
    惜墨眼前閃過六王府大門門匾上“鎮國王府”四個閃亮的鎏金大字,她慌忙問道:“還有呢?”
    白霧淡了些,點墨的身影隱約可見,“若無可能,千萬別動情,否則隻能傷了自己。”
    惜墨心中有個聲音不停在響:若我甘願傷心呢,若是我甘願,那該怎麼辦?
    她看著將散的白霧,不死心地再問:“還有呢?”
    霧氣徹底消散,點墨站在灶前,手中端著一大盆香氣四溢的濃湯。
    她粲然一笑:“以後每日餐飯由我負責,否則真的沒人家敢要我做媳婦了。”
    顧老頭吃吃停停,不斷偷瞄點墨,直到確信她一切正常後才鬆了一口氣。
    惜墨和點墨相視一笑,心情輕鬆了許多。微墨笑了:“怎麼,連吃飯都要眉來眼去?”
    點墨把嘴裏的飯吞下去,喝了口湯道:“師父、師兄,今後的餐飯由我來做,不然還真嫁不出去了。”她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聲音低了低,惜墨還是聽出了一絲沒有掩飾好的悲傷。
    顧老頭“砰”地一聲將碗放到桌上,大聲道:“我說怎麼今天的飯菜味道有些奇怪,原來是你做的!”他捧起碗來,三兩口將湯喝完,摸了摸嘴道:“大丫頭,不用發愁。你若是真嫁不出去的話,我就讓你師兄幫你解決難題,飯還是讓二丫頭做好了。”
    “師父!”
    “師父!”
    一聲是點墨的,一聲是微墨的,兩個人的語氣聽上去都不怎麼太好。
    惜墨抿著嘴,微微地笑。
    飯後,點墨進灶間收拾,顧老頭和微墨則忙著為開張做準備。
    惜墨瞅個空子,碰碰微墨,輕聲道:“師兄,你來。”
    後院裏,微墨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奇怪地問道:“師妹,你今天不當差嗎,怎麼還不走?”
    惜墨把段玉萱托她轉交的香囊遞給微墨。
    微墨怔了一下,伸手接過來,嘴角微微翹起:“這……給我的?”
    惜墨點了點頭:“玉萱姐姐進宮之前讓我轉交給師兄的。”
    微墨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他看了看香囊,抬起頭來望著惜墨輕聲道:“師妹,我……”他停了停,繼續道:“我其實很希望這個香囊是你送給我的。”他說完這句話,深深地望著惜墨。
    惜墨微楞了一下。惜墨並不遲鈍,這幾年來微墨對她的關懷體貼她都能感覺得到,隻是她一直都活在自己的過去中,無暇顧及太多;進京再遇段林風之後,她的心就更無法容納另外的感情。
    惜墨有些愧疚地望著微墨,緩緩開口:“師兄,我恐怕要辜負你的心意了。”
    微墨黯然,卻仍不死心:“是不喜歡和我在一起,還是……”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靜靜望著惜墨,似乎在期盼惜墨的回答能給他一絲挽回的希望。
    長痛不如短痛。惜墨低下頭,聲音清晰異常:“師兄,我喜歡和你在一起。隻是,我心裏已經有人了。”
    惜墨翻著病曆記錄,一頁、兩頁、三頁……藏青色的字痕深刻在竹簡上,可一個都沒有印進她的腦子裏。
    惜墨眼前又浮現出微墨滿臉的失望之情和分別時他說的話:“師妹,什麼都沒有變。我仍然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小妹妹,我會好好愛護你的。”
    癡情人難免傷心,師父、師兄、師姐和自己都過不了情關,倒真不愧是師出同門。
    惜墨將病曆記錄翻了一遍又一遍,心情仍舊沒有平複下來。
    正在這時,德五的輕聲細語從門外飄了進來。惜墨歎了口氣,將病曆記錄往旁邊一放,收拾好藥箱就往外走。
    自從上次在“章台殿”召見惜墨之後,皇帝陛下似乎更加體弱多病,不是頭疼就是乏力,三天兩頭召惜墨入宮出診。當然,他每次都不免被氣得暴跳如雷。
    開始時,惜墨還膽戰心驚。可時間一長,她發現皇帝不過是掀掀桌子、摔摔東西,除此之外對自己別無其它懲處,也就不再恐懼了。
    惜墨同德五混得爛熟,對德五的奇異嗓音也不再排斥,反倒覺得好聽。
    有一次,惜墨在氣得皇帝推翻屏風之後對德五說:“陛下的脾氣真不好。”
    德五笑笑:“本來還可以,遇見顧太醫之後,確實是不好了。”
    德五說這話時笑眯眯地,似乎很高興皇帝的脾氣變壞。
    皇帝在這個時候召見自己,難不成要讓自己參觀天子如何用膳嗎?
    此時已是初冬,百草凋零,木葉落盡,天地間的色彩單調了許多,隻有空氣因寒冷而顯得格外清冽。
    惜墨原本煩亂的情緒慢慢平複。她攏了攏衣襟,抬頭望了望天空:看樣子,今年的第一場雪很快就該來了。
    惜墨沒有猜錯,皇帝段俊隆正在用膳。
    地板上擺著兩個炭盆,淡淡的炭煙味混著酒菜的香氣把小暖閣熏烤得溫煦如春。
    惜墨跪下:“太醫丞顧惜墨恭請聖安。”她的語調平板,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急不緩。站在一旁的德五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好像在為自己終於將一塊朽木雕琢成材而得意。
    “進來!”段俊隆慵懶的語聲從屏風後傳來,其中夾雜著女子的呢喃細語。
    惜墨繞過屏風走入內室,一抬眼,就看見許久不見的段玉萱。
    段玉萱坐在桌角邊,一身杏黃色的宮裝,雲鬢高挽,脂粉薄施,隻是眉宇間輕籠淡愁,人也比入宮前清瘦許多,反倒平添了一股楚楚動人之態。她看見惜墨,眼睛一亮,唇角勾勒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隻那一瞬間,惜墨似乎從她身上看見了未入宮前那個活潑俏皮、無憂無慮的小郡主段玉萱的影子。
    惜墨朝段玉萱微一躬身,往前走了兩步,在榻邊跪了下來。
    段俊隆左手執杯,右手攔著身旁女子的楊柳細腰。那女子軟軟地斜倚在段俊隆懷裏,纖手執壺,正在為他斟酒。
    她細眉鳳目、高鼻紅唇,臉頰被酒氣熏染上兩抹嫣紅,與她身上的桃色宮裝相映,更顯得人如三月桃花般嬌豔。
    若論容貌,她遠不及段玉萱明豔照人,但她舉手投足間顯露出來的嫵媚風情卻是段玉萱永遠都學不來的。
    惜墨看了一眼靜坐在那邊的段玉萱,心中微微歎氣:遇到這樣的對手,任是誰都輕鬆不起來。
    現在看來,段玉萱似乎尚未得寵,就已失勢,前途堪憂。
    惜墨清了清嗓子:“請陛下移至榻邊,臣為陛下試脈。”
    “真是放肆!陛下萬聖之軀,豈是太醫說移就移的嗎?”依偎在段俊隆懷裏的女子輕啟朱唇,狹長的鳳目斜視著惜墨,目中精芒暴閃。可她的語聲偏偏柔媚得似要將人的骨頭融化,語氣中沒有半點盛氣淩人,聽起來反而格外語重心長。
    惜墨望向段玉萱。段玉萱卻低下頭,一言不發。
    惜墨把已到口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眼睜睜地看著她眼中的精光迅速散去,再轉向段俊隆時已是眼波如水。
    “陛下,臣妾說得沒錯吧?”
    “沒錯,劉婕妤說得一點都沒有錯。”段俊隆用右手掐了掐劉婕妤的臉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把嘴伸到她的頸後,引得劉婕妤嬌喘微微,巧笑連連。
    惜墨再看向段玉萱,她依然坐在桌角,無動於衷。
    惜墨隻得強壓怒火,沉聲道:“請陛下移至榻邊,臣為陛下試脈。”
    段俊隆搖頭道:“顧太醫難道沒有聽到劉婕妤的話嗎?不必拘禮,可上榻來為朕試脈。”他剛說完這句話,劉婕妤便將嘴湊到他耳邊,眼睛瞄著惜墨不知說了些什麼,引得段俊隆放聲大笑。
    惜墨知道,自己又控製不住這張嘴了。她冷哼一聲:“臣唯君命是從,不從婦人言!”
    段俊隆臉色大變,“啪”地一聲將手中的筷子拍在桌子上,推開懷裏的劉婕妤,大喝“放肆!”。
    惜墨不再言語,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天子盛怒,劉婕妤和段玉萱也起身跪了下去。
    半晌,惜墨頭上傳來段俊隆極力壓抑著怒火的問話聲:“好,你倒說說看,朕都做了什麼,能讓顧太醫把朕同商紂、周幽王之類的昏君相提並論?”
    惜墨上身挺得筆直,正視著段俊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國之大綱也。君不為君,臣難為臣,國將不國。君上召見臣下,理應整裝斂容,以示對臣子的最基本的尊重,而陛下……”
    段俊隆低頭看了看自己敞開的衣襟,嘟囔一句,伸手將衣襟拉了拉。
    惜墨接著道:“臣為醫官,覲見時可能適逢龍體欠安,陛下衣冠不整地見臣倒也無可厚非。”她頓了頓,接著道:“隻是陛下當著臣的麵同後妃親昵,形骸放浪,並讓臣遵後宮婦人之言行事,帝王威嚴盡失,這不僅是對臣的不尊重,更是對臣的侮辱!”
    段俊隆的臉色難看到極點,他的嘴唇抖動了幾下,卻沒能發出聲音。
    惜墨索性不怕死地說完:“君已不為君,恕臣難以為臣之道侍君!”
    段俊隆臉色鐵青,他團團轉了幾圈,徑直朝飯桌走去。
    惜墨知道他又想掀桌子,大聲叫道:“陛下,陛下息怒!”
    段俊隆已經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狠狠地盯著惜墨,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說!”
    惜墨看看滿桌的杯盤碗碟,大聲道:“帝王一餐飯,百姓半年糧。還望陛下……”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隻聽“轟”地一聲,段俊隆已將桌子掀翻,地上狼藉一片。
    劉婕妤的身子已經完全匍匐在地,如篩糠般抖個不停,大概她得寵以來,從未見皇帝發這麼大脾氣;段玉萱低著頭,身子也微微發顫;隻有惜墨依舊停直身子,正視著段俊隆,目光中沒有絲毫退縮。
    段俊隆伸手指向惜墨,指尖顫抖,咬牙切齒地“你”了半天卻沒有下文,最後將衣袖一甩,口中大喝道:“滾,都滾!”
    天,不知什麼時候卻下起雨來,幾個人站在屋簷下,一時半刻都走不了。
    劉婕妤看著惜墨,在皇帝麵前溫順如貓的她現在卻勢如虎狼,恨不得撲上去將惜墨撕個粉碎。她身旁的侍女取來油紙傘為她撐開,她恨恨地瞪斂了惜墨一眼,經過段玉萱身邊時冷哼了一聲,婷婷嫋嫋地遠去了。
    德五朝著劉婕妤的身影也“哼”了一聲,又轉向惜墨道:“顧大人真有本事,回回都能讓皇上發脾氣!”
    惜墨隻能謙虛:“公公過獎了。”
    德五卻笑眯眯地道:“老奴得真心誠意地感謝大人哪,陛下脾氣發得越大,過後的心情越好。”言罷,搖頭晃腦地進了屋裏。
    難怪德五高興,原來自己一直都在充當他的替罪羔羊。惜墨苦笑:看來皇帝並非真的體弱多病,隻是心情一不好便是生病了,一生病就要宣自己入宮,然後再借機發怒發泄心中的壓力與不安。
    這個宣泄情緒的方式倒不錯,隻要別一怒之下砍了自己的腦袋,惜墨還是可以奉陪的。
    “顧太醫不走嗎?”惜墨的思緒被打斷,回頭一看,卻是段玉萱手持雨傘,目光閃閃地望著她。
    惜墨不知該如何稱呼她,猶豫半天,終於回道:“娘……娘娘,臣沒有帶雨傘。”
    “小翠,把你的傘給顧大夫用。你再回去拿一把,到‘寒碧橋’找我。”段玉萱利落地支開身邊的小宮女。
    直到小宮女的身影漸漸遠去,段玉萱這才回頭:“惜墨,我們走走吧。”
    天地間一片灰暗,細密的雨絲不緊不慢地下著,打在油紙傘上發出輕微的漱漱聲。
    惜墨走在段玉萱身後側,恪守為臣之道。
    段玉萱歎了一口氣:“這裏隻有你我二人,不必如此緊張。”
    惜墨搖頭:“小心為上。”
    兩人沒有上“寒碧橋”,卻走進離“寒碧橋”甚遠的“芳心亭”。
    段玉萱歎道:“你不該強出頭。劉婕妤是你的頂頭上司太醫令華遠山的妻外甥女,她是從‘全德館’中走出來的宮妓,從小便經過宮中師傅的悉心指導和嚴格訓練,色藝雙全,深得陛下寵愛。”
    惜墨聽到她說“全德館”,隻覺得耳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聽說過。
    段玉萱接著道:“此人心機手段一流,仗著有個太醫令姨夫,行事陰損毒辣。聽說皇上的新寵辛美人就曾因言語不和遭過她的毒手。”
    惜墨這才明白為什麼當日她為辛美人診病之後,華太醫會如此緊張地向她詢問病情,又擺出一副慈愛長者的臉孔對她,後來更要將妻侄女許配給自己,原來此中另有隱情。
    知人知麵不知心!惜墨突然想起重陽宮宴上華太醫在提到段玉萱時,神情有些不自然,原來他早就料到段玉萱會成為她妻外甥女的強勁對手。
    惜墨忙對段玉萱道:“姐姐別光想別人,也多為自己想想。”
    段玉萱點頭道:“我知道。她現在抓不到我的什麼把柄,暫時不會對我下手。”
    她停了片刻,突然抓住惜墨的袖子,低聲道:“惜墨,我一個人好孤單。我沒有那麼多手段,不知該如何討皇上歡心,更不知該如何對付劉婕妤。其實這宮中,想要對付我的又豈止劉賢妃一個人?”
    “如果我不進宮,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那該多好啊!在宮中,要時時揣測聖意、察言觀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不知何時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惜墨,”段玉萱淒然落淚,“我害怕……”
    惜墨沉默半晌,緩緩道:“姐姐,你的榮辱關係家族興亡。你已進宮,再無退路,若不能保護好自己和家人,便隻有任人宰割。她是婕妤,你也是婕妤,何況她的出身遠不如你,鹿死誰手尚無定論!”
    段玉萱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這麼做……”
    惜墨想幫她擦幹眼淚,但最終沒有伸出手,隻是輕聲道:“哭吧,今天把眼淚都流盡;從明天開始,把你的眼淚加倍地還給你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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