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倩影香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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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雨依然細細密密、從容不迫地在天地間揮灑。冬日晝短夜長,天色很早便暗了下來。
惜墨心情沉重,借口天氣不好,推掉所有應酬,早早往家中趕去。
長街寂寂,行人寥寥。
惜墨撐著傘走在京城寬廣的街道上。除了雨打竹傘的唰唰聲和落腳處水花濺起的聲音外,耳邊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茫茫天地間似乎隻剩下她一個人。
突然間,惜墨很想段林風,想有關他的一切。少年時、成年後,所有有關段林風的記憶片段都在惜墨眼前閃過。
這種想念像一隻手在輕撓著惜墨的心,也打亂了原本有節奏的腳步聲。
惜墨停下來,移開雨傘,仰望天空,任憑冰冷的雨絲撲打著自己的臉頰。什麼時候,我才能走過這段漫長的泥濘雨路,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
雨飄零,人飄零,情思飄零,心也飄零。
點墨朝惜墨眨眨眼睛:“你知道我們是怎麼開張的嗎?”她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麵銅鑼,“咣咣咣”邊敲邊走,在屋裏轉了一圈。“師父這樣在街上逛了逛,回來時身後就跟了一大群人。”
惜墨忍住笑,正色道:“我想起了有次出診時,在留步鎮街頭看見的耍猴的老爺爺。”
大家都笑了起來。惜墨的視線掠過顧老頭和點墨,停留在微墨身上。
微墨的目光依舊溫暖而親切,像一杯溫開水一般將惜墨心頭的尷尬衝得一幹二淨。
夜色深沉,細雨依舊。
微墨和點墨都睡下了,惜墨輕手輕腳地來到堂屋。
顧老頭坐在昏黃的燈光中,抬頭仰望著高大的藥櫃。他身後是一片墨黑的夜。
惜墨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輕輕叫了聲:“師父。”
顧老頭轉過頭來,朝惜墨笑了笑。
惜墨撥了撥燈芯,室內頓時明亮了許多。
顧老頭沉默片刻,低聲道:“今天,我看見你大師伯了。”
惜墨一驚。回家後,她便隱約感到師父心中有事,隻是沒想到竟是大師伯有了消息。
顧老頭歎了口氣:“他遠遠地站在那裏,發現我看見了他,就馬上隱入了人群中。”
惜墨腦中靈光一閃,急忙問道:“師父,大師伯長相如何?”
顧老頭皺了皺眉,似乎在努力回憶:“高個子,頭發花白,留著山羊胡……”
惜墨腦中迅速將太醫院中所有人的麵貌過了一遍,與顧老頭描述相符的就有六七人。
惜墨再問:“師父還記得他今日的穿著打扮嗎?”
顧老頭搖搖頭:“沒看清楚。怎麼,你心裏有譜?”
惜墨也搖了搖頭。
兩人相對無語,一片靜寂中隻聽見燈芯的爆裂聲。
惜墨望著門外濃重的夜色,心裏突然有些發冷。她揪了揪衣襟,澀聲道:“我們在明他在暗。師父,我們得小心了。”
顧老頭點點頭,起身走到門口,將無邊的黑夜關到了門外。
天氣一直沒有好轉。往年的這個時候,雪也該下過幾場了,可今年卻隻是一個勁地下雨。雨雖然下得不緊不慢,可天氣卻出奇地寒冷,雨落地後馬上結成冰,泥濘的路麵凍得堅硬似鐵。
不知何時,街頭巷尾開始流傳這樣一種說法:天呈異象,國必大亂!
一時間,京城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也就是在這時,纏綿了近一個月的雨終於停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從天而降。
一夜之間,整個京城銀裝素裹,儼然一座冰雪之都。
這正是惜墨晨起後推開房門口看到的景象。天地之間一片寂靜,隻能聽到微雪飄落的簌簌聲;目之所及之處除了純潔的白再無第二種顏色。
惜墨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寒冷新鮮的空氣,伸出手來接住幾點微雪,滿懷欣喜地看著它們頃刻間融入自己的掌心。
“砰!砰!砰!”惜墨以為自己聽錯了,天色剛剛放亮,有誰會這麼早來叩門?
“砰!砰!砰!”的確是叩門聲,但卻輕微地像生怕將主人驚動。
惜墨低頭摸了摸披散在胸前的長發,沒有做聲。
“砰!砰!砰!”叩門聲再次響起,惜墨咬了咬嘴唇,抬高聲音問道:“誰呀?”
“惜墨,是我。”段玉萱的聲音從門外低低地傳進來。
惜墨打開門,就看見披著猩紅披風的段玉萱正俏立在風雪中,她的鼻頭通紅,顯然已經在門外站了很久。
看見惜墨,段玉萱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我知道你今天不當值,我們去城郊賞梅吧。”
惜墨背靠軟枕,手捧暖爐,舒服地坐在豪華寬闊的車廂裏。
也許是進京後壓抑得太久的緣故吧,惜墨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答應段玉萱換上女裝和她一起出城賞梅。
瘋了嗎?真是瘋了。惜墨在心裏默念:放縱一次吧,就一次,不會有人發現的。
馬車輕微顛簸一下,停了。
耳畔傳來段玉萱驚喜的叫聲:“惜墨你看,梅花全開了!”
梅花全開了。銀色的山穀中升騰起片片豔若桃李、燦若雲霞的火焰。未近其樹,未見其花,已有浮動的暗香陣陣襲來,似在為賞梅人引路。
惜墨與段玉萱對視一下,手牽著手往山穀中走去。
紅梅冷豔,粉梅羞澀,白梅清雅。含苞的嬌羞欲語,脈脈含情;乍綻的赧然微笑,嫩蕊輕搖;怒放的瀟灑自如,落落大方。白雪紛飛中,梅朵在枝頭或仰、或傾、或倚、或思、或語、或舞……奇姿異態紛呈,美不勝收。
惜墨與段玉萱徜徉在梅花叢中,評頭論足、細細賞玩,不覺已深入山穀之中。
沒有日光,天更冷了,寒風挾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呼嘯而來。
惜墨正準備開口說要離開,段玉萱卻突然彎下腰,雙手按住小腹,滿臉痛苦之色。
惜墨扶住她,問她哪裏不舒服,她卻搖頭不語。
風雪更大了,惜墨四麵張望了一下,發現不遠處的梅樹叢中隱現出一小段簷角,便扶著段玉萱走了過去。
這是一間小木屋,屋中擺設簡陋,灰塵滿布,好像已經許久無人居住了。
段玉萱坐了一會兒,緊皺的眉頭慢慢伸展開,臉上的神情也漸漸輕鬆起來,隻是臉色仍然有些蒼白。
她抬頭朝惜墨笑了笑:“今天早晨月事剛來,不要緊的。”
惜墨心裏一緊,語帶責備:“天寒地凍的,你竟然敢跑出來踩雪?!我們回去吧,萬一凍出毛病來可就不劃算了。”
段玉萱的臉上頓時黯然失色,她抬頭央求道:“好妹妹,再多呆一會吧。我從太後那裏求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得了兩天假出宮省親,可不想就這麼虛度了。”她頓了頓,語氣中略帶俏皮:“你看在我大清早瞞著家人溜出來,在你家門口站了半個時辰的份上,去給我折幾隻梅花吧。拿了梅花,我們馬上就走。”
惜墨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想起前些日子進宮出診時的情景,心頓時軟了下來。她剛要往外走,又被叫了回來。
段玉萱脫下自己的披風遞給惜墨:“我們換著穿吧。外麵太冷了,我的這件壓風。”
惜墨拗不過她,脫下自己的披風給段玉萱披上,自己則披上了段玉萱的那件猩紅色的長披風。
雪下得正緊。惜墨拉了拉披風,把自己裹緊,離小屋越來越遠。
雪虐風號中,梅花凜然挺立,風姿傲世、豔麗異常。
走在梅海之中,香氣盈懷。惜墨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得清香滿口,沁心入脾,忍不住上前去折下一小段怒放的紅梅枝,撩下鬥篷,插在了自己頭上。
她想起段玉萱的囑托,連忙折下紅、白、粉三色梅枝,轉身往小屋走去。
風雪漫漫,梅香幽幽。
惜墨隻覺清香縈身繞體,心曠神怡,心情暢快到了極點。她停下腳步,伸出手來接住雪花,仰望著拋銀撒玉的蒼天浩宇,隻覺得一顆心似已飛上了九重之天。
惜墨輕盈地旋了一個圈,又旋了一個圈……猩紅色的披風隨之起舞,卷起了地上的殘雪無數。
“……那邊有人……穿紅衣服的……”模糊的語聲傳來,惜墨的身子頓時僵住。她轉頭,迷離的風雪中,遠處隱現出幾個人的身影。
恐懼霎時湧上心頭,惜墨來不及多想,提起裙裾開始狂奔。
風急雪驟,惜墨連眼也睜不開,但她腳下仍然不停,腦子裏隻有一個字:“逃!”
段玉萱驚訝地望著惜墨,起身問:“妹妹,怎麼了?”
惜墨的心砰砰亂跳,她喘息了幾下才開口:“梅林中……有人!”
段玉萱鬆了口氣:“有人怕什麼?我們又不是見不得人。”
惜墨望著段玉萱,一字一頓:“是皇上。”
段玉萱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惜墨:“不可能!你看錯了吧?”
惜墨搖搖頭:“錯不了,我聽見了德五公公的聲音。”
段玉萱頓時慌張起來,她環抱住自己,顫聲道:“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惜墨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她沉聲道:“絕不能讓皇上見到我。不然,我們兩個都在劫難逃!”
她起身,脫下披風披在段玉萱身上,又從頭上取下那段梅枝簪在段玉萱的發間。
“姐姐,去吧,去為皇上跳一支舞吧!”惜墨將手搭在段玉萱肩上,微微用力。
段玉萱望著惜墨,眼中的疑惑漸漸褪去,她的眼眸清澈、眼神堅定無比。
段玉萱朝惜墨綻露出一個炫目的微笑,站起身來,推開門,優雅地走入漫天風雪中。
惜墨關上門,將門閂插好,披上自己的披風,坐下來靜靜地聽著屋外的風聲,心中默默祈禱外麵的危機快些解除。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惜墨的雙腳已經凍得完全麻木。
段玉萱再沒有回來,也沒有人來敲門。看來,危險已經過去了。
惜墨整了整衣服,站起身來輕輕地跺了跺腳,慢慢走到門前,將耳朵貼在了門板上。門外除了風雪肆虐之聲外,並無人語。
惜墨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拔下門閂。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用金線繡著麒麟花紋的黑靴,往上是青色的皮袍,再往上……再往上惜墨便掉進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瞬間沉溺了進去。
惜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隻是驚訝自己的力氣竟有如此之大:她將他撞了個趔斜,自己開始在雪地裏狂奔。
惜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逃,也不知道要逃往何處。
她已經不太習慣穿長裙了,裙裾幾次將她絆倒。她馬上爬起來,逃,在漫天風雪中沒命地逃。
終於,惜墨的力氣用盡,狠狠地撲倒在雪地上。
有人拉起她,力道大得讓她齜牙咧嘴。
下一刻,惜墨的雙肩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地箍住,她不得不對上那雙明亮異常的眼睛。
在那雙眼睛裏,惜墨看到自己正在軟弱而徒勞地掙紮。
“你想逃到哪裏去?小落。”他的聲音沙啞,有一絲顫抖,一字一句地撞擊著她的心。
惜墨徹底崩潰,她從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葉吟落,順從自己的心吧。
於是,惜墨撲進那個溫暖而結實的懷抱,終於哭喊出聲:“林風哥哥!”
惜墨伏在段林風懷裏放聲痛哭,將這幾年來積壓在心中的苦痛和委屈全都哭了出來。
當她停止哭泣時,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馬車裏。
馬車一顛,摟著她的手緊了緊,惜墨這才驚覺自己仍被段林峰抱在懷裏。她慌忙起身,使勁往後退了退,臉上呼呼地燒了起來。
段林風不說話,隻是盯著她看。
惜墨被他看得發窘,隻好抬手整了整衣服,又攏了攏鬢邊的碎發,低下了頭。
半晌後,段林風輕輕道:“我們剛見麵的時候,你隻是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五年的時間過得真快,你變了很多。”
惜墨微微抬頭,低聲道:“林風哥哥,你也變了很多。”
段林風點頭道:“是啊。當年你把我從樹林裏救起來的時候,我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可現在……”他頓了頓:“是不是因為我老了許多,所以你一直都不敢認我?”
惜墨搖搖頭:“你不老,不過才二十三歲。”
段林風的神色突然黯淡下來,他笑了一下:“還是因為你恨我,所以不願意和我相認?”
惜墨的心猛顫了一下,她看到了他臉上隱忍的悲傷。
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要承受一些痛苦,而段林風所承受的要遠遠多於自己。
惜墨握住段林風的手,用了用力:“這不是你的錯!”
段林風往前傾了傾身,猶豫了一下,最終問道:“小落,我走那天,你去了哪裏?”
惜墨咬了咬嘴唇:“我躲到林子裏哭了一整天。”她扯動嘴角,想笑卻沒笑成,“我失約了,沒能去送你。”
“幸好你沒去。”段林風反握住惜墨的手,聲音微微顫抖。他掌心中的溫暖一點一點地熨平了惜墨的心。
段林風停頓了一下,小心地看了惜墨一眼,緩緩問道:“後來,你去了哪裏?”
被燒毀的村莊、遍地的屍體、村頭的荒墳、行屍走肉般的流浪……重溫這些曾經被自己發誓要徹底遺忘的記憶時,惜墨的心髒開始不停地抽痛。她用顫抖的聲音講完自己的經曆,身體也輕輕顫抖起來。
“小落,你一定在心裏怨我吧?”段林風嘎聲道:“如果不是我,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是我害你失去親人變成孤兒,嚐盡人間辛酸。”
惜墨低下頭,輕聲道:“林風哥哥,你不必自責。雖然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有些時候,有些事根本就不是我們能夠控製得了的。”她笑了笑:“譬如說,我救你。”
段林風慢慢地轉過頭來,眼光溫柔。他望著惜墨,堅定地說:“小落,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苦。”
惜墨點點頭,朝段林風露出一個微笑。
段林風看著她,卻似呆了。
惜墨被他看得有些局促,隻得找話說:“林風哥哥,你住所院裏的那棵大樹真像我家村頭河邊的那棵。”她說完後,心裏猛地刺痛了一下。
她已經許久不敢讓自己想起家鄉了,更別說在別人麵前談論家鄉,因為那裏有她最幸福的回憶和最痛苦的回憶。
段林風驚醒過來,低聲回答道:“那本來就是你家村頭河邊的那棵樹。”
惜墨愣了一下,她看見段林風他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羞赧。
他的語聲越來越低:“三年前我去你家鄉找你,想要報答你一家的救命之恩。可沒想到……”段林風沒有再說下去,那段回憶對他來說又何嚐不是一段讓他永遠難忘的痛苦經曆?
段林風長歎一口氣道:“在離開山穀時,我看到了河邊的大樹和樹邊的木籬笆,想起了曾經的美好回憶。”他笑得有些苦澀:“你肯定會笑我幼稚:為了留住我一生中最幸福時光的回憶,我讓人將那棵樹連同樹下的籬笆一起運到京城,移植在鎮國王府我的住所處。”
他抬頭看著惜墨:“我把我的住所命名為‘落葉居’。”
惜墨看到他的目光中燃起了兩簇火花,而自己的身影正映在火花的中央。
段林風目光灼灼地盯著惜墨,緩緩開口問:“小落,你還記得我離開的前一天,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事情嗎?”
惜墨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傍晚。
“林風哥哥,那些人是來帶你走的嗎?”
“是啊。”
“你家在很遠的地方吧?”
“對,很遠很遠。”
“那……我們以後還會遇見嗎?”
“會的。小落,我一定會回來找你。到時候,我會娶你做我的新娘,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願意。”
“我們把你爹娘和圓圓一起接到京城去住,我們永遠都在一起。你會等我來嗎?”
“會,我就在在這裏等著你。林風哥哥,你走的時候,我會和爹娘還有圓圓一起來送你。”
……
惜墨永遠忘不了那天。那天,在回村的路上,段林風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像要宣布什麼一樣,緊緊地握著,直握得她的骨頭生疼。
惜墨無聲地苦笑:林風哥哥,你現在已經是鎮國王爺了。兒時的戲言,豈能當真?她定了定神,抬起頭來,微微地笑:“記得。”
段林風的眼睛得像夜空中明亮的星子,他望著惜墨,眼中星光閃爍:“那麼現在,你還願意嗎?”
惜墨眼前閃過六王妃孫秀卿那張傾倒眾生的臉龐,突然覺得段林風的問題有些好笑:他已經有了妻子,她怎麼可能願意嫁給他?
於是,惜墨搖搖頭,清清楚楚地回答:“不願意。”
段林風眼中的星光瞬間熄滅,他點點頭,語聲輕鬆地說:“是啊,五年了,你也一定有了心上人,自然不會將兒時的玩笑話放在心上。”隻可惜,他沒有成功地掩飾好自己的情緒,他的表情出賣了他的內心。
玩笑話,是玩笑話嗎?惜墨的心裏突然苦澀起來,低下了頭。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
惜墨的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絲不甘:我為什麼要回答“不願意”?我為什麼不把心裏真實的想法說出來?就算我們注定不能在一起,也應該讓他知道我的真心啊。
就在這一瞬間,惜墨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林風哥哥不也一樣?王妃娘娘姿容絕世,美人英雄正相配,你們兩人是天下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她原本是想平平淡淡地說這句話的,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自己的語氣中多了一些不應該有的東西。
段林風慢慢抬起頭來,明亮的目光在惜墨臉上仔細地探尋著:“小落,你是因為她……六王妃的緣故才不願意和我相認嗎?”
惜墨沉默了片刻,終於點點頭。
段林風又問:“那你……已經有了心上人嗎?”
惜墨搖搖頭。
段林風吐出一口氣,他的臉上慢慢地綻開一抹微笑,徐徐說道:“你聽我慢慢說。”
他看著惜墨,臉上的表情真正地放鬆了,語氣也輕快了起來:
“一年前,我剛從北疆戰罷返朝便接到太後賜婚的懿旨。我不願屈從,連夜入宮向太後辭婚,可太後的理由卻讓我無法拒絕。”
“洞房花燭夜,我在書房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奉聖旨重返北疆了。”
段林風停了停,看著惜墨道:“世人都羨慕段林風豔福無邊,卻不知道他和孫秀卿空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隻是在擔一個虛名。”
惜墨的臉紅了,心裏卻一陣輕鬆,她問道:“太後用什麼理由將你說服?”
段林風的臉色有些凝重,他低聲道:“孫秀卿是當朝兵部尚書孫劍雄的掌上明珠,從小便常到宮中玩耍,與當今天子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她貌美聰慧,頗得太後喜愛,曾是皇後的不二人選。”
“可就在入宮前的例行驗身中,醫官發現她竟早非完璧之身。我朝對秀女貞潔的要求非常嚴格,更別說是皇後人選了。太後為保密殺掉為孫秀卿驗身的醫官,並絞盡腦汁想到了這個既能不損皇家威嚴,又可保全孫家清譽的萬全之策。”
惜墨想起那日在六王府後巷中看到的乘轎貴客,她歪頭問段林風:“那日從王府後門出來的是皇上?”
段林風點點頭。
惜墨“哦”了一聲,又問:“六王妃之前……就是和皇上吧?”
段林風道:“十之八九。不然他不會對我恨之入骨,在我和孫秀卿大婚後第二天便將我發派回北疆。”他又搖了搖頭:“也不一定。若是和他的話,孫秀卿倒也不算是失貞。依他的個性,定會和太後攤盤,將孫秀卿納入宮中。看來皇上很有可能對此事一無所知……”
惜墨想到了達仲菩手中的那幅小畫像,再問道:“那……小世子是皇上的骨肉還是……”
段林風搖頭笑道:“不知道。我在北疆受傷回朝,再見她時她已大腹便便。不管是誰的,反正一定不會是我的。”
惜墨心裏跳了一下,急忙問道:“你看見?你受傷後不是一直昏迷嗎?”
段林風道:“沒有外麵傳說的那麼嚴重。我當時昏迷了半個月,回京之後也曾清醒過幾天,後來不知為何又開始昏睡不醒。”
惜墨略一沉吟,抬頭問道:“你清醒那幾日的飲食由誰負責?”
段林風答道:“王府的孫管家。”他皺了皺眉頭,沉聲道:“難道你懷疑……”
惜墨點點頭:“我懷疑朝中有人通敵叛國,暗中下毒害你!”她接著說道:“你所中之毒若是外用,毒性較小,最多隻能讓人昏睡十天半個月,並無性命之憂;但若內服,毒性倍增,輕則能使人終生昏迷,重則會使人在服藥後一兩個月後昏睡致死。”
段林風目光閃閃地看著她道:“你一直在查這件事情?”
惜墨點頭,語聲顫抖:“世上能解此毒者,不過兩三人。你命不該絕,恰恰好遇上了我。我怕他們一計不成,會對你再下殺手!”
段林風道:“你不用擔心我,我絕不會讓他們得逞。”他語氣堅定地說:“答應我,今後別再插手這件事。你自身的處境本已非常危險了,若惹惱了他們,隻怕會先拿你開刀。”
惜墨輕笑:“我擔心你的安危。再者,此事極有可能牽扯到我師門中人,我絕對不能坐視不管。”
段林風盯了惜墨半天,見她毫不讓步,隻得長歎一口氣道:“好吧。不過你今後決不可擅自行動,一有線索馬上通知我。”
惜墨低下頭:“我怕會連累你。”
段林風笑了,目光中滿是寵溺:“傻丫頭,我還真怕你不肯連累我。”
惜墨看著他,慢慢道:“林風哥哥,你比五年以前我剛見你時開朗多了。”
段林風笑笑:“也就是在你跟前,若是在別人麵前,我才沒怎麼多話。”他止住笑,認真地說:“小落,我現在身份特殊,無法給你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但你相信,我心裏隻有你一個人。若不是當年我被帶走,我們現在早應該有了兒女,過著男獵女織的平靜生活了。我們錯過了至少三年的時間,我真怕你會再從我身邊溜掉。”
他停了停,看著惜墨道:“段林風不是吃不了苦的的人,大不了不當王爺,帶著你浪跡天涯、逍遙自在地生活!所以,你最好保證自己別出什麼意外,不然的話,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惜墨一震:段林風如此對她,她還會在乎什麼名分?她隻覺一股暖流流過心頭,軟軟地“嗯”了一聲。
段林風看著惜墨,試探地問道:“那麼,你現在……還願意嗎?”
惜墨反應過來,臉騰地一下紅了,卻不出聲,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段林風突然打開車門,大聲吩咐車夫停車,朝惜墨一笑,跳下了車。
他再回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小段紅梅枝,他遞給惜墨,笑著說:“我看見你折梅而舞,似乎很喜歡梅花。先送你這個,等以後再換別的。”
惜墨接過來,拿起來深嗅了一下,隻覺幽香撲鼻。她滿心歡喜,隨手將花枝插在頭上。
段林風仔細端詳著她,臉上慢慢地蕩漾開溫柔的笑容。
他手掌朝上,笑著向惜墨伸出了手。
惜墨一愣,呆呆地問道:“幹什麼?”
段林風笑道:“我都送你東西了,你難道要讓我空手回去嗎?”
惜墨一下子明白過來,紅著臉伸手去拔頭上的發簪,可摸了半天卻沒有摸到,估計是在雪地裏奔跑時弄丟了。她隻好紅著臉,背過身去,鬆了鬆衣襟,從頸中取下藥囊遞到段林風手裏。
段林風把藥囊拿在手裏,反反覆覆地看了幾遍,方才滿意地收了起來。
車外風雪連天,車內卻溫暖如春,甚至連空氣都帶著一絲微甜。
過了半晌,惜墨突然幽幽地道:“你隻怪我不認你,你又何嚐認出了我?”
段林風哭笑不得:“這可怨不得我。在王府中時,我幾乎就要弄清你的身份了,可你卻接旨出府;在‘醉香樓’那次,我逼得你幾乎點頭承認,可你的‘未婚妻’又從天而降。”
惜墨抿著嘴笑道:“那個是我師姐。”
段林風歎了一口氣:“那次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看走了眼,喝得爛醉,被‘執金吾’逮住關了一夜,第二天才被放了出來。”
惜墨原本是要跟他開個玩笑,可現在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段林風苦笑道:“若不是皇上心血來潮讓我陪他出宮賞梅,我們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認。”
惜墨滿心苦澀,低頭說了聲:“對不起。”
段林風搖頭:“小落,你我之間永遠不需要說這句話。”
馬車停了下來,段林風打開車門,從車夫手中接過一包東西遞給惜墨。
惜墨接過來一看,卻是一套男裝。
段林風笑著說:“快點換上吧。你現在這個樣子可不能出去見人。幸好今天風急雪大,皇上沒有看清楚,不然的話事情還真麻煩了。”
他歎了一口氣道:“你女扮男裝在朝中為官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情,我們隻能等待時機,見機而動。在這件事情圓滿解決之前,你絕不能暴露了女兒身。”
惜墨笑道:“我自然知道。隻是今天鬼使神差地換上了女裝,看來是老天爺想讓我們相認吧。”她抖了抖男裝道:“玉萱姐姐絕對不會泄露這個秘密,那……”她看了看車廂門。
段林風笑道:“你放心,他什麼都沒看見,也什麼都沒聽見。”
惜墨笑了笑,卻不動彈。
段林風背轉身道:“你換吧,我不看。”
惜墨卻嘟囔道:“你出去一下吧,你在這裏我怪別扭的。”
段林風失笑道:“我絕對不看。都怪我太正人君子了,不然重陽宮宴你醉酒時我便能弄清楚你到底是男是女,何苦等到現在。”
他說話間,惜墨早已背過身去,迅速地將衣服換好。
馬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城外遊蕩了一整天。
惜墨和段林風坐在馬車裏聊了一路。惜墨給段林風講她隨師父學藝出診遇到的趣事逸聞,段林風給惜墨講北疆戰場上的艱苦和樂趣。兩人恨不得將這些年來有關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告訴對方。
傍晚時分,馬車停了下來。
惜墨被段林風搖醒,她睡眼惺忪地從段林風的腿上抬起頭來,迷迷糊糊地問道:“還要去哪裏?”
段林風笑了笑:“你該下車了。”
惜墨揉了揉了眼,掀開窗簾卻見馬車正停在自家門口。
段林風促狹地眨了眨眼睛:“不舍得走嗎,是不是想跟著我回去?”
惜墨眼波流轉,回答得幹脆利落:“是。我舍不得走,想跟你在一起。”
段林風怎麼也沒想到惜墨會這樣回答,一時愣在那裏。
我已經失去了太多東西,不想再讓自己的人生有任何遺憾。
惜墨朝段林風一笑:“林風哥哥,葉吟落今生不會再做任何違背自己心意的事;在你麵前,也不會再說一句違心的話。”
段林風笑了,他重重地頷首道:“段林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