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重陽盛宴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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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天開始,惜墨陷入了矛盾之中,是去是留的問題每天都在深深地折磨著她。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轉眼到了九月九日重陽節。
    讓惜墨曆盡凶險的八月十五上元節便不算了,重陽節可是他們師徒到京後遇到的第一個節日。那天惜墨也不用去太醫院當差,所以他們準備好好慶賀一下。
    幾天前,點墨便買好了菊花酒。頭天晚上,他們很早就睡下了,打算第二天早起去城外的小山上登高望遠。
    第二天一大早,惜墨剛起身,外麵就傳來拍門聲。惜墨打開門,看見段氏兄妹穿戴一新,正立在馬車前。
    “就妹妹一個人起來了?”段玉萱邊打招呼邊往惜墨身後看,“快把老爹他們叫起來吧,我們一起去城外的山上登高。”
    惜墨不解道:“怎麼那麼急?蓬餌①還沒蒸好呢。”
    段玉萱笑笑:“今年奶奶身體不好,爹娘在家裏陪她老人家,讓我們自己去;中午家裏又有事,隻能早點出發了。”
    她指著身後的馬車道:“吃的喝的都準備好了,讓他們快些起來吧。”
    當他們氣喘籲籲地爬上山頂時,一輪紅日正緩緩從地平麵上升起。東邊青色的天際被輝煌的朝霞暈染成金黃色,晨起的鳥群緩緩從天邊飛過,隻留下一陣陣清亮的鳴叫聲。
    幾個人分頭采摘了尚沾著晨露的茱萸,互相插了滿頭。點墨和段玉萱還摘了些紅紅的茱萸果,準備做香囊。大家心情特別好,顧老頭也一改幾天來心事重重的樣子,笑逐顏開。
    岩石旁,幾叢野菊開得正潑。段玉萱跑過去,摘了幾朵回來送給點墨和惜墨。惜墨終究是個姑娘家,平日裏總扮做男子也覺得厭煩,看看四周無人,也跟點墨和段玉萱一樣在頭上戴了兩朵菊花。
    段玉萱的包裹裏有蓬餌和兩小壇菊花酒。他們看完日出後席地而坐,頂著滿頭的茱萸,邊喝菊花酒邊吃蓬餌,歡聲笑語不斷。
    吃喝完之後,山上依舊沒有別的人上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極目遠望,整個京城盡在眼中。此情此景,隻叫人的心胸也跟著開闊了許多。
    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聲,其他人都跟著大喊了起來,一時間山上回聲不斷。
    冷不防一個聲音傳來:“您別說,還真有人來得早。”這聲音又尖又細,惜墨聽著耳熟,隻在心裏一想,便想了起來。
    當日,她曆盡周折回到京城,為了生計更為了幫無錢看病的祖孫倆湊診費和藥費,曾在街上擺攤出診。後來錢被小賊偷走,惜墨追賊時撞倒了個年輕公子,他的隨從說話不男不女,跟現在聽到的這個聲音一摸一樣。
    惜墨雖然覺得事情不會那麼湊巧,但下一刻卻不得不相信:今天的確碰了巧。
    兩個人一前一後朝這邊走來,正是那日被惜墨撞倒的年輕公子和他的隨從。年輕公子看見惜墨,微微有些吃驚。趁他的隨從去采摘茱萸時,他踱過來,首先和顧老頭搭起了話。
    他看起來高傲冷漠,這個主動搭話的舉動讓惜墨感到萬分驚訝。
    而顧老頭被那一聲“老人家”叫得樂昏了頭,馬上和他東拉西扯起來,不上半刻便將他們師徒的老底一五一十地抖了出來。當然,也少不了他的小徒弟顧惜墨醫術如何高超、如何神勇地救醒了鎮國王爺得到皇帝的賞賜,又是如何進了少府太醫院當上了尚方待詔等等。他邊說邊把惜墨拉過來推到年輕人跟前,生恐他不知道誰是顧惜墨。
    惜墨低著頭,不知道自己該做何反應。她正思忖著是否要裝出素不相識的樣子時,年輕公子反倒先開了口:“在太醫院當差是不是要比在大街上擺攤出診輕鬆得多?”
    惜墨一聽,就知道人家還清楚地記得當天發生的事情。看來自己那天的確把他撞得不輕,不然他對自己的印象不會這麼深刻。
    惜墨隻得抬起頭來,誠懇地回答:“的確輕鬆,還要多謝公子當日的點撥。”
    年輕公子不做聲,端詳了她一會兒,笑道:“能把菊花戴得這麼好看的男子,我還是第一次見。”
    惜墨心裏一跳,知道自己大意了,哪有男子隨便往頭上戴花的?她心思一轉,朗聲道:“重陽佳節,登高遠眺,懷古思今之餘隨性所為,讓公子見笑了。”
    年輕公子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讚賞之色,口中笑道:“好個隨性所為,真乃性情中人也。”他語聲一頓,喊了一聲:“德五,走了。”又朝惜墨他們拱拱手,徑自往山下走去。
    那個叫德五的隨從懷抱著一捧新鮮的茱萸,慌裏慌張地去追趕他的主人。經過惜墨身邊時,冷哼一聲,扭腰擺臀地去了。
    他們走遠了,點墨湊上來道:“主人倒是一臉貴氣、風流倜儻,這麼弄個隨從陰陽怪氣的,一點不像男人?”
    段玉萱笑道:“搞不好是宮裏的人,那隨從看上去像個宦官。”
    點墨道:“宮裏的人?難不成我們遇上了皇帝?”
    段玉萱不答,轉頭問惜墨道:“妹妹怎麼認識他們?”
    惜墨歎了口氣:“一言難盡。”便將當時的經曆講了一遍。
    段玉萱道:“要真是皇帝就好了,他知道妹妹進了太醫院,一定會破格提拔你。妹妹高升了,可別忘了我們。”
    惜墨假裝悲戚地長歎了一口氣道:“皇帝不殺我的頭我就感恩戴德了,哪裏還指望什麼升官發財?”
    大家一聽,都笑了起來。
    眼看太陽越升越高,山上的人多了起來。段氏兄妹家裏有事,惜墨他們也沒有在山上久留,幾個人一起趕回了城裏。
    段氏兄妹的馬車剛走,坐在隔壁門口曬太陽的老丈就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了過來。他把一張便箋交給惜墨,說有人托他轉交。
    惜墨打開便箋一看,頓時心頭如小鹿亂撞,原來是段林風邀她參加重陽宮宴。
    惜墨在心裏掙紮了一番,到底沒能抵擋住想見段林風的衝動,決定準時赴約。她翻了半天,換上一套比較合意的衣衫,在銅鏡前仔細端詳起來。
    鏡中人皮膚白皙,秀眉如柳、眼波似水,俏鼻挺立、紅唇飽滿,雖少了段林風身上的剛毅之氣,卻也是個風神俊朗的美男子。惜墨不由得暗想:如果能換上女裝,和林風哥哥站在一起該有多好。
    她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再看鏡中的自己早已兩頰緋紅,眼波迷離。惜墨拍了拍臉頰,等自己完全恢複常態後才走出房門,隻說太醫院有事找她。
    段林風早已在約定地點等待,他一身正裝,英姿勃發。看到惜墨時,如墨玉般的眼眸裏浮現出一道溫潤的光澤。兩人稍一寒暄,便上馬車直奔皇宮而去。
    宮宴尚未開始,但太極殿中飄蕩著的茱萸和菊花的濃烈香氣已經將濃烈的節日氣氛烘托出來。達官貴人雲集一堂,都想借此狂歡的良機聯絡同僚之間的感情。
    段林風的臉色在他們走近太極殿時就冷落了下來,他淡漠的神情同大殿中歡樂熱烈的氣氛格格不入。
    一踏進大殿,段林風便被包圍起來,在此起彼伏的恭維聲中被簇擁著向上首的座位走去。惜墨在下首的角落裏找了個座位坐下,邊吃水果邊留意著段林風那邊的動靜。
    朝臣權貴們個個麵帶諂媚的笑容,顯然都在竭力討好段林風。可段林風臉上的表情卻一成不變,他幾次轉頭,似乎在尋找什麼,當視線聚焦在惜墨身上時,便朝她微微一笑。
    大殿裏突然靜了下來,一道尖細的嗓音高亢地唱到:“皇上、皇太後駕到!”餘音繞梁,大有三日不散之勢。聚集在段林風身邊的人迅速散去,各自找了座位坐下。
    惜墨渾身汗毛直立,這聲音怎麼聽怎麼耳熟,好像今天才剛剛聽過。
    大殿之上,兩個人在宮女宦官的簇擁下走到寶座前緩緩落座。
    首先吸引惜墨目光的是容貌端莊的皇太後,華麗莊重的禮服和滿身珠玉更襯得她麵如滿月、雍容華貴。可當惜墨看清坐在太後身旁的皇帝的模樣時,卻像遭了定身術一般定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了。
    皇帝身著龍袍,目光深沉,嘴唇緊閉,臉上神情威嚴,不正是他們早晨在山上遇見的那個年輕公子嗎?
    惜墨怕自己認錯人,又往皇帝身邊看去。這一看,更確認了剛才的想法:皇帝身邊立著一個表情嚴肅的宦官,不是早晨遇見的那個隨從德五又是誰。
    惜墨心思紛亂,連皇帝說了些什麼都沒聽清楚。直到下麵歡聲如雷,齊呼萬歲時,她才回過神來。一抬頭就對上段林風疑惑的目光,惜墨隻得勉強笑了笑。
    宴會正式開始,飄渺的仙樂中一隊舞女輕舒廣袖,微擰柳腰,直舞得滿場綺羅生香。
    在舞女彩袖飄搖的間隙中,惜墨抬頭,竟然在太後身邊發現了段玉萱的身影。惜墨低下頭,閉了一會眼,重新再看時,仍然是段玉萱。她一身宮裝,明豔照人,正親密地和太後說著什麼。太後執著她的手,滿麵微笑,不住點頭。段老夫人、段老爺、段夫人和段安臣則端坐在旁邊,由皇帝親自相陪。
    惜墨還沒回過神來,肩上便被人拍了一下,她回頭一看,是太醫令華遠山,便連忙起身打招呼。華遠山的外甥女劉碧月半年前入宮,新近受寵,被封為賢妃,風頭遠在宇銅宮辛美人之上。華遠山也可以稱得上是皇親國戚了,他當然有資格參加這樣的盛宴。
    看出華遠山臉上的疑惑,惜墨忙向他解釋了她來這裏的原因。當華遠山知道惜墨是應六王爺段林風之邀來參加宴會時,臉上迅速地閃過一絲驚訝。
    惜墨心不在焉,目光不時往殿上瞟去。華遠山隨著她的目光望去,接著便是一副了然的神情,他把身子往前靠了靠,低聲道:“琅琊王一家新近奉詔入京,聖眷日隆。太後娘娘格外喜歡小郡主……”他講到這裏,象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閉上嘴,臉上的表情也不自然了起來。
    段玉萱曾經提起過自己家與皇室有些關係,卻想不到家世如此顯赫,也難怪他們能在顧老頭被抓後及時動用關係將他保釋出來。
    惜墨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多日的玩伴竟然是個身份高貴的郡主,她一時入神,隻管盯著大殿上的段玉萱,根本沒發現已經有人朝她和華遠山這邊走了過來。
    [注]:古時習俗:九月九,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蓬餌即蓬糕。
    惜墨正盯著段玉萱看得出神,忽覺有人拽她的袖子。她扭頭一看,華遠山已經站了起來,麵色恭敬地立著。他右手下垂,正抓著自己的左衣袖使勁往上提。
    惜墨抬頭,隻見段林風手拿酒杯站在他們麵前,於是趕忙起身。
    段林風麵帶微笑,先向華遠山敬酒又向惜墨舉杯。他重新感謝了惜墨的救命之恩,並請華太醫多多提攜新人。敬完酒之後,段林風隨即離開,重新回到座位坐下。
    全場的焦點頓時轉移到了惜墨他們這邊,在場的朝臣權貴個個麵露驚奇之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顯然是在猜測惜墨的身份。
    一些消息靈通人士早已打聽清楚惜墨的底細,紛紛過來敬酒;仍不知道她身份的人,也都借向華遠山敬酒之機跟惜墨搭話。
    華遠山有些招架不住了,在窮於應付的間隙中低聲道:“顧尚方很受六王爺青睞,老夫今日跟著沾光了。”
    惜墨不及回話,就被一個人熱情地灌下一杯酒。
    惜墨當然明白段林風的意圖:他帶自己參加宮宴,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向自己敬酒,是在幫她理順朝中的人脈關係,為她的仕途開道平路。
    如果在朝中人脈開通的話,要尋找方元華這個人應該不難。
    惜墨抬頭,看見段林風正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她,便微微一笑,遠遠地朝他舉了舉酒杯。
    酒過三巡,會場上的氣氛越來越濃烈。
    不知是大殿中人太多的緣故,還是多喝了幾杯的緣故,惜墨隻覺得口幹舌燥,兩頰滾燙,頭也有些發暈。她正想到殿外去透透氣時,大殿之上卻傳來幾聲驚呼。在遠處看得不甚清楚,但能隱約看見殿上有人暈倒在地。
    一時間,殿下的人都停止了喧嘩,寂靜中隻聽見急傳太醫的號令聲。
    華遠山想要起身,怎奈他喝多了,坐得時間又太長,雙手撐住矮桌卻起不了身。惜墨在旁邊扶了他一把,他這才站了起來。
    華遠山望了惜墨一眼,低聲道:“顧尚方隨老夫一同前往。”
    暈倒的是段家老夫人,確切地說是琅琊王府的老太妃。
    大殿中空氣悶熱,人聲喧鬧,連惜墨都覺得胸悶頭暈,更何況一個上了年紀身體一向不好的老婦人呢。
    華遠山為老太妃把脈,惜墨就垂首立在一旁。她剛上殿時,便遇上段玉萱和段安臣驚詫的目光,自己的出現顯然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中。
    華遠山試完脈,稟告皇帝說老太妃無大礙,片刻就能醒來,殿中的氣氛便緩和了下來。華遠山轉過身跪在地上,神情鎮定地伸手去掐老太妃的人中穴。反複幾次,直掐得穴位處發紅發紫,老太妃卻仍不轉醒。
    華遠山那原本就被酒氣熏得通紅的臉更紅了,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抬手擦了擦汗,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道:“啟稟聖上,老臣需用針灸之法讓老太妃轉醒。”
    皇帝麵色沉靜,頷首準許。
    華遠山卻沒有馬上行動,他掏了掏衣袖又摸了摸胸口,麵露難色,站在哪裏一動不動。
    惜墨見狀,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華遠山必定以為今天的場合用不上銀針,所以沒有隨身攜帶。她片刻都沒猶豫,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巧的皮囊,將皮囊伸展開來,雙手奉給華遠山,口中恭聲道:“老師,您的銀針。”
    顧老頭告誡徒弟們要針藥不離身,說這裏從祖師爺時便傳下來的規矩。因此,微墨、點墨、惜墨都以各種形式隨身攜帶銀針和常用藥,以備急時所用。
    華遠山感激地望了惜墨一眼,接過皮囊打開,他拈起一根銀針時,臉色卻變了一變。但下一刻,他便恢複了正常,開始為老太妃施針。
    半個時辰過去了,老太妃仍在昏迷中。殿中剛剛緩和了些的氣氛慢慢地緊張了起來,參加宴會的權貴朝臣都立在殿下一聲不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華遠山身上。
    大殿的門窗早已敞開,殿內的空氣重新恢複流通,全不似剛才的悶熱。可華遠山卻滿頭大汗,偏偏又不敢拭汗,隻能任憑汗水從臉上直流下來。
    如果老太妃真的無大礙,早就該在針灸的刺激下醒過來了,為何至今仍舊昏迷?
    華遠山是少府太醫令,總管整個太醫院,他的高超醫術朝野上下人盡皆知。不知老太妃得了什麼罕見的病症,竟能讓他束手無策。
    惜墨的好奇心被激起,很想上前一試,隻是礙於身份,無法開口。
    惜墨心中正躍躍欲試時,一個聲音在大殿上緩緩響起:“與華太醫同來的還有尚方待詔顧惜墨,何不讓他試一試?”
    說話的是六王爺段林風,他在大殿下朝皇帝微微躬身道:“顧惜墨曾在天下群醫一籌莫展時為臣妻助產、為臣解毒。他在太醫院中也深得華太醫欣賞,臣以為,可讓他一試。”
    他的話不多,既大力推薦了惜墨又沒有貶低華太醫,可謂滴水不漏。
    皇帝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仔細看了看到立在一旁的惜墨,這才“恩”了一聲,微微點了點頭。
    惜墨既興奮又緊張,她朝殿下的段林風投去感激的一瞥,隨即轉身,在老太妃身旁跪了下來。
    惜墨的手一搭上老太妃的脈搏,便知道為什麼華遠山的針法對老太妃無效了:玄機藏在老太妃的脈象裏。
    顧老頭有一次出診時就曾遇到過這種脈象,當時他大費周折才將病人救醒。此脈極易讓醫者誤診病人是因氣悶所致的昏厥,實際上,脈中的一點極難把握的輕微波動才是正確確診的關鍵所在。
    當時,顧老頭嚐試了無數方法都無法將病人救醒,他便靜下心來整整把了兩個時辰的脈,這才發現了問題的關鍵所在。而華遠山太過自信,又太過緊張,因此短時間內很難讓老太妃轉醒。
    當日顧老頭出診時惜墨剛好在場,她也曾多次替這個病人試脈,並將此病例牢記在心,不想今日反倒在金殿上派上用場。
    惜墨不敢耽擱,她先從身上的藥囊中取出一小片山參放入注滿開水的杯中浸泡,然後開始為老太妃施針。
    少商、商陽、隱白、少衝、少澤、至陰、湧泉、中衝、關衝、厲兌、竅陰、大敦……看到惜墨的選穴順序,一旁的華遠山驚奇地“哦”了一聲,想必是沒有料到惜墨會如此下針。
    不上一刻,老太妃呻吟一聲,緩緩睜開雙眼,醒了過來,段玉萱和段安臣急忙上前扶起她。
    惜墨從幾案上拿起尚冒著熱氣的耳杯遞給段玉萱,示意她喂老太妃喝下。
    段玉萱接過杯子,神情複雜地看了惜墨一眼,開始給老太妃喂水。
    殿裏的氣氛徹底輕鬆了起來,皇帝開口問道:“顧尚方,老太妃為何暈厥?”
    惜墨重新跪下,低頭答道:“體內陽熱所致,悉心調養即可痊愈,並無大礙。”
    皇帝冷哼了一聲。華遠山馬上跪下來,誠惶誠恐地道:“老臣無能,請皇上降罪。”
    皇帝不做聲,半晌後才緩緩道:“如此精妙的醫術屈居尚方待詔一職,大材小用了。”
    華遠山鬆了口氣,擦了擦汗回道:“太醫丞於伯相剛剛告老返鄉,此位尚無人接任……”
    皇帝笑了笑,揚聲道:“顧惜墨明日起繼任少府太醫丞一職,協助太醫令華遠山管理太醫院諸事務。”
    皇帝此言一出,大殿中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的低語聲和抽氣聲。
    從尚方待詔到太醫丞,這段平常人要用幾年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才能跨越過的漫長距離,在皇帝的這一句話輕描淡之後變得近在咫尺。
    惜墨直起身子,愣愣地望著皇帝,竟然發現皇帝那張威嚴的臉上隱約浮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她一時晃了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隻是直直地跪在地上。
    華遠山轉過頭來,焦急地道:“還不快謝恩?”
    惜墨這才伏下身子,低聲道:“謝主隆恩。”
    片刻後,一個尖細的嗓音響起:“另賜顧惜墨‘空穀清泉’一盆。”
    大殿中又響起了一片嗡嗡之聲:皇帝賞什麼不好,偏偏要賞一盆菊花?
    惜墨心中卻如明鏡一般,隻覺得臉上開始發燙。
    皇帝朗聲道:“琅琊王一家可先行離席,宴會繼續,眾卿無歡不散!”他經過惜墨身邊時,腳步一停,惜墨便聽到他在她耳邊帶笑的低語聲:“顧郎風流,重陽菊花插滿頭!”
    在他爽朗的大笑聲中,惜墨麵紅耳赤。
    惜墨蜷縮在車廂的一角,兩眼發直地盯著腳旁的那盆如冰雕玉砌般的白菊。
    在充滿著狂歡節日氣氛的太極大殿中,一個又一個微笑著的陌生麵孔從她眼前飄過,一杯又一杯飄著香的菊花美酒從她口中直灌到腹內。
    “少年俊才”“前途無量”“玉樹臨風”“倜儻風流”……惜墨幾乎要溺斃在宴席上如潮般水的溢美之辭中,她本能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於是就在失去意識前走到段林風麵前。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就不知道了,隻知道自己醒來後就已經躺在了段林風的馬車上。
    “頭還疼嗎?”段林風關切的詢問聲讓惜墨從冥思中驚醒。她抬起頭,正對上段林風深不見底的黑眸。
    惜墨的手在衣袖中握緊,指甲陷入肉內,瞬間的疼痛讓她的意識清醒了不少。
    “好多了,”她低下頭,不再去看段林風的臉,“六王爺費心了。”
    車廂裏陷入了一片靜默之中,隻有“空穀清泉”清冽淡雅的香氣在緩緩流動。
    “我……”
    “你……”
    惜墨和段林風同時開口,卻又同時停住。兩個人對視了片刻,同時笑了起來,車廂裏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惜墨止住笑,問道:“在宴席之上,惜墨可有什麼失儀的舉動?”
    段林風搖了搖頭道:“失儀的舉動沒有,失態的舉動卻是有的。”他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袍子。
    惜墨低頭一看,隻見簇新的衣袍上滿是酒漬和嘔吐物的痕跡,顯然這便是自己失態後的傑作。
    她剛想開口道歉,卻被段林風用話頭阻止了:“區區一件衣袍,太醫丞不必放在心上。”
    他繼續道:“小王沒料到顧太醫竟是海量,喝到腳步虛浮、意識模糊時還能與小王拚酒。”
    惜墨見他說這話時嘴唇緊抿,知道他在強忍笑意,便問道:“後來呢?”
    “後來,”段林風頓了頓,笑意卻已從嘴角蔓延到眉梢,“後來顧太醫自顧自喝個不停,直喝得爛醉如泥,癱倒在地。小王將顧太醫從大殿裏拖出來,架到馬車上。”
    他越說,惜墨的頭越低,到最後幾乎碰到自己的膝蓋上。
    段林風卻不以為然:“顧太醫不必慚愧,這樣的宮宴即是皇上為百官皇族擺下的狂歡宴,喝得比你多、失態比你嚴重的大有人在。”
    惜墨聽他這麼說,心中的羞愧之情稍減,頭也慢慢抬了起來。
    段林風的目光卻停留在了“空穀清泉”上,他沉吟半晌道:“皇上賜顧太醫菊花是何用意?”
    除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惜墨不願對段林風有任何隱瞞,於是便將自己在宮外兩次遇見皇帝的事情告訴了他。
    段林風聽她講完,笑道:“顧太醫竟然同本王一樣喜歡菊花,不知顧太醫喜歡菊花哪一點?”
    惜墨低聲吟道:“秋菊能傲霜,風霜重重惡。本性耐嚴寒,風霜其奈何!”
    “好!”段林風拊掌笑道:“好一株頂風傲霜、冰肌雪魂的秋菊!顧太醫與這秋菊倒還真有一些神似之處。”他見惜墨開口欲辯,便又道:“這是本王的玩笑話罷了,顧太醫不必當真。”言畢話鋒一轉道:“無論如何,此次本王帶你進宮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並且還有意外收獲。”
    惜墨抱拳道:“多謝王爺提攜,隻是惜墨有一事不明,想請教王爺。”她見段林風正專注地望著自己,便定了定神,緩緩開口道:“王爺為何對惜墨如此照顧,是否因為惜墨長得與小落姑娘相似?”
    她這句話一問出口,段林風的目光便黯淡了下來,他勉強牽動嘴角道:“你長得再像也不是她,這個我自然明白。隻是和你在一起時,我總會產生錯覺,似乎她正和我待在一起,那是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段林風沒有用“本王”兩個字,而是用了“我”。在他眼中,這一刻坐在他對麵的似乎不是顧惜墨,而是他朝思暮想的葉吟落。
    他沒有再說下去,車廂裏沉悶得讓惜墨心裏發慌,於是她調整一下姿勢,笑問道:“王爺想知道在整個宴會上,惜墨最愛聽的是哪句恭維話嗎?”見段林風抬起頭來看著她,惜墨才輕輕道:“潘安再世。”
    段林風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副英雄所見略同的神情。
    惜墨頓了頓,又把下半句說了出來——“美若天仙”。
    “嗤”段林風這下沒忍得住,放聲大笑起來。
    惜墨看著他的笑臉,心中像被春風吹過一樣,柔軟而溫暖。
    段林風停住笑,目光明亮地看著惜墨,其中有感激更有一種惜墨根本就說不清楚的東西。
    馬車猛然停住了,惜墨掀開窗簾一看,已然到了自己家門口。於是她跳下馬車,又從段林風手裏接過菊花,朝他點頭道別後向門口走去。
    “顧太醫!”惜墨回頭,卻見段林風正從車窗探出頭來,他的眼睛在傍晚的霞光中熠熠閃亮,可他望了她半天,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朝她笑笑,便示意車夫上路。
    直到段林風的馬車消失在巷口,惜墨才轉身走進家門。她身後,拖著一道細長而孤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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