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半透明的玉石屏風，隱約可辨有人影晃動。我步伐沉定如水，心卻慌亂如麻。
    眼眶有些發熱，走到屏風前，我停住腳步。
    “草民柏夜，叩見我主！”我頷首，聲音很低，如同被抽空了氣力。雙膝磕著柔軟的毛氈子，我第一次感到下跪不是恥辱，而是心碎。
    有人爽朗笑道：“小楊，你怎麼把寨主請來了？”
    談笑間，一截鬱藍色的衣擺落入我的眼簾。
    一雙溫熱的手扶起我的肩。不必抬頭，光聞這氣息，我也知道他是誰。
    心擰得厲害。腦子一時失控，我什麼都顧不得，也不想顧，張臂抱住他，淚如泉湧。
    “柏夜！你這是。。。。。。”他尷尬地在我耳邊低問。
    剛要推開我，眼角瞥見一肩的淚痕，又僵在原地沒動。
    “流。。。。。。影。。。。。。大笨蛋！”我細聲喃喃。
    “呃？”流影將我扯開，斂色道：“你怎麼了？”
    “被賣了！”我幾乎要脫開而出。
    轉入屏風內，我毫不意外地見到了寒楓——依舊是一襲純白披風，風帽遮住大半張臉，露出完美的唇完美的下頜。
    他懶懶地斜依在石椅上，一隻手輕托著腮幫，另一隻手擺在白瓷盞旁，修長玉潤的食指上下摩擦著杯壁，淡然而專注。
    這動作、姿態熟稔如昨，我曾多少次見過，習以為常。可此刻，它卻灼眼得很，灼的我直想掉淚。
    “草。。。。。。”
    “勿須多禮，”寒楓坐直了身子，將我的話擋了回去，“這會兒在宮外，當我是公子出遊好了。”還好他沒稱自己“朕”什麼的。
    “是。”我強忍著泛濫的酸楚，頷首，“在下適才無心冒犯，還望公子恕罪。”
    “既是無心，又何罪之有？”寒楓抿了口茶，語氣冰冷：“今兒我算長見識了。這酒樓的掌櫃寧可對著一品大臣的官牌撒謊，也不肯說出是誰包了五樓，惟恐開罪了虎門山寨。”
    我心頭一咯噔，明白了他話中的怒意所在：區區一個山大王的威性，竟蓋過了當朝一品！
    “你是不知道這家夥的臭德行，沒事就喜歡拿銀子當沙石撒。”流影插嘴，想替我解圍，“開門做生意的，誰會跟銀子過不去？”
    “這銀子，果然是好東西。”寒楓冷哼，“寨主來京，朝野大震，"櫻唇朝著我的方向，"想必也是撒了不少銀子的結果。”
    這話一出，室內溫度邃然降了好幾度。
    呃，流影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啊？！這下好了，官商勾結，權財互利，觸犯可是朝廷的大忌諱!
    此時，我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唉，早知相見會如此難堪難過，倒不如不見。
    “在下隻是一介莽夫，不懂京城的規矩。”我裝糊塗，獻媚笑道：“行商者，能日進鬥金是運氣，能結交貴人卻是福氣。在下心知能有口飯吃，全靠二位公子的福蔭。”起身做了一個“請”地手勢，“相請不如偶遇，今日難得二位公子齊聚在此，若不嫌棄在下一身銅臭，請移步上樓，一起小酌幾杯。”
    寒楓屁股生釘地不動，也不回話，坐那兒繼續摩擦他的杯子；流影望著我一臉好笑，輕輕搖頭。（流影估計是被我剛才見麵時一計熊抱給嚇著了，一直避免和我說話。）
    “嗬嗬，恕在下木訥愚鈍，一時聒噪，擾了二位的雅興，這就告辭。”我幹笑，識相地行跪拜大禮，"祝二位新皇用餐愉快！”
    ——今時不同往日，我不再是斯雨，他們也不再是皇子，身份地位已經有了天差地別的變化。
    “怎麼是兩位新皇？明明隻有一位。”流影指著寒楓，調笑。
    “誰象你這般逍遙自在，”寒楓又靠回椅子上，“有胞弟代你稱帝，還有位忠誠不二的宰相輔助其位。"手指輕敲著桌麵，歎："命好啊，可以高枕無憂的寄身於四海。”
    ……流影放棄了皇位!
    聽聞此言，我吃驚地望向流影——他戚然一笑，平淡道：“權力，我所不欲。”
    “你呀，這叫‘己所不欲，卻亂施於人。’"寒楓嗓音含笑，旋即悵然，“不過，人終不能隨心所欲。”語氣雖輕，卻聽得出他和流影的關係非同一般。
    “寨主既然要回了，我也不多留，請！”這會兒，寒楓猛地想起了我，對我欠了欠身子。
    呃，看來寒楓對“我”的印象差到了極點，直接一句話將我打發了。
    灰頭土臉地辭別了寒楓和流影，我感覺自己象一隻夾著尾巴的衰狗。曾設想過無數次的久別重逢，就這麼草草收了場。一肚子思念、委屈、遺憾，到最後，連一起喝杯水酒的機會都沒有，更談不上傾訴了。
    我站在“夢寐以求”的大門口，抬頭望向高處雕欄——那裏坐著兩位曾經最為嗬護我的人，這會兒，他們或許談笑風聲，或許互訴衷腸，或許想起了笨丫頭斯雨，可無論如何，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有個靈魂在這裏仰望——已是咫尺天涯的距離。
    神情恍惚之際，一道紅影擦身而過。
    我回眸——竟是驚鴻一瞥!募地想起一個詞：美麗如歌。
    是的，美麗如歌的。。。。。。背影！豔麗的紅鬥笠難掩她曼妙身姿，雙肩平削，脊背挺直，氣度婉約沉靜，舉步提足似弱柳扶風，婀娜動人。
    自她進入酒樓的那一刻，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姐。。。。。。”一向靠嘴皮子吃飯的掌櫃，也結巴了起來，“選我們‘夢寐以求’酒樓請客。。。。。。”
    “五樓可有客人？”不知打哪兒冒出個丫鬟，打斷掌櫃的“廣告詞”。（汗!一直有兩丫鬟隨後，我硬是"好色"的隻看到那紅鬥笠。）
    “不知道小姐問的是哪位客人？”掌櫃指著門外的我，“這位是才下來的，還有兩位客官剛上去。”
    兩丫鬟齊眼看向我，紅鬥笠沒回頭。
    估計是被我的風華震懾，那兩傻丫頭楞楞地盯我半晌，犯花癡。
    “白風衣。”紅鬥笠清淡開口。那聲音仿若滑錦，聽我耳中，莫名有些熟悉。
    她……是在找寒楓？！
    “寨主，寨主！”有人拉我袖子；一扭頭，見管事指著馬車，笑道：“車已備好了，可要回宅子休息？”
    “恩。”我應了一聲，下意識地又向大堂裏睃了一眼——麗影不見了。
    斜倚在閣樓欄杆上，我捏著長歌的信筏，遠眺——山朦朧，籠煙薄光，又入一夜清秋。
    離百日之期不足一個月了。
    長歌信中說：吉婭到達之前，千翊已經出發來乾京了，沒能碰著麵。不過，吉婭身上有件上古神物，好象能助我交換身體，讓我耐心呆在乾京，他已經派人去招回彥川仙人和頌長老，彙合後一同來乾京找我。
    這是近來最好的消息，我想。
    “我餓了。”朵朵從裏屋飛出來，撲騰著翅膀，在我耳邊嘀咕。
    “趕路累了，不是應該先睡覺嗎？”我逗它。
    “餓得睡不著。”它趴在柵欄上，搖晃。
    “我去叫人拿些水果。”摸摸它腦袋，我往外走。
    手在門把上，還沒拉，門就自己開了——管事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寨主，快去瞧瞧，有人送了一車酒來！”
    我一怔，“什麼人送的？”送酒幹嗎？
    “您快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又準備拉我的袖子；我錯開一步，走他前麵。
    大廳裏坐著一人。
    一襲鬱藍長衫，黑緞束發，俊逸出塵；幾案上的燭火映襯著他英挺的側影，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落寞。
    “你怎麼來了？”我吃驚地看著流影。
    他笑，“來請你喝酒。”邊說，邊擊掌，門外魚貫地搬進來幾十個酒壇子。
    “一醉解千愁，”流影拎起一個酒壇子，“寨主可想試試？”
    我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
    ……真的變天了!流影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