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13章 明月不諳離恨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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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千重孩子氣的舉動,我“噗哧”笑出來,環住他的腰身,臉頰貼在他肩上。楚鴻桃花眼翻飛,嘀咕:“男女授受不親,姑娘自重些!”說著,作勢要拍掉我的手,千重一把攔住,纖細手指,柔若無骨。
“美……美……美人!”楚鴻又開始口齒不清。
我一把抓回千重的手,嬌嗔:“不許你碰他!”千重頗無奈,回身用被子將我裹住,又攬於懷中,向楚鴻道:“閣下到底是何方神聖?”
楚鴻哈腰賠笑:“江浙楚家大公子楚鴻,如假包換!”
我道:“公子可否坐回桌旁?”楚鴻本不睬我,但見千重臉上怒氣漸生,方百般不願地退回桌旁,喝著一杯冷茶,眼睛仍一動不動地盯在千重身上。
我笑道:“聽聞楚大公子因為酒後謔語,遭人毒手,被剃去滿頭青絲,丟於和尚廟中可是當真?”楚鴻一張臉頓時垮下來,從腰後抽出一把紙扇,“嘩”地展開,扇著,我與千重麵麵相覷。
恰箏兒,離離推門進來,俱是一愣。錦瑟跟進來,打眼一掃,笑道:“我家小姐弄妝梳洗,兩位公子可否回避?”此話一出,登千重和楚鴻皆灰溜溜地出去了。
我下的床來,錦瑟她們都跟著忙起來,離離抱怨:“要那個齊朔有什麼用,這麼大一個活人都能放進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驟驚,那自稱楚鴻的男子又不像千重習得幻術,他是怎麼摸進出雲閣的?心下著慌,命箏兒簡單綰了發,奔出門去。
庭院中,千重與楚鴻正花間一壺酒,相談甚歡。遠遠望著,直到千重示意我過去。楚鴻合扇叩擊桌麵,嘴角似笑非笑,隱含一份聛睨天下的傲氣,與剛剛的色胚相判若兩人。和千重對視一眼,不得不承認我們都犯了一個錯誤,商場與戰場,楚鴻能在生意場上混得如魚得水,又豈是簡單的精明二字了得!
正這般想著,對麵楚鴻展扇遮住大半張臉,桃花眼眯成一條縫,嬉笑道:“洛兄,連城雖好,畢竟已是待嫁之身,何不放手,隨小弟走馬神州。依洛兄的姿容,不知多少女兒家投懷送抱,到那時依紅偎翠豈不快活!”
千重失笑輕咳一聲,勸道:“楚大公子慎言!”
楚鴻猶笑:“怎麼,洛兄害怕連城姑娘一哭二鬧嗎?連城聰慧,定不會如此輕賤自身,歎一聲有緣無份怕也要笑著的。男歡女愛,合則來,不合則散。沐家是大戶人家,四郎是大好男兒,連城有這等福祉,洛兄替她高興還還不及,又何必苦苦糾纏,圖惹相思!”
這話愈發無禮,千重卻悠然一笑,舉杯遙敬,楚鴻為之驚豔,手中的扇子“啪”地掉在桌上,忙不迭地撿起,掩住大半麵孔,連聲道:“失禮了,失禮了!”
千重笑道:“小樓姑娘品性淳良,端莊嫻淑,與楚兄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洛某先道一聲恭喜了!”
楚鴻眨眨眼,笑道:“洛兄酒量如此不濟嗎?一杯下肚便說起胡話來了!”他話音方落,牆外便傳來女子淒厲的叫喊:“玉連城,你出來,你這惡毒的女人,你不得好死!”
千重麵不改色,又道:“小樓姑娘如此真性情,楚兄有福了!”
我登時歡笑,千重麵上掠過一絲紅暈,拂袖一抬楚鴻手中的扇柄,遮住他的雙目,一臂攬我入懷,吻上了我的唇。他輕咬我的唇瓣,見我眸中笑意更深,又惱了一分,唇也加了力道,舌頭滑過牙關,輕佻地逗弄著我的舌,我頓時不敵,合上雙眸,任他采擷。一吻罷,我嬌喘連連,伏在他胸前,雙臂勾著他的肩,媚眼流波。
突聽楚鴻咂舌驚歎:“洛兄果真是性情中人,小弟佩服至極!”我坐直,輕輕一笑。
牆外的叫罵聲已成了絕望的哭泣,楚鴻凝眉歎息:“這種女人娶回家,怎生了得!沐花卿這廝端是毒辣!”
我輕敲桌麵,笑道:“四郎是大好男兒,連城得夫如此,夫複何求?楚大公子慎言!”
楚鴻的表情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他手腕一抬,隻露出兩道眉毛。
我歡笑:“遠來是客,楚大公子放心,要打要殺,也待連城盡過地主之誼!”一擊掌,錦瑟她們魚貫而出,奉上菜肴,美酒。楚鴻掂著手中象牙纏絲筷子,道:“玉家果真奢靡!”又摸摸碧玉盤子的邊緣,央求:“連城可否把這幾個盤子送我?”
我笑道:“隻要楚大公子留下手中的扇子,連城盡可再送你幾斛珍珠!”他頓時噤聲。
飯後,楚鴻突發興致,扯錦瑟她們坐成一圈,給她們講生意場上的趣事,逗得小丫頭們一會哀聲連天,一會額掌相慶,好不熱鬧!
我和千重坐在池邊,拂袖,幻化出七彩錦魚,楚鴻說那被剃了發扔到寺中的是他的替身,他自從五歲時黑了一富戶一千兩銀子後,一發不可收拾,便時不時有刺客登門造訪,現在他的替身已有十人之多。
我朝口若懸河的楚鴻瞥了一眼,道:“沒準他也是個替身。”
千重笑道:“看楚家傳記,說楚家嫡係子孫生而嗜酒,每日無酒不歡,連城大可試之!”我撲到他身上,輕惱:“我是斷不允你同他一起喝的!”
千重眸子一亮,笑意甚濃:“連城忘了,還有一人。”
楚鴻和千重手談一局,略輸幾子,搖扇笑道:“楚鴻暫去!”一掠身,沒了蹤跡。我自回房,和錦瑟繼續裁減衣裳。
日暮時分,也不見楚鴻的身影,料峭倚門相盼,被箏兒她們好一頓笑話。
突聽衣袂聲,楚鴻攜兩盞宮燈掠進,自掛到簷下,小丫頭跟過去,瞧了一陣也沒看出什麼端倪,推搡著說笑。我與千重迎楚鴻坐下,楚鴻見桌上幾壇酒,眉毛一挑,笑道:“洛兄要與我拚酒嗎?”
我叫道:“齊朔!”齊朔掠進,眼神如刀鋒般淩厲。
楚鴻“嘩”地展開扇子,擋在麵前,雙眼眯起,笑道:“今日聽說齊朔投了連城,我原不信。連城好手段,也難怪洛兄為你如此著迷!”
我笑應:“楚大公子也不差,長刀沐家,戒備森嚴,如同虛設!”
他突然起身,丟了扇子,抓住千重衣袖,悲切叫道:“洛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你且思量,還是同我一起走吧!”
我惱他出言無狀,拍開他的手,一拂袖,腳下白雲叢生,湧到半人高,漸漸稀薄,隱約見得萬丈懸崖,望一眼便頭重腳輕,魂不附體。楚鴻驚駭,連向後跌了幾步,又強撐著探過兩步,抓起扇子,擋住臉。半息,扇柄才不再顫抖。待他放下扇,腳下空無一物,仍是朗月清風。
他原是個極精細的人,擦擦頭上冷汗,一揖:“楚鴻冒犯了,望連城不吝寬恕!”
我忙扶起他:“是連城魯莽,公子莫怪才是!看公子也是性情中人,可否與連城說句實話,為何再三勸千重離開?”
楚鴻忙又揖道:“楚某癲狂,胡話連篇,連城切莫放在心上!此壇酒,楚某先幹為敬!”他說著,抱起一壇酒,拍開泥封,仰脖灌下。
我心下思量一番,拉千重坐下,示意齊朔坐到另一邊。酒逢知己千杯少,待齊朔先行不支告退時,我,千重,楚鴻亦已大醉,竭力維持著最後一絲清明。
我抓住楚鴻手腕:“楚大公子,聽你言談之間對男女之情很是開明,為何遇著我與千重,卻一反常態,一味勸他離開?連城敬你是一方之主,誠心相求,可否告知?”
他卻推開我,抓住千重的手,斷斷續續說道:“洛兄……莫強求……楚某有奇遇……傷人傷己,早作了斷……洛兄……連城……何忍傷之……”
我用盡力氣推開他,抱住千重,小聲道:“千重你莫聽他嚼舌!”
千重親吻我的額頭,低聲說:“連城,莫想了,我送你回房。”他抱起我,跌跌撞撞走向小樓,錦瑟她們要幫忙,都被他不聲不響地推開。
身後,楚鴻大叫一聲:“洛兄三思啊!”接著轟然倒地,我無比氣惱,叫嚷:“錦瑟,拿涼水潑他,潑他!看他還敢不敢放肆!”
“是,小姐!”錦瑟應著,卻未動半步,我胡亂揮著手臂,終是醉暈過去。
酒喝得急,醉得快,醒的也快,睜開眼,驚訝叫道:“千重?”千重靜坐在床邊,幾近癡迷地看著我。我坐起身,慢慢抱住他,頭枕在他肩上。
千重輕聲道:“連城,你為凰,定翔與九天。我也要去做一些足以與你匹配的事。”
我暮然心酸,一下一下敲打他的肩,哽咽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是嗎?”
千重不辯解,十指輕梳我的發,歎息一聲。
我道;“你去哪裏,蕭家嗎?蕭家人孤傲難馴,你萬事小心。以你之能,不日便可名動天下,那時,那時……”我說不下去,小聲地抽泣著。
千重推開我,擦拭我的淚,小聲哄著:“連城莫哭,你哭得我的心好疼!”
我一撇嘴,欺身吻上他的唇,狠狠咬了一口,半低下頭,喃聲道:“你會回來找我的,你舍不得我,我知道。”
千重輕笑,摟我入懷,道:“沐家人事複雜,連城切忌掉以輕心;寧家傾城,怕是沐花卿下一個要周全的人,連城早作提防;沐小樓自小嬌生慣養,必不肯善罷甘休,連城不妨小懲大戒;楚鴻心思難測,不必親近亦不必疏遠;驚寒已自閉房中數日,你且饒了她吧,我以後不再私下同她見麵便是。剩下的相信連城心中自有主張,總之,萬事切莫強求,珍重自身才是正道。”
我撫著他的臉,蹙眉道:“千重,你怎麼辦呢?你還未走,便如此掛念與我。兩日見不到我,豈不要相思成狂?”
千重眸中湧現霧意,輕吻我的唇角,柔聲道:“連城忘了,山腹之中靜候你踏月而來……”
我心中酸楚,堵住他的唇,一時癡纏,千重的呼吸漸漸急促,他強迫自己抽身,拇指輕撫我的唇瓣,謂然一歎:“我走了。”
他起身離去,我怔仲相望,半晌,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下床披外衣追出去。皓月當空,千重急急而行,他似乎料到我會出來,回身一笑,拂袖,揚花散落,細密地遮住視線。我跑過去,花朵成煙,亦不見了千重身影。
回望,小樓寂靜,兩盞宮燈高挑,如同一隻潛伏的巨獸,雙目如炬,要將我撕裂。
心下煩亂,第一次推開院門,齊朔靜立,見是我,單膝跪下,呈上腰刀:“齊朔辦事不力,請小姐責罰!”
我厭倦一笑:“你與小樓青梅竹馬,雖無情亦狠不下心腸,江浙楚家,能豢養殺手無數,自也能求得能人異士,放楚鴻進來也怪不得你。以後不要隨便向我請罪,連城從不妄動殺機,一旦動了,這天下怕也要血流成河。”
他默不作聲起了,我回轉院中,池邊,驚寒靜候,見我雙唇紅腫,嘴角泛起譏笑。我無心理她,隻說了一聲:“睡吧!”從她身邊走過。
徑自上樓,去千重房裏,點燃蠟燭,地上有一些紙團。打開,寫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畫了一個叉,批一行小字:胡說八道。我不由失笑。
走到案前,移開麵上白紙,下麵是我的一幅小像,千重的一幅小像,細細摸索,歎一聲:“千重!”便覺身心俱暖。回房睡了,千重自是入夢來。夢中卻是我拂袖劃下深淵,將我與他隔於兩旁。千重看我的眼神似悲切又似陌生,我想叫他,又喊不出聲,急得淚下。楚鴻卻突然出現在千重身邊,猖狂大笑,拉著千重便走。
我厲喝一聲:“楚鴻!”
猛然從夢中驚醒,一睜眼,楚鴻正坐在地上,一臂搭著床沿,錯愕地看著我,半晌苦笑:“連城如此恨我嗎,夢中也叫的這般咬牙切齒?”
我多少有些不悅:“你怎麼在這兒?”
他一反手,捧出一束野花,露珠滾動,笑嘻嘻道:“去送給美人!”
門開,箏兒,離離進來,驚叫:“楚鴻!”跟進來的卻是驚寒,麵色一凜。楚鴻想必也是知曉她一劍怒傷齊朔的事,將手中的花向我懷中一丟,向前翻滾,穿窗而去。
收拾妥當,下樓,簷上兩盞宮燈已不在,院中桌上碧玉小刀壓了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著:“連城美人,後會有期!”我拿起小刀,端詳,花紋質地分明是昨日的碧玉盤,不由失笑,這楚鴻也真是不拘小節。
飯後,蘭曉飛鴿來報,莊中安好,母親已漸有笑顏,軟羅亦有擔當,協助明老爺子將莊內事務料理的井井有條。想在若耶山莊的十六載光陰,歡快無憂,難免悵然。後又接到華瀲傳書,說他已到江南,祈我一切安好。
午後,沐小樓又到出雲閣外大鬧一場,錦瑟得了我的授意,推開門斥道:“沐小姐小心杞人憂天,你不想嫁,楚家還未必想娶呢!”
哭鬧幾日,沐小樓早已憔悴不堪,聞言,一個巴掌甩過來:“大膽婢子!”
錦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越發冷斥:“身為沐家的小姐,自小錦衣玉食安享榮華,如今要為家族做點事,就如此哭鬧,不識大體,真讓人笑話!”
沐小樓神情一滯,掙開手,轉身離去,身影搖晃,如同一朵要凋零的花。
一聲輕笑。沐花卿從牆外略進,手中花瓣不時拋入口中,笑道:“連城未生一絲惻隱之心嗎?”
我笑道:“四郎不知嗎,一斛淚珠相聘,五百將士逼莊,連城比她要不忿的多。結果怎樣,還不是巴巴地來到沐家,日夜戰戰兢兢,看人臉色。”
他坐到我對麵,意圖揣測:“這世上真有讓連城不忍之人嗎?”
我掩麵輕笑:“四郎尚有眷顧之人,連城又豈能免俗。若不是不忍若耶山莊朝不保夕,毀於一旦,我又何必一路顛簸,讓四郎盡享齊人之福。”
沐花卿輕拈一枚花瓣:“小樓如花,父親亦不忍逼迫,連城呢?”
我道:“我同四郎一樣。”
“如何?”他興趣盎然。
我笑道:“花開花落的權利不由我,我不是度它的佛。”
沐花卿麵色一凜,揉爛手中的花瓣,道:“如若可能,我定對若耶玉家網開一麵,也請連城對傾城手下留情!”
我點頭應允:“四郎坦誠,連城多謝!”見我麵色不豫,沐花卿撩起衣襟,擦淨手,一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