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14章 仰天大笑出門去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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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飛馬來報,沐家家主沐青原已到三十裏外的百家集,獵玉城主沐青雲命沐花卿率一百將士策馬相迎。卻說沐小樓將自己在房中關了半日,出來後,允嫁,麵如死灰。沐青風老淚縱橫,他雖不善勾心鬥角,但想了這幾日到底也想明白是沐花卿借題發揮,迫沐小樓出嫁以修好楚家,遂趁沐花卿外出之際跪求獵玉城主。
    奈何此事本就是沐青雲並沐花卿共同謀劃,哪裏改得了口。沐青風出了花廳,失魂落魄,竟一失足踏入湖中,被路過的小廝看見,救起時已去了大半條性命。沐青雲畢竟同沐青風一母同胞,小時抵足而眠,大了也是兄友弟恭,見此也甚是傷心,為了安撫沐青風,竟舍了七郎沐俊卿。
    一切追根溯源,若不是沐俊卿哄我去捉兔子,也不會惹出這一連串的變故,可憐沐俊卿自驚寒一擊,臥床至今,方好轉些,被獵玉城主叫去劈頭蓋臉一陣訓斥,罰三年囚禁。少年心高氣傲,那受得了這般折辱,當場口吐鮮血暈厥。
    午後,天邊濃雲漫卷,不一會電閃雷鳴,傾盆大雨“轟隆”擊打地麵。樓下花廳,和驚寒執子廝殺到中局,又稱膠著之勢。香草突然撐傘跑了出去,雨大風急,霎時將傘掀翻,她渾然不顧,一臂檔在額際,直衝到院門。
    不一會回轉,進了門,渾身濕透,成股的雨水順著被打散的發髻流下,腳下頃刻積了一大灘水。她麵色鐵青,緊咬著下唇,突“撲通”朝我跪下,頭伏在地麵,一動不動。
    我輕歎一聲,起身拿了絹帕,到她麵前,半蹲下,扶起她,擦淨她臉上的雨水,有那麼幾滴滾熱的分明是淚。
    “小姐!”香草啞聲叫著,我捏捏她的臉頰,笑道:“香草乖,去洗個熱水澡,喝碗薑湯,莫惹了風寒。”她執拗地看著我,麵上一絲血色也無。
    我笑:“傻丫頭,你跟了我十年,第一次求我,我能不答應嗎?”
    她乍現驚喜之色,要說些什麼,動動嘴角,卻是“哇”地一聲哭出來。我抱住她,輕拍她的後背,哄著:“香草乖,莫哭了!”小丫頭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見弄了我一身雨水,神色羞赧,我掐一下她的臉頰,笑道:“去吧。”她這才起身,進了後廂。
    驚寒過來與我並肩站著,望著驟雨殘花。我問道:“驚寒,你說沐俊卿此舉何意?”
    驚寒道:“要麼是真心被你折服,要麼是借你避過眼前之禍,你待如何?”
    我悠然一笑:“不如何。不過我是不會養一條狼在身邊的。”
    又佇立了一會,驚寒取了新傘給我,六十四根傘骨,上繪雨打新荷。我執傘,飄然出樓,雨勢未歇,所幸風已止,地麵盡是積水,走到院門,羅襪裙角盡濕。
    推開門,吱嘎之聲桀桀入耳。門前,跪著的少年身上月白色衣裳早已濕透,裹著傷口處,殷紅一片,不時有血水泛出,染紅了搭在地上的衣擺。
    幾日不見,他消瘦許多,眉間的飛揚神采如數磨去,見是我,虛弱地一笑,叩了三個頭,叫著:“好姐姐!”我靜立,雨水淋在他背上,順著脖子流過臉頰,下顎,滴到地上,彙成一團。到底忍不住上前一步,傘遮到他頭頂。
    他跟著抬起頭,偏到一邊,吐出一口雨水,轉向我,展顏一笑:“好姐姐,我知道你定舍不得我!”
    我看向遠處亭台樓閣,大雨衝刷,倍添蕭索。回首,我道:“七郎,我幫不了你的。我無心瞞你,我與你四哥現在是相互鉗製,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少年眸子一亮,切道:“好姐姐,但求你為我指一條明路!”
    我聞言冷笑一聲:“明路?七郎切莫貪心,我若真這般神通廣大,又怎會淪落到沐家這是非之地。”
    沐俊卿抓住我的裙角,仰麵一笑:“好姐姐,你不知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有多不易!四哥不在,父親決意舍棄我,我……我……是真的沒有法子了!”
    他身子突然一抖,一口血到了嘴角,被他生生咽下去,到底流出一縷,被發間淌下的雨水一衝,了無痕跡。
    我暗思量,嫣然一笑:“少年郎何不仗劍遊天下?”
    他一怔,眼神灰敗:“姐姐讓我離了沐家?”
    我笑道:“怎麼?離了沐家,以七郎之能就闖不出一番天地嗎?”
    少年心性果然被激起,雙眸明亮,隻一刻,突似又想起了什麼,吞吐道:“可姐姐說……這……天下非洛,即沐。”
    雨勢漸緩,輕敲傘麵,我道:“洛大公子至今成迷,至於我,七郎可知,在若耶山莊,淚珠不過是丫頭們手裏的玩物,同石子一般。沐家以一斛淚珠相聘,五百將士逼莊,母親憤恨,口吐鮮血,連城無奈允嫁。”我掐掐他的臉頰,“我懷恨至今,不毀了沐家已是你們萬幸,怎麼還不知足,竟敢巴望著我為你們沐家出錢出力?”
    少年心思暗轉,忽然嘻嘻一笑:“好姐姐,你裝的再凶也騙不過我。七郎知道,姐姐雖然嘴上從不饒人,但從未真正狠下心腸去對付哪個人。姐姐不會害沐家的!”
    我一愣,失笑,斥:“小鬼頭!”
    他歡喜一笑,道:“好姐姐,七郎當離沐家嗎?”
    我笑道:“沐家子嗣眾多,不乏為王為將之才,七郎想自其中殺出一條血路,何其難也!人人都羨慕四郎一身榮寵,風光無限,可是說透了,他又何嚐不是日日如履薄冰,苦心經營。你斷沒有他那份心性,何不另辟蹊徑。眼下江南水患一觸即發,百萬民眾即將流離失所,七郎何不趕赴江南,世間熱血男兒無數,七郎隻需登高一呼,自從者無數。救黎民與水火,這等功績,豈是獵玉城中的蝸角虛名可以比擬!”
    沐俊卿眉目漸開,又朝我叩了一個頭,道:“七郎謝姐姐教誨!”我扶他起來,不意掠過他胸口,立刻沾染了一手血汙,想他忍著這般劇痛,還能與我談笑風聲,心性之堅韌果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
    他朝我一揖,道:“七郎告退!”極緩慢地抬起身,清朗一笑,唇上的牙印深可見血。他轉身,一步一頓地離開,雨又大,風起,少年單薄的身體倔強地挺直,身後留下一路血痕。
    回轉,廳內隻有驚寒,她過來收了傘,我一歎:“但願一番闖蕩能讓他不這般執於名利。”
    驚寒冷哼一聲:“就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輕笑:“所以我得找個人幫我好好打磨打磨他!”回房,修書一封給華瀲,命香草再拿一些傷藥一並送去給沐俊卿。
    大雨阻道,當晚,沐花卿並沐家家主並未回轉,當是歇在百草集了。
    窗外,雨一直淅瀝,拋了幾顆夜明珠到地上,仍覺得冷,用被子將自己裹住,抱著雙膝,輕吐一口氣,幻化出千重的臉,似嗔猶喜,念一聲:“千重!”怔怔流下淚來。到後半夜,方才困倦睡下。
    醒來,天際已明,推開窗,雨後空氣微涼,泛著莫名清香。離離,箏兒進來,綰發之際,箏兒說沐俊卿叩別獵玉城主,仰天大笑出門去。我問香草如何,她們說昨夜暗自垂淚,今晨方才睡去。暮又想起千重,刹愁緒頓生。
    閑過兩日,沐花卿不知何故,仍未回轉。
    一日後,江南多處大堤一夜決堤,刹,萬戶家破人亡。
    值此危急關頭,一直淪為天下笑柄的江浙楚家大公子楚鴻挺身而出,開設粥鋪,組織民眾修堤固堤,幾十萬兩銀子眼也不眨地拋出去。寧,崔,陶三家尚觀望,楚大公子冷笑幾聲,家族豢養多年的殺手全部派出,一夜之間,取寧,崔,陶三家家眷掌心之血,生生染紅了一丈白綾。
    時,三家家主動容,各斥巨資,任楚鴻調派。神醫華瀲聚集江南名醫,義診贈藥,防治瘧疾,沐俊卿攜一幫熱血男兒於上遊疏導洪水。當這些消息傳到沐家時,已過了七八日,寧傾城拜別獵玉城主,策馬奔到百草集,同沐花卿趕赴江南。
    南疆萬俟,蜀中康王,東北燕家,漠北蕭家,神箭洛家皆遣人遣物,一向以富庶示人的江南腹地因這場天災而風起雲湧。
    反觀長刀沐家,仍一片祥和,我日日靜於出雲閣中,從未妄出一步,倒是小丫頭們有些坐不住,恨不得生翅飛到江南,一睹盛況。沐青風父女安靜了許多,經此一役,楚鴻可謂鹹魚翻身,沐小樓想嫁怕也被嫌了去。各方消息快馬加鞭彙到我手裏,卻沒有千重的一絲音訊,半月前一別,他似已人間蒸發。
    夜,月朗星稀,我立於院中。
    輕拂衣袖,遍地生蓮,湖水蕩漾,擰腰旋身,一舞“荷風”。驚寒不知何時出來,抱琴於懷,隨著我的腳步,輕撩琴音。舞到一半,突腳下一滑,雖未摔倒,驚寒那邊已是“哆”地一聲破了音。
    與她分坐石桌兩旁,我道:“驚寒,為何我心裏發慌,總覺得有不祥之事迫近。”
    驚寒道:“天下安好,是你多心。”
    “是嗎?”我笑應。想起那日千重與我說的“了卻君王天下事”便同驚寒細細說了一遍。驚寒麵色不改,到底心生神往,喃喃念著:“了卻君王天下事。”
    我嬉笑道:“就算有一日,有人持‘堆雪’,‘長恨’弓,‘歡顏’箭來教我那至高幻術,我也不學。驚寒想想,十年光陰為祭,可不是玩笑!縱有‘堆雪’偷轉年華,到底有那麼一刻麵容蒼老。”
    驚寒失笑:“知道你愛看美人!”
    我咯咯笑,捏一下她的臉頰:“驚寒也不許練!”
    她不悅地拍開我的手。我隨意拂袖,想幻出‘堆雪’給她看,花開一半,瑩白如雪,突煙消雲散。我未在意,又一拂袖,哪知‘堆雪’又隻花開一半,難免心驚,叫道:“驚寒!”驚寒也有些詫異,跟著一拂袖,‘堆雪’肆意綻放。
    麵麵相覷,暗自思量,能讓我心神如此不寧的隻有母親與千重,如今驚寒無恙,當是千重出事了!驚寒看我麵色變換,也猜出個大概,冷聲道:“洛千重再好,也不值得成為你的心魔!”
    我一把抱住她,軟聲道:“驚寒莫凶我,讓我靜一下。”閉目凝思。睜開眼,拂袖,又一輪明月冉冉升起,不由歡欣笑道:“沒事!”驚寒瞥我一眼,冷哼一聲,抱琴回樓去了。
    次日清晨,接到蘭曉飛鴿傳書,閱罷,撕碎了。
    閑暇,躺在樹下藤椅上,持古卷細細品讀,陽光逐漸耀眼,樹葉撒下大片陰影。錦瑟同香草刺繡,離離在擺弄花草,箏兒和料峭是閑不住的,一會兒掠上假山追蝴蝶,一會兒又踏著水麵戲耍魚兒。
    信鴿不知怎麼飛到我麵前,盤旋著,我放下書卷,伸出一掌,它落在我掌心,咕咕叫著,輕啄我的掌心。我大覺有趣,一指撥弄著它的羽毛,它不悅,小腦袋一擰,撲棱棱飛走了。
    我笑著拿起古卷,翻過一頁,不意見到指尖一點幹涸的血跡,略一思量,揚聲叫道:“料峭,抓住鴿子!”
    “是,小姐!”料峭應著,輕身一掠,扯住鴿子的半邊翅膀,生生將它拽下來,看得我和錦瑟她們直咂舌。料峭落下來,將鴿子的另一邊翅膀也抓住,討賞地遞到我麵前。我坐起,攬她入懷,掐掐她的臉頰。
    小心撥開鴿子羽翼,左腿腿跟處果有半枚銅錢大小的一塊幹涸血跡。撥弄一下,全數脫落,應是從什麼東西上沾染來的。小丫頭們湊過來看,我不欲她們跟著胡思亂想,哄她們自玩去了。
    一會兒,驚寒出來,我示意她過來,說了幾句。她道:“你待如何?”我想了一下,道:“還是以防萬一,明日你回一趟若耶山莊。”驚寒無謂道:“隨你。”
    午後,沐青雲遣人來說,江南水患大勢已定,沐花卿攜寧傾城不日回轉,讓我不必著慌,安心靜候。錦瑟,離離送來人出去後,立刻笑癱,道:“他沐家將四郎當成寶,便以為別人也同他們一樣,真是笑死人!”
    我佯怒,板著臉,斥道:“不要隨便拿四郎玩笑!”
    箏兒撲哧笑出來,先逃得遠遠的,方才笑道:“當初在莊上,小姐說的可是不要隨便拿姑爺的名字玩笑,如今怎麼變成四郎了?”
    小丫頭們咯咯笑,我抓她們哪個也不是,索性強詞:“怎麼,你家小姐改主意了還不成!我問你們,你們倒是想哪一個做你們的姑爺?”
    小丫頭們笑彎了腰,齊聲道:“當然是千重公子,誰讓小姐這麼喜歡他呢!”
    我麵上一紅,一擰身,又歪到藤椅上。
    日暮時分,接到華瀲飛鴿傳書,說是多謝我當初饋贈,待江南水患一過,他將遍遊天下。想我與千重三年之約,倒不如華瀲來的灑脫,率性而為。頗意外,後竟收到楚鴻的飛鴿傳書,蚊蠅小楷,工工整整,不過一個意思:連城美人,鴻囊中羞澀,可否資助一二。
    夜裏剛剛睡下,隱約聽得外麵有哭泣聲,起來,披上外衣下樓。循著哭聲,在院牆那邊。推開門,齊朔一恭身,我道:“去睡吧,我同小樓姑娘說兩句話。”
    齊朔欲言又止,我不理會他,走向沐小樓。她貼著牆坐在地上,抱著膝,眼淚簌簌落下,聽到腳步聲,抬頭瞥我一眼,又埋頭哭泣。
    我靜候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說辭,無奈叫道:“齊朔!”
    齊朔無聲無息地掠過。我道:“你勸勸她吧。”
    齊朔應了一聲:“是!”見我沒有要走的意思,臉上罕見地閃過一絲紅暈。
    我掩麵笑道:“沐小樓,叫我一聲姐姐,我把齊朔送給你。”
    沐小樓突然揚頭,冷聲道:“不稀罕!我沐小樓走到今天這步,於人於己都已無愧!你說的不錯,我受沐家恩寵,現在也是到了回報的時候,以後,四哥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決計不會讓人笑話了去!”她起身飛掠而去。我心下歎然,這世間的女子啊,一旦被激怒,要比男子好要要強。
    我道:“齊朔當真對小樓無情嗎?”他沉默不語,目光深不見底。我走回出雲閣,他則在門口止步,知道多說無益,我自上樓。
    次日清晨,驚寒尚未啟程,又一隻信鴿飛到,足間綁了一塊血染紅布。我一驚,攔住驚寒,思量:“驚寒且慢,我同你一道回去!”驚寒道:“獵玉城主未必肯。”
    我輕笑道:“自當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實在不行,就……反正四郎隻央我對寧傾城手下留情!”與驚寒出了出雲閣,放眼處,曲徑盤旋,我叫道:“齊朔,前方帶路,連城要去拜會獵玉城主!”
    時,大重朝後十二年五月二十,天朗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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