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六章酒杯傾天地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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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平野闊,齊朔下令紮營休息。沐花卿將若耶山莊想的過於強硬,派來的五百將士皆是從戰場上撿回一條命的血性漢子,他們點燃篝火,縱酒狂歌,這是深處閨中的我從未見過的粗獷豪情。
烈烈酒香飄入帳中,我不由得掀起帳角張望,副將齊橫聽了親兵攛掇跑去向齊朔敬酒。齊朔,二十有二,自小被沐家收養,與沐花卿同食同宿拜在同一師門,當初沐花卿一怒為紅顏,受家族三大刑罰還能撿回半條命來,全仗齊朔替他擔了一半去。
齊朔就像沐家的刀法一樣,鋒利、冰冷、狠決。
他仰頭灌下一小壇酒,刀削的臉龐在篝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酒水流過他的咽喉,蜿蜒進了衣領。一壇酒盡,眾將士齊齊叫好,齊朔的眼神仍冷如寒冰,越發透出如狼一般的孤傲。我突然很想知道有一天我斬斷了沐家最鋒利的這把刀,沐花卿會作何感想!
“小姐。”香草過來,細語道,“坐了一天的馬車,早些歇了吧!”
我掐掐她的臉頰,意猶未盡地放下帳圍。料峭她們困倦不支,早已睡去,驚寒就著燭火鑽研古卷。我坐到她對麵笑道:“驚寒,手談一局如何?”驚寒“嗯”了一聲,香草拿過棋盤,置好青玉棋子,跟著打了個哈欠。
我愛憐地將她攬入懷中:“香草乖,先去睡一會兒,我有事再叫你。”
小丫頭卻有些羞赧,猶自嘴硬:“小姐,我不困!”
我歡笑,直到她臉頰泛上紅暈:“香草乖,去吧!”這乖巧要強的小丫頭方才去睡了。
我與驚寒棋風相近,著眼大局,細處又講究穩準狠,廝殺至中盤,外麵嘩鬧之聲仍未歇。箏兒迷迷糊糊地坐起,睡眼惺忪,緩了一會,見我和驚寒都在苦苦思索,悄聲用帕子沾了水敷在眼上,待清醒了,盛兩碗蓮子粥過來。執著玉匙,輪流喂我與驚寒。
驚寒一子將落,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靜耳細聽,卻是有人往帳門行來,腳步淩亂,應是醉了。我示意箏兒稍安勿動,起身,走到門前挑開帳圍。
下若耶山莊時,我臨時起意讓驚寒替作我,我則易容成比料峭她們稍大的丫環,清秀伶俐,喚作連兒。沒料到,帳外竟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麵容俊美,眸中微醺,一身月白長衫沾滿了草漿、泥土、酒水。
我出來一步,放下帳圍,笑問:“不知小哥有何事?”
他先衝我作了一個揖,抬身時一陣踉蹌,所幸最終還是站穩了,他嘻嘻笑道:“這茫茫草原隻得幾處水草肥美,其餘盡是飛沙走石的戈壁,卻惹得無數男兒埋骨於此。久聞玉小姐的《滄州曲》天下無雙,煩勞姐姐通報一聲,玉小姐何不趁這夜色奏上一曲廖慰忠骨則個,也讓我等魯莽漢子一飽耳福!”
他又朝我深深一揖,卻是箏兒挑簾啐道:“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聽我家小姐的琴聲!”
我攔她不及,叱道:“箏兒!”這少年談吐不凡,舉止斯文有禮,怕是沐家子弟,箏兒一句妄語不知要惹下多大亂子。箏兒也自知失言,小臉煞白,帳圍脫手掩了她去。
那少年也不惱,上前一步拉住我的袖子,輕輕搖晃,求道:“好姐姐,你去同你家小姐說,我叫沐俊卿,是四哥的嫡親弟弟,不會有人亂說的。就算有狗膽包天的,小爺手中的刀也剁了他的舌頭去!好姐姐,你去幫我說一聲!”
我已拿定主意,抽回袖子,巧笑道:“要聽我家小姐的琴聲也不難,隻要你們之中有人勝得過我,我定求小姐為你們彈上一曲!”
沐俊卿喜道:“當真?不知姐姐要比什麼?”
我揮臂一指,豪氣頓生:“酒!”
他不說什麼,扯我的袖子一路拉我到火堆中央,齊橫攜一幹將士目瞪口呆地看著。沐俊卿連指眾人道:“這位姐姐說了,你們之中若有人喝的過她,玉小姐便為我們彈那……”他聲音突然一頓,緊接著人撲到地上,揉了幾下眼睛,拍拍地麵,枕地睡了。
撂下齊橫等人好不尷尬,忙向我賠笑:“姑娘莫介意,這渾小子平日胡鬧慣了!”接著一使眼色,兩個士兵過來抬走了少年。
我自顧倒了一碗酒,湊到鼻間深嗅了一口,酒香入脾,渾身通透。我自小嗜酒,到七歲時已鮮逢敵手,十一歲時遇到千重,多了一個兄長亦多了一個酒友。我和千重拚過一次酒,各喝的酩酊大醉,酒醉之後的千重或隨性高歌或拉著我的手絮絮說著男兒何不帶吳鉤。那時的千重眼角一挑,便是萬般風情,他的笑不再溫潤,多了一絲邪魅,危險至極。我也忘了禮數,纏著他半個臂膀,媚語央求:“好哥哥,讓我親一下!”
千重推開我,嘴角一挑,嗬氣如蘭:“叫我千重。”
“小姑娘,這酒烈的很!”齊橫好心提醒,我一口氣幹了,舔舔嘴唇:“果然好酒!”一幫粗豪漢子連聲叫好,倒了一海碗給我,每人各持一壇。
我佯怒:“你們欺負我是弱女子嗎?”欺身搶下一人懷中的酒壇,仰頭咕咚咕咚喝著,齊橫等人不甘示弱,也跟著喝。一壇盡,我擦擦嘴角,又抱起一壇,笑道:“你麼先喝了一陣,連兒不欺你們!”
替眾人各滿了一大碗,我先持一碗:“幹!”
他們眸中驚訝之色未褪,忙一人擎了一碗:“幹!”
“幹!”
“幹!”
“……”
酒壇傾倒,將士層層圍過,醉倒一撥,換過一撥,到最後,我坐在酒壇壘起的高台上,裙角挽在腰間,翹著二郎腿,端著海碗慢慢品著,我腳下是一片東倒西歪的將士。風起,衣衫獵獵,頓生蒼涼之感。
齊朔分開被我折服的眾將士走過來,與我遙遙相對,突冷聲道:“姑娘好酒量!”
我嗤笑不語,一少年從他身後跳出,一縱身掠到我身邊,歡笑道:“姐姐好酒量!”正是醒了酒勁的沐俊卿,他一矮身挨著我坐下,又有些苦惱,“姐姐是威風了,折服了這幫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可憐了我心心念念的《滄州曲》!”
撫開少年微皺的眉頭,我不屑道:“不過《滄州曲》,你拿琴來,我彈與你聽!”
沐俊卿駭大眸子,不敢置信:“好姐姐,我說的是《滄州曲》!”
我歡笑連連,幹了碗中酒,喝道:“拿琴來!”
齊朔如古井一般波瀾不驚的雙眸突然起了一絲異動,他譏笑道:“姑娘酒量著實了得,但這《滄州曲》非同一般,此曲蒼涼霸道,傷了姑娘就不好了!”
我本非要彈這《滄州曲》,但聽他這一說,不由得起了鬥狠之心,冷笑:“齊將軍刀法精妙,便以為這天下就隻有你一人擅刀嗎?”
我揚聲喝道:“箏兒,拿琴來!”
帳門撩開,兩盞宮燈先行,是箏兒、香草。驚寒出來,傾城顏色,隻聽得底下一片吸氣之聲,身邊少年雙眼看直,喃喃道:“乖乖,天下竟有這等美人,四哥好福氣!”
我抽出絲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何事?”少年頭也不回,我頓覺好笑:“擦口水。”他接了,真個放到嘴邊。
錦瑟她們早已醒了,此刻一一出來,簇擁在驚寒身旁,驚寒亦步亦趨過來,眾將士自然分出一條路來。到了齊朔麵前,驚寒道:“連城馭下不嚴,讓將軍見笑了。”齊朔微傾身,不語。沐俊卿跳下高台,腆著臉叫道:“小弟沐俊卿見過四嫂!”
驚寒卻是看也不看他,舉目望向我:“連兒,還不下來嗎?”
觸了一鼻子灰的少年毫不氣餒,巴巴跟在驚寒後麵,媚笑道:“四嫂,這丫頭竟說她也彈得《滄州曲》,真是笑死人了!”
我咯咯笑,暮地抓起一個酒壇拋過去:“沐小公子,你剛剛可是一口一個姐姐叫我來著!”少年俊麵一紅,猶自嘴硬:“你個小丫頭,快下來吧!”
我揮袖摔下一個酒壇,站起身,放下裙擺,走到低處,又踢下一個酒壇,如此反複,在高台上辟出一路台階。齊橫憨笑一聲:“這連兒姑娘還真是深藏不露!”
驚寒淡淡說道:“副將謬讚了,不過習過一些舞,仗著酒勁,身子又輕,逞強罷了。”
仿佛為了驗證她這句話,眼前突然出現一壇口向上的酒壇,我猝不及防一腳踩空,驚叫聲尚未出口,一雙有力的胳膊已經攬住我的腰。腳方落地,我使勁掙開。驚寒不悅:“連兒,還不快謝過齊將軍!”
我唬著臉,賭氣叫道:“小姐不知道嗎,齊將軍很瞧不上婢子,婢子怕自己的話玷了齊將軍的耳朵!”
“胡說!”驚寒斥,齊朔麵色仍冰冷如常,倒是齊橫站出來打圓場:“天色已晚,明日還要趕路,我送小姐回去歇息吧。”
沐俊卿湊過來,體貼地拍拍齊橫的肩膀,擠眉弄眼:“齊大哥你也累了一天了,還是讓我送四嫂回去吧。四嫂,我送你!”
驚寒略點點頭,轉身先行,沐俊卿搶過我,挨到驚寒身邊,不料箏兒一瞪眼,他登時退開,箏兒這丫頭難得一次刀子嘴,讓他碰上了。我走在最後,少年突朝我怒哼一聲,揚長而去。
進了帳篷,一放下帳圍,小丫頭們都忙亂起來,鋪床,熬解酒湯,幫我換掉衣服散了頭發,卸去易容,淨麵,擦洗,直到我舒舒服服地躺下香草幫我揉肩錦瑟打扇才長舒了一口氣。驚寒自褪去繁複衣物,歪在榻上,不一會兒,離離端了湯過來,我小口抿著,驚寒冷哼:“拚酒時的豪邁勁哪去了?”
我不理她,離離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小姐,你剛剛好厲害啊,喝得那幫大男人全都趴下去了!”
我捏捏她的臉頰,歡欣笑道:“真的?”
“嗯!”小丫頭們拚命點頭。嬉笑過後,命她們各自睡了。
我撫著腕上的鐲子,千重在山腹四年多,除了閱盡藏書便是給我打磨了這對鐲子。愁緒漸生,奈何實在困頓,不久便沉沉睡去。夢中卻是千重與我對酒淺談,醒來天際已明,驚見枕邊淚痕點點,我慌忙拂袖蓋住,卻難掩心中慌亂。
今日,眾將士見我,多露激賞之色,不複初見時的倨傲、不屑。沐俊卿幾次湊到驚寒車前,都被錦瑟不鹹不淡地駁回,聽他恍惚念道:“好厲害的丫頭!”不禁失笑。
取道草原,近了大半路程,卻不得不提防馬匪的侵擾,但憑沐家的旗號和這五百長刀,想來也沒有哪路不長眼的敢撞上來。
轉眼暮色降臨,我跟料峭她們一起燒水,突聽草叢後邊“咻咻”兩聲,我示意小丫頭們勿動,自循了聲音過去。沐俊卿趴在草地上,笑眯眯地看著我,我不喜他昨夜兩麵三刀,轉身便走。他倒手快,一把抱住我的雙腿,哀求:“好姐姐,昨夜是我錯了!”
我掙不脫,索性半蹲下,冷聲問:“何錯之有?”少年埋頭,再抬起,沾了一臉的草屑和泥土。我忍俊不禁,他小聲歡呼:“好姐姐,你笑了便是不生氣了!”
我一指戳在他額頭:“說,你這小鬼頭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他嘿嘿笑,示意我附耳過去。原來他想抓兩隻兔子討好驚寒,我見他說的有聲有色,就應了他。
晚飯後,我偷溜到白天和他約好的草叢,他和幾名士兵早等在那,那幾個士兵都是昨夜跟我拚過酒的,也算相熟。我們貓著腰,小跑著一炷香時間,最後並排趴在一山坡後麵。眼前不遠處有一洞口,沐俊卿先捏碎一枚藥丸,掩住我們的氣息,然後從懷中拿出牛皮紙包,打開,是熱騰騰的薰牛肉。
他撕下幾條,彈指扔到洞口周圍。我道:“小鬼……”他出手摁住我的腦袋直壓在地麵,我唔唔掙紮,幾名士兵小聲道:“小爺,輕點!”沐俊卿這才鬆手。我抬頭,大口喘息著,小心撲掉臉上的草、泥,真是一報還一報。
我學乖,湊到少年耳邊問道:“小鬼,兔子也吃肉嗎?”沐俊卿鄙夷地看我一眼,不屑地一揚頭,繼續扔他的肉條。我失笑,這小鬼竟和料峭她們一般頑皮。
過了一會兒,他才恍然想起有求於我,湊過來,輕聲道:“哪有畜牲不吃肉的,隻不過兔子在別的畜牲眼裏都是一塊肉,它不得不吃草,你真以為它愛吃草啊?”他揪一棵草在我眼前晃,得意地看著我。
我瞪他一眼,他自覺沒趣,又盯著洞口看。悉悉幾聲,幾隻小兔子探出頭來,雪白滾胖。我們摒住呼吸,心裏蠱惑:“出來吧,別怕啊,出來呀!”小兔子“嗖”地躥出來,我身邊的小鬼領著幾個士兵也“嗖”地躥出去,兔子倉皇逃竄,他們圍追堵截,我看的不亦樂乎,直笑到肚子疼。
“抓住它!”沐俊卿突然衝我大叫,我應聲撲倒,正逮到最漂亮的那一隻。小兔子雙腿亂蹬,一陣泥土打到我臉上,我忙鬆手,小心整理衣容。一抬頭,少年並著幾名士兵各抓著一個兔子,笑得賊賊的。我大窘,到手的兔子我都讓它跑了!
站起身,不經意向天邊一瞥,但見暗雲壓頂,暗啞沉悶如雷之聲平地而起,沐俊卿驚叫一聲:“馬匪!”抓著我施展輕功便逃。蹄上纏了布的馬群疾如閃電,頃刻追了上來,沐俊卿已見到最外圍的士兵,顧不得麵子,大喊:“有馬匪!”他這一喊,泄了氣,腳下一滯,一道繩索纏在我腰間,“嗖”地將我拽離。
“姐姐!”沐俊卿嘶嚎,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我被掠到馬背,馬匪掉頭而去,逝如輕煙。我隻見得漫天草色湧來,耳邊風聲如泣如訴。
不知顛簸了多久,馬終於停下,我被從馬上擲下,翻滾,停下時口中酸澀無比。馬匪頭子一臉嫌惡地看著我,路上我吐了他一身。
我仰麵朝天,這可怨不得我,誰讓他將我橫在馬背上,我是我暈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