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霜就是如此。畢竟尹青當初有多神，那麼如今就有多落魄。從一個君家奉為上賓的人，淪落到一個寄居道觀的可憐人。
    “你到底做了什麼，讓君家人如此待你。”雨霜到現在都會記得第一次在幽皇裏看到尹青的追殺令時的表情。那可是尹青，是君子曰牢牢護在身後的人。這樣的人為何落淪落如此。而同時她又覺得這樣的人不應該淪落至此。
    “莫非是因為君子曰飛升成功，所以你被掃地出門了、”
    尹青默默的看著她，道：“你害怕的話，我可以現在就走。”
    雨霜楞了一下，隨即道：“你能去哪裏？”
    我能去哪裏？尹青突然想笑。是了，他哪裏都去不了了。他如今身有神籍，卻已然入魔。他似乎哪裏都回不去了。他淡淡的低下頭，神情有些落寞。
    雨霜忍不住心酸了一下，道：“你都不怕，我能怕什麼。”
    玉連無非隻是想羞辱他，可君子諏卻是想殺尹青。他們兩個相比，似乎尹青比他更悲慘一些。反正最慘能夠慘到什麼程度呢。
    道門大開，迎來了今天最聲勢浩大的一波客人。
    雨霜身著道袍，並未出門恭迎。而是盤坐在蒲團之上，靜心打坐。
    玉連在一眾弟子的陪同下，一步一步登上了道觀。在看到破舊的道門時，她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角，然後走了進去。道觀內什麼神像都沒有。因為之前所供奉的神像早已被憤怒的人群所推倒。神邸倒了，雨霜自己的道也跟著倒了。
    玉連將身邊的人留在了外麵，自己一個人進了大殿。她盯著那道白色的身影看了良久後，道：“姐姐，近來可好。”
    雨霜充耳不聞的靜心打坐。
    玉連也不生氣，繞著道觀走了一圈之後，又道：“早已聽聞這個道觀已經破落，卻沒有想到竟會慘敗如此。我記得姐姐當年可是好風光的。沒想到不過經年不見，竟已淪落至此。”
    她充滿惡意的看著盤坐在地上的人，隻要一想到這些年她吃過的苦，她心中便有無盡的恨。她費盡心思耍盡手段，才終於有了今日的地位，她如何不想出現在這個人的麵前炫耀一番。可是她想看到的是不是無動於衷不是冷漠以對，而是徹頭徹尾的認輸。
    她慢慢的走了過去，錦衣華袍迤邐在地，更添了幾抹尊貴感。她在玉連麵前蹲了下來，目光所及是一張慘不忍睹的臉。那是她的傑作。她自然是快意無限。
    她伸手摸著自己的臉道：“姐姐這張臉看著真讓人惡心，難怪這裏沒有信徒了。不過姐姐，你打算一直這樣不理我麼？那這樣可多沒有意思啊。我專程來看你，你就不想看看我麼？”
    玉連的話語如同一根針一樣刻在雨霜腦海裏，她強忍著沒有睜開眼睛。但是卻在一隻冰冷的手觸碰到她的臉上時，她猛然伸手抓住了那隻手。
    “我以為你不在意？”玉連哈的笑了出來，笑得眼淚都差點掉了出來。
    她比著雨霜的臉道：“我以為你不在意，結果你是在意的。也對，都是女人，如何能夠對自己的容貌不在意，如何可以容忍別人對自己的嘲笑與戲弄。就算是你，也不例外吧。我以為你有多清高，多大公無私，結果還不是常人一個。”
    雨霜默默的抬頭看著玉連，隻是視線落在玉連的臉上時，猛的怔了一下，心中猛的竄起一股清冷的氣息。
    玉連的臉完美無瑕，就連在有些暗的大殿中，也美得無法忽視。
    玉連得意的摸著臉頰道：“姐姐，你看，這一次，上天站在了我這一邊。”
    她前半身淒苦無依，隨波逐流受盡辱罵和輕視。而雨霜的前半生霽月風清，是在一片美名之中度過的。明明是雙生子，明明該擁有同樣的命運，她不止一次的怨恨詛咒。而如今那些詛咒全部都靈驗了。
    “姐姐，我當初有多苦，你能體會了吧。”玉連嗤笑一聲，道。
    雨霜搖了搖頭，將視線從她潔白無瑕的臉上移開了，道：“紅塵不過一夢，拘泥執念才是最癡人。我既已入了道門，又如何會在意那些紅塵俗世。”
    “你若是不在意，那是最好了。否則我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看你嫉妒扭曲的臉了。”玉連竟然沒有生氣，隻是哼笑了一聲之後，便停止了嘲諷，而是道：“既是道觀，如何沒有供奉的神官。這樣吧，改日給你修一個。”
    “你想供奉誰？”雨霜驚詫的問道。
    “姐姐覺得我會供奉誰？”玉連微微一笑，那張秀美的臉看起來格外的陰沉。
    雨霜立刻便沉下了臉。正如玉連會覺得他能夠猜出來一樣，她幾乎是在玉連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猜到她想供奉誰了。
    她有些生氣的看著玉連。不過玉連並未在意她，而是徑直走了出去：“我要在這待上三天，姐姐，我們不著急。”
    玉連有些刺耳的笑聲在大殿裏回蕩起來。
    雨霜的臉沉得已經可以滴出水來。她猛的一愣，隨即盤坐下來開始打坐。她是修道之人，最忌嗔癡欲念。
    玉連當真在這破舊的道觀住了下來。仿佛為了炫耀她如今的地位一樣，吃的用的穿的都是極好的，哪怕這裏不具備條件讓她享受，那些地方也會想方設法的讓她過得舒坦一點。而值得慶幸的是玉連一心撲在雨霜身上，想看她嫉妒扭曲的臉，反而一直都未遇到尹青。
    夜幕四合，雨霜在道觀後的山頂上找到了尹青。
    她其實不想出來，隻是走到哪裏都能遇見君家的人，讓她非常的不舒服，索性便直接走了上來。一上來就看到尹青坐在那裏。夜風輕輕吹著他的發梢，有一種惘然若夢的感覺。
    “原來你在這裏？”雨霜出聲道。
    尹青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君家的人都不認識你嗎？”雨霜有些奇怪的問道。就算不認識，那張通緝令可是一直存在的，不會不識得。
    “他們對我的印象不深刻，是以沒有發現我罷了。”也就是說在他們心中，尹青的存在感很低。即便看到了，覺得些許麵熟，也不會想到其他地方去。可若是換一個人來，那就不一定了。難怪尹青不懼怕君家的人，卻唯獨避開了玉連。
    雨霜眼神有些晦澀的看著尹青，但是這種心思還沒有轉起來，便聽到尹青道：“你執念太深了。”
    雨霜微微一凜，下意識的想反駁，但是她卻清晰的知道她心中已經有了怨念。不僅是對玉連的，還有對尹青的。
    就在剛才她都在想，如果尹青遇見了玉連，那麼他還能夠保持麵前這幅道貌岸然的樣子。她不反駁，隻是靜靜的看著蒼茫的夜景，良久後道：“我這樣的人已經修不了道了吧。”
    尹青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
    “我當初真的覺得愧對了她，所以淪落如此，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好怨恨的。隻可惜終究抵不過時間的流逝。在日複一日的冷清中，我始終無法忘記臉被劃傷的痛苦，也無法忘記她給我帶來的不堪與折磨。我總以為自己可以靜下心來不問紅塵，我總以為是我可以入道修道。如今看來不過是因為之前我擁有的東西太多了，所以理所當然的覺得失去不可怕。”
    有些東西隻有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多難能可貴，也有些東西隻有在沒有之後，才會覺得後怕與憤怒。而她的執念就在於她失去了之後才入魔。
    她甚至開始覺得玉連的怨恨不是錯的。畢竟一個天一個地，如何不心生怨懟。如果玉連沒有出現，她還可以自欺欺人的在這裏苟活一生。但偏偏玉連出現，將她心中的惡念與憤怒全部激發出來了。
    “我明知道這樣不對，可我就是會這樣想。如果沒有玉連，如果沒有她做的這些事情。我是不是還是那個人人稱讚的醫者雨霜，我是不是還生活在一片崇拜敬仰之中。我一直以為容貌不過是附加的，可眼下我這般模樣之後，又有幾人可以做到不避開我。”雨霜伸手摸著自己的臉，第一次麵容扭曲了。她的臉本就已經不堪，如今一扭卻，更是可怕得緊。
    尹青淡漠的看著她，對她難看的麵貌熟視無睹。
    “你不怕嗎？”雨霜低聲問道。
    尹青沒有回答的時候，她已經找到了答案：“因為這世間能夠入你眼的人不多，對吧。”
    因為不在意，所以不在乎。
    “姐姐，你怎麼在這裏？”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道清脆的聲音，光聽著聲音便覺得酥麻。
    但此刻雨霜心中隻有數不清的憤怒。畢竟她已經避開了，為何玉連還是陰魂不散的纏著她。她已經跌進了穀底，為何她還要來踩上幾腳。
    那一刻她的目光沒辦法保持清明，神情也沒有辦法淡漠。她就這樣看著玉連，看著玉連嬌聲笑了起來。
    “原來你也會憤怒你也會嫉妒你也會怨恨扭曲，雨霜。”玉連一字一頓的道。她辛辛苦苦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看到雨霜被踩進泥濘裏的樣子嗎。她在這裏忍了兩天，而她終於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