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姒荍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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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素看見那頂青布小轎從巷子裏出來的時候,發覺呼吸有一點難為。
青布的轎子晃蕩在雨裏,有一點點迷蒙。整條巷子靜得很,全是雨打在瓦片上叮聆的聲音,還有那偶爾的轎子的吱嘎聲。
秦素不知道等了多少時候,那轎子才終於停在了門口。其間多次想要衝上前去,索性將那轎中人抱下來,也好過受這種煎熬。可轉眼一握拳,卻又全忍了下來,這十年都等過來了,哪裏還差這一時半刻。
轎子停穩,自然有人上去撩起帷布。先是伸出來一隻手,好似是用冰做的骨一般,握著一柄舊油紙傘,緩緩撐開,才見一雙官靴從轎中踏出來,接著一晃眼,便是一席藏青官袍踏下轎來。
秦素隻見那人直起身來,一貫清冷的樣子,便再也忍不住迎上前去:“芷芮……”
嚴芷芮還未下轎的時候,便已曉得他這邊候在門口,就是十年來初次見麵,倒也未有何驚動。隻一般平常地欠身道:“秦員外,下官嚴芷芮,供職大理寺,奉皇上諭旨前來商討平叛一事。”
秦素見他麵容平常,並未有狠戾之色,就是這言語中的生疏淡然,也沒有放在心上,倒像是鬆了一塊大石般,連連將他迎進府內。
秦府這處宅院,名叫徵園,隻供秦素一人,在並無其他家眷,就連下人也稀落得很。秦素獨自一人來迎,嚴芷芮也是單身來會,兩個轎夫收了賞錢,還是從原路回去,卻好不詫異看那兩個長身玉立的公子走進園去,隨即那斑破的朱紅大門便合上。
兩人一路走進去,青花水磨石轉的路難免鬆動,磚板滑動濺出來些汙水,全沾在兩人鞋上靴上。
秦素見他四下打量,便忙說道:“你可還記著這處園子?是老宅子裏私塾書的地方,後麵那塊書院,想來是你最喜歡的,我一直留著。”
他這般說,嚴芷芮還當真看了眼過去,卻見芳草乂乂,簷鬆瓦動,果真是當年的樣子。眼中一閃,卻又垂下說:“都那些日子的東西,還留著做甚。”
秦素一故看著他白玉般的麵貌,在這些煙雨中竟有些迷蒙,再聽他這般講,口中一苦:“留不住的已經太多,這些死物能留個印子,便總還有東西記得那些日子。”
嚴芷芮聞此,卻不再言語,隻低頭一心走路。雨下得漸漸大些,秦素並未帶傘出來,免不得稍稍往嚴芷芮的傘下躲些,又見他並無發作,索性將大半身子也閃了進來。靠得他緊了,便聞到他身上味道,還是同往常一般,那種如柳條被刈後的清淡香氣,不禁心馳神往,又暗自估摸起他的心思來。
嚴芷芮像是不曾覺得,兩人走了一刻鍾,就到了東苑廂房,稍微拾掇一下,便向主室裏坐去用膳,終要說些正經事情。
秦素自然曉得嚴芷芮這行來是為何,可就是言辭閃爍左避右拖,終不肯給個說法。
嚴芷芮卻像是料定如此,也不顯焦躁,隻輕輕放下手中酒盅,看向秦素,白玉麵上一雙烏黑的眸子定定。
秦素向來酒量不佳,此時微有醉意,卻也不多話,隻愣愣看著麵前人,似是不信他終究回來了,想要伸手去碰他,卻又一頓,便縮了回來,再灌了一杯酒。
嚴芷芮卻翻手按上他的手:“秦兄之力,嚴某自知。秦兄若能幫得這個忙,嚴某當全力相報。”
秦素雖微醺,卻還清明,聽得他這番話,竟是攥心般痛,可覺著他那沁涼全無溫度的手,又是百般不願放開,千百般滋味雜道:“賀錦前來求我,你可知我為何肯與他同幹?隻因他向我許一人,竟是我一生都退卻不掉的。”
嚴芷芮微微一抿唇,眼中閃過一絲肅殺,想要抽回手來,卻被秦素一把翻腕按住。
“我知我前世修行福分不夠,求不來這人,可為何要放也放不下去。為何明知不可為,還要強為之。”
嚴芷芮聽到這裏,卻是挑眉一笑,眼下那顆淚痣嫣然如血,越發襯得一張臉冰寒雪凍,冷豔如妖:“你可知你何處行錯?便隻一個貪字。兩情相願已是千萬難求,卻還要貪圖家主的位置,落得這般孑然下場,又怪得誰去。”
秦素見他笑,竟像是被攝去一魄,卻聽他話語森然冷悚,猶如夾在冰火兩重之中,還未及應話,又聽他說:“縱然隻是一人,你與其從賀錦那裏求得,還不如送個順水人情與皇上。莫說那賀錦比不上當今聖上萬萬分之一,弄得生靈塗炭,單那亂臣賊子的名號,你到願與鐵枷般背上千百年?”
秦素並非不懂的人,不想這人時隔十年回來,竟是要同他做這種買賣,他此番笑來,已是極淒涼:“你倒又從公孫鮮於那裏的什麼好處,竟然肯這般委身於我?”
嚴芷芮眉心一跳,抬眼看他。秦素卻已閉上眼睛,痛歎:“離家,又是離家。”
嚴芷芮將手猛地一抽,拂袖站起來,冷冷道一句:“嚴某還以為秦兄知道,如此看來是嚴某會錯義了。”言畢竟然轉身要走。
秦素以為其中何種瓜葛未能知曉的,雖還不解他意,聽這話卻已經大喜,連忙上前抓住那人衣衫:“芷芮……”
他這一送上身,胸口卻是一冷再一熱,待回過神來,嚴芷芮已將那匕首拔出,左手卻按上了傷口,血從他指縫中噴薄而出,浸濡衣衫。
秦素軟了身子癱在地上,卻是不解,隻看見他也俯身上來,白玉般的臉上濺著好些血星子,知道他這個人最潔身自好,沾不得一點點汙膩,伸手想要抹去,卻越抹越紅,不禁著急起來。
嚴芷芮卻握住了他的手,慢慢放到他身側,看他雙眼黯淡下去,終究不動了,才放開按在他心口的左手。身上全是血汙,卻就站起身,走了出去。
在院中立了半晌,才又一個人影從屋裏閃出來,手中捧著一個盒子,等著嚴芷芮血淋淋的左手一揮,便瞬得消失在回廊裏。
嚴芷芮一人單立在院子裏,用手去摸那長得半人高的艾草,染得上麵斑斑點點的紅漬,好似離人淚。
一陣風過,他卻見兩個半大孩子從艾草從中跑過,前一個穿得少許破落些,拖著的左腿微微有些跛,後麵的錦衣小公子卻緊緊拉著他的衣袖。他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抿著的嘴角全是怒氣,但終究沒有發作,轉頭就走,小公子卻是嬉皮笑臉地跟了上去,消失在半人高的艾草中。最後風過,竟是什麼也沒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