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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折騰地走了一個月餘,終是到了金陵那地。剛剛在行宮裏歇下腳,三月裏的雨便落了下來,極是纏綿悱惻,細細蒙蒙糾糾結結,總不見個了斷的時候。
    公孫鮮於選的那所行宮,恰好靠著江。嫫郅在樓上憑欄看望過去,隻見得那有些混沌的江麵上總是迷蒙一片,沿江的柳叢抽出些枝條來,混著去年冬天殘下的死枝,都在風中飄得招搖。
    落子端上早膳來,就見得她靠著欄杆坐著,呆呆地盯著江的那邊,衣襟都被打得濕透。
    落子去將她攙扶過來,絮絮地說:“這雨下得時間太長久了,免不了起些霧,隻說那太陽一出來,個把時辰便能將這些全照散了。說這處江窄,都望得見對岸。”
    嫫郅將粥捧起來,細細得啜了一口,又放了回去。
    落子便曉得了,隻將一盤玲瓏蒸餃推上去:“娘娘嚐嚐,說是新收的芥菜做的,水嫩著呢。”
    嫫郅看了看,見它是精麵做的皮子,也就一點胃口也無了,隻將筷子放下來說到:“這素餡的,總要用山芋粉做的水晶皮子才好。”
    落子再看看桌上,竟不知道什麼可吃的,便道:“都說江南吃食精細,怎麼到了金陵這個地方,反是連入得了口的都沒有。”
    嫫郅取出一塊糖來含在口裏,複又回去欄杆邊坐下,指著江對麵說:“得過了江,再往那裏去才是江南。這裏不過是一塊江北地方。”
    “當真是沿著這江水劃得那樣精細?”
    嫫郅懶懶得躺在椅子中,隨手摸著頭上那根烏木簪子:“也不過是有人跟我提起罷了,誰又曉得。”
    落子招呼丫鬟來將早膳收了,也抬頭望一沿江水,隨口接到:“也不知道皇上什麼時候才帶著過去,這雨下得沒個完頭,總是停了才好。”
    嫫郅也不答話,隻等著落子收拾停當了,來將她拉進屋裏去,硬要換了她身上濕了的衫子,又說什麼大病初愈不宜見風之類的話。她隻由著落子擺弄,卻時不時回過頭,看那迷蒙霧雨下的一汪江水,還有在霧裏若隱若現,不知是什麼的對岸,暗自想到,便是雨停了,也過不得這江去。
    嚴芷芮原是江南人,隻是自從十六歲中了進士上京後,再回江南的次數,竟是屈指可數。而今再見這淫雨紛菲的寒春,竟是不知道被勾出什麼心事來,素日裏沉靜老練的人,卻像是丟了魂一般,今日書房裏議事的時候,任皇上喊了幾聲,都沒回魂。公孫鮮於見他一張臉皮白得都不似人了,便匆匆遣散了其他王公,單單留了他下來。
    公孫鮮於和嚴芷芮原是過命的交情,自然也是全曉得他那些事情,原本也是覺得這人怎恁般冷心冷性的,現在這副樣子,倒叫他生出些許唏噓來。
    “早說了讓你來不是什麼好事,兵荒馬亂的,湊什麼亂子。”
    嚴芷芮自從踏上金陵的地,就沒睡踏實過,眼睛下留著兩彎淡青,眉角上壓的全是倦怠,此時也不看公孫鮮於,一雙眼睛砸在地上,淡然開口:“臣要跟來,自是有退兵的法子。”語氣雖淡,聲音卻是極冷,旋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無端地要讓人起一層戰栗來。
    公孫鮮於這便奇了,曉得這人聰明,也總是讓跟在自己身邊,可他管的不過就是些文史政法的事情,平素裏見他也隻是用心不用功,這會子如何就誇口了?
    嚴芷芮眉心一降,刷得撩起前襟向那青花水磨地磚上一跪:“臣若能不動一兵一卒退了亂兵,皇上可能許臣一個心願?”
    公孫鮮於被他一嚇,卻也不動了聲色,隻道:“愛卿隨朕這麼多年,若有什麼心願,盡可與朕說來。”
    嚴芷芮隻低頭道:“無功不受祿,微臣隻願盡些綿力,了卻這一件心事,往後方鋤園田,再無紛爭。”
    公孫鮮於聽到如此,卻是極其詫異,隻想這人這幾日裏來,竟不知如何變得這些許多,幾要認不出來。平日見他那副樣子,是天大的事情也不放心上的,倒是對什麼事情,上了這麼些心思?又知便是自己強問,也定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便隻輕描淡寫道:“到不知嚴卿有何良策?”
    嚴芷芮微微抬起些頭來,眼角像八字裏的一捺,輕輕盛著鬢角處一顆紅痣,此刻亮得有些嫣然奪目:“臣請議和。”
    公孫鮮於奇道:“你可知反了的是何人?”
    嚴芷芮點頭:“晉留王賀錦。”
    公孫鮮於道:“那你可知他為何而反?”
    嚴芷芮道:“不過為黃袍加身。”
    公孫鮮於便說:“賀錦他既然封為晉留王,便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封無可封,賞無可賞,你倒是拿什麼去議和?”
    嚴芷芮道:“若單是晉留王賀錦,他定無膽反,也無得力反。”
    公孫鮮於按下手中茶盅:“那愛卿倒是說說,這藏於幕後的,究竟是何人?”
    嚴芷芮直起身板,微抿嘴角卻並不說話,隻從清袖中抽出一支冰雕般的手,微冷的指尖點下那青花水磨磚上,一筆一畫,淩空寫出一個秦字來。
    天下眾人都曉得,江南秦家,哪兒一般的是豪門望族,在當地人眼裏,竟要比皇家還要大貴幾分。可要追根溯源,這秦家起始的老爺子,不過是太祖爺打江山時身邊的一個隨從,後來請歸江南,憑著朝裏的關係,子子孫孫從商從政,竟是辟出一塊天。真要算起來,那姑蘇城裏倒有一半的地頭要入了他們的宅院。晉留王賀錦雖名聲貴氣,可哪裏比得。
    公孫鮮於聽到此處,卻向後一躺,好整以暇道:“你既然知是秦家作祟,可有何法子說得他們?要是那些讓地求和的事情,你就莫和我說了。”
    嚴芷芮倏地抬起頭,素白清俊的臉上,一雙沉黑的眸子,無端顯出幾分肅殺來:“秦家十幾代下來,終是過了最昌盛的時候,現在整個家裏拿得出這種主意的,不過是一個秦素。”
    公孫鮮於不想還能從他口裏聽得這個名字,不禁眉心一挑:“你願去見他?”
    嚴芷芮又攏袖疊手向地上一拜,讓他隻見著烏黑的發髻頂上:“臣請議和。”
    公孫鮮於便不說話了,微微向著後麵一靠,沉著臉拿眼看他,半晌才開口問道:“你這行去,有幾分把握?”
    嚴芷芮一張臉埋在廣袖之中,卻是那清冷如冬泉一般的聲音散開來:“若如臣所想,自是十分把握。若不如臣所想,則一分把握也無。”
    公孫鮮於卻是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嚴芷芮阿嚴芷芮,你當真是碰都碰不得。也罷也罷,算他作孽,你回頭再找兩個人,朕給你打點過去。”
    嚴芷芮抬起一張臉來:“皇上,那你可是許了微臣?”
    公孫鮮於道:“莫說朕曉得你要什麼,你就真是問朕要這半壁江山,朕還保不齊就劃給你。”
    嚴芷芮直起身來,卻仍垂著雙眼,遮住一雙烏黑眸子,緩緩道:“皇上果然絕頂聰明。”
    公孫鮮於卻是閉上眼睛,極疲般地向後靠去,向他揮揮手,卻不再說話了。
    嚴芷芮便起身請退,抖了抖前襟,跨出這描金雕梁的大殿去。卻見那晚了的落日,半彎照在初破了冰的灘塗上,那些枯老的蘆葦,都凍得金戈鐵馬般的筆直,兀起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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