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篇:緣錯 緣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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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不靜。
自布木布泰走後,海蘭珠便一直不言語地躺坐著。
直到二更天的光景,才終於漸漸有了睡意。
齊蘭獨自坐在帳外守夜,頂不住瞌睡的烏蘭早已趴在塌邊睡得熟了。
齊蘭望著遠處大金的駐營處點點燈火處,微眯起眼,看到點點的光圈變成光暈,慢慢散射著炫目的熒熒光彩。
(“齊婭!”)
她的腦海裏回憶起白日裏的事情,那一聲的深情低呼,就這樣的印上她的心頭,難以磨滅。
齊蘭、齊婭……
有多少年了,這個名字不曾念起——仿佛是命運的詛咒,這個相生難分的名字裏有著太多她的苦與樂,日子這樣難挨,也隻有偶爾這樣的想起,才會不至於太過悲傷。
她生在科爾沁部的一個普通遊牧家庭,家中隻有她與雙胞胎的妹妹齊婭兩個孩子。
八歲時,王族要找侍女。
那時部裏長得標致,人又伶俐的女孩子不多。
阿爸希望她有些出息,起碼為家裏爭光,於是身為長女的她被送到海蘭珠格格麵前。
那時的她也還是個孩子,臨出門,仍舊抱著阿媽的手臂。哭著問為什麼隻有她一個人要離開,妹妹卻可以留下。
阿爸急了,怒道:“你是長女,就要承擔起你的責任!”
這句話,成了跟隨她一生的座右銘。
——她得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因為她是女子,是家中長女。
無論這人生,是如何的辛酸艱辛。
從那之後,她便不曾再見到自己的家人。直到四年前她偶爾聽到了妹妹嫁到富察部的消息。
“齊婭、齊婭——”齊蘭一遍遍心中呼喚著妹妹的名字。“你還好嗎?”
你現在幸福嗎?這世上的另一個我?
那達慕大會蒙古語意為“娛樂”或“遊戲”。是草原人民最熱衷的娛樂節日之一。
早上,人們紛紛穿上光鮮的衣飾走出家門,以百人為單位舉行慶祝活動。長長的筵席從眼睛所能看處一直延伸到望之所不及。喇嘛們焚香點燈,念經頌佛,祈求神靈保佑,消災消難。下午,人們舉行摔跤、賽馬、射箭、賽布魯、套馬、下蒙古棋等民族傳統項目。
比賽的勝利者都會受邀參加晚上的王族的夜宴。
夜幕降臨,草原上飄蕩著悠揚激昂的馬頭琴聲,篝火旁男女青年輕歌曼舞,人們沉浸在節日的歡快之中。
今年的王族夜宴不似往年,受邀參加的不僅有察哈爾的葛爾泰貝勒,還有大金國的四貝勒。眾貴親王族都聚集一堂,讓下人們忙裏忙外心情難以平複。
皇太極一身正裝,黑金長褂,寶蓋氈帽,氣勢霸道,獨坐正席。
左手下是宴會的主人塞桑貝勒以及台吉吳克善。兩人身著蒙古貴族的正裝,也是貴不可言,但與之皇太極相比,卻略遜一籌。
原本按蒙古人的規矩,客人怎麼說也不可以搶過主人的席位,但想到現在天下局勢,大金與科爾沁的盟約關係,以及八旗鐵騎的強大。一切又顯得日所應當。
眾人自是明白這一點的,於是彼此不言語,心知肚明罷了。
身為執政者的塞桑貝勒自然是再明白不過這其中的百回千轉,雖說他們科爾沁與大金國聯姻,是盟約國。但強大的大金卻也是他們科爾沁的保護者。皇太極的身份在金國中尤其特殊,那是萬萬不可得罪的。
隻是,察哈爾的那方麵……
塞桑還在頭疼近日來皇太極對自己暗示關於海蘭珠的種種意味,兒子已經推著自己向客道看去。
隻見葛爾泰貝勒騎著馬立在道頭,同是一身正裝。
他姍姍來遲,在這各國親貴麵前不免有些擺譜的意味不說,而且他還騎著自己的馬,這明顯就是對主人的不尊重。
葛爾泰瞧見正前方不出一仗遠高高上坐的皇太極,眼中寒光閃過。
但他卻隻是大笑一聲,先是自己俐落下馬,又轉身將同馬而騎的豐滿女子抱下馬。眾人直到下馬的瞬間才在他寬大的衣服後看到那女子。
“爺——您弄疼人家了。”那豐滿女子嬌呼一聲,倒入葛爾泰懷中。
眾人驚詫,有幾個已經忍不住倒抽口氣。他們草原人本就性情豪爽,沒有什麼太多繁瑣禮節。所以在宴會上帶著女眷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可奇就在,這不是一般的宴會!
誰人都知道塞桑貝勒最美麗的格格海蘭珠嫁給了葛爾泰貝勒,偶爾不受寵的傳言大家當笑話聽,但這場政治聯姻的好壞卻代表著科爾沁與察哈爾的關係。葛爾泰如今當眾帶來寵愛的女子,卻並非海蘭珠格格——難不成他是故意要告訴天下人,察哈爾與科爾沁的關係岌岌可危?
眾人視線的主角葛爾泰卻彷佛沒有發現這一切暗潮洶湧,與懷中女子親不可分地坐入席位。
吳克善直直瞪著那女子,認出正是富察福晉,幾乎要瞪凸眼。終於忍不住問道:“葛爾泰,我妹妹海蘭珠呢?”
葛爾泰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地喝著酒:“病了,養著呢。”
“你——”
“住口。”賽桑按住兒子,不著痕跡地看向主位。
皇太極的表情看不出任何不妥,他沒有看向任何探索的實現,隻覺這酒宴實在令人食之無味。
他來科爾沁的日子已經不少了,太多的耽誤隻能是浪費時間。而他,在父汗病危的此刻卻最寶貴的便是時間。
可偏偏塞桑這家夥總是一副聽不懂他暗示的樣子!
——他要的不是布木布泰,是海蘭珠,隻要她!
皇太極皺起眉,不遠處一個身影越走越近,他看著,緩緩地忘記了呼吸。
那個身影娉婷柔美,仿佛像下凡的精靈,長長華麗的舞裙,紅豔照人的異魅,她走得如此慢與小心,一步步地踏出小巧的步,腳腕處的銀色鈴鐺“叮叮”悅耳……
霎時間,眾人停下觥杯交錯,目光都射向走來的舞姬。
那舞姬走到離主位三丈遠的地方站定,仿佛是故意遠離眾人。
皇太極眯細黑眸,在舞姬那輕紗半遮的臉上尋找什麼。
絲絲動人弦樂奏起,異域的笙竹,邀掛天際的銀樂及映襯的大山恢弘氣勢仿佛都隻是舞姬的陪襯,皆來不及她的動人。
長袖善舞,卻本是她熟悉至極的樂調突然轉了音,她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水眸中閃過一絲詫異,這不是妹妹之前告訴她的樂曲。
但下一瞬,原本方寸大失,亂了章法的舞步卻又轉回正確,順著樂曲繼續。
海蘭珠已經記不得有多久不曾這樣舞動了,她像個未出嫁的少女,長長的發辮一根根蕩在風中,她就這樣妖冶的舞著,舞出沒有任何人可以比擬的風情,她一圈圈的旋著,上下翻飛著,長裙蕩了起來,衣袖也滑了下去,寬寬的衣領托出她心中想要展現給“那個人”的情意……
——她或許不是最好的,可有人敢說她跳得不美麼?
皇太極緊緊握著手中的酒杯,拚命壓抑走下去緊緊將她抱滿懷的衝動。
盡管他看不清她的容貌,也看不清她的身姿,但她淒美的迷離眼神,這份隻有她才可以給予他的悸動,都清清楚楚告訴他:
那是海蘭珠,他的蘭兒!
而此刻,葛爾泰也咬緊了牙。
那舞姬故意站得如此遠,卻還是不能逃過他的眼,男人對自己摸過抱過的女人身體都會有特別的印象,她在他懷中四年,無數個共度的夜晚,她以為,他會不知道?
看著她舞動著他從未見過的動人,那迷離的眼神望向主席……突然明白什麼般,葛爾泰轉首看向主位,皇太極那癡了般的目光便是一把鋒利無比的箭,狠狠戳進他的心!
男人的自尊心以及瘋狂的嫉妒令他再也無法忍耐,他踹倒麵前的席台,在富察福晉低呼聲中憤而離開。
眾人對這突來的憤怒驚訝不已,紛紛竊竊私語。
塞桑貝勒的臉色壞道了極點,卻隻好強笑招來下一節目。
皇太極看到海蘭珠僵直了身軀,不著痕跡地退下,心仿佛被狠狠鞭抽般作痛。
“四貝勒?”塞桑的聲音聽來隻令他煩躁不已。
皇太極隱忍著怒氣,朝下看去,一些雜耍節目已開始。
“讓四貝勒看笑話了。”塞桑端起酒盅。“這杯酒向四貝勒賠罪。”
“塞桑貝勒太客氣了。”皇太極不露聲色,卻突然語出驚人:“如果真要賠罪,不如讓我向塞桑貝勒討個人。”
眾人都道這是要正式提親了,不禁笑開了眼。卻隻有塞桑本就難看的臉色刷地白了。
“四貝勒!”搶在皇太極開口前,塞桑哈哈大笑起來。“您真是太心急了,小女早已經準備好十裏紅妝等著您了。”
眾人同時笑起來,一時間氣氛又開始活躍。
皇太極麵無表情,一旁久跟他的侍衛們卻知道,主子一向越是麵無表情就越是火了,從他僵硬的表情來看此刻心情之差怕是快要砍人了。不禁都幹吞了口沫子。
就在皇太極欲再張口時,卻見鄂碩參將急急走了上來,顧不得行禮,便在四貝勒耳畔細語幾句。
皇太極的表情立刻變了,他朝塞桑簡單一個頷首,便火速退了席。
塞桑看著皇太極遠去的方向,才緩下臉色,表情似喜似憂。
吳克善歎道:“從四貝勒剛才看舞時的表情來想就知道妹妹布木布泰的好日子不遠了,隻是她獻舞時為什麼離那麼遠?”
塞桑立刻打斷兒子:“閉嘴,你懂什麼?”此女非彼女啊——同是女兒,他要怎麼抉擇?
篝火的舞動如她此刻的心,鼓動、激烈、燃燒,難以平複。
人們手拉手對著巨大的篝火群舞著,他們對著身後神聖的敖包,向天神與地神祈禱豐收與健康。
海蘭珠穿梭在這人群中,四周明明是喜氣洋洋,她卻隻覺得這樣的寂寞。
她不敢回察哈爾,也無法回科爾沁那邊。
身上的鈴鐺還在顫,舞卻早已結束了。丈夫的盛怒後是什麼樣的後果,她再明白不過。
偶爾有人回頭看到她,發出讚美的驚呼。
“敖登!”(滿語:星星)
有人邀請她一起共舞,海蘭珠提著裙子,搖首淡淡露出笑容。她越走越遠,隻給人們留下寡歡的背影。
她朝著月亮,一直這樣走。
直到來到彎去的小河畔,才在這空曠的草地坐下。遠處綿延著雄偉青山,身後部落燃燒的巨大篝火明亮無比,加之圓月的光芒,使周圍如同白晝。
海蘭珠探身望進河水,水草蜿蜒曲回伸掌著,她看到自己倒影著的模糊身影。伸出手摘下麵紗,露出清麗絕美的容顏。
她的幾根發辮隨著動作垂入河中,也變成了那水草——
第一次相遇,她也差點以為自己就要沉落水中而死。
海蘭珠想著往事,忽然輕輕笑出聲。
他給她的情網也是種情惑,讓她逃不出去,也不想逃。
遠處的敖包,就像她的祈願。
——我最愛的您啊,可否也在想我?
身後馬蹄踏踏,她幾乎不敢呼吸,直到那人的腳步傳來,她才如夢驚醒地發現自己被人從後擁住。
隻是——為什麼這懷抱是這樣的冷!
“我可愛的福晉海蘭珠,你——在等誰?”那人的手輕輕撫上她的容顏,所到之處,帶來她無盡冷顫。
火光忽地衝天而起,將那人的容貌映的灼亮。仔細看去,不是葛爾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