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篇:緣錯 緣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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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第十天,距離葉赫城的方向是越來越遠了。
海蘭珠在馬背上歎著氣,換來身後的一陣輕哂。
“蘭兒,再歎氣我可要親你嘍。”半開玩笑的聲音中有著不易察覺的認真。
海蘭珠看了眼自稱是“黃台吉”的男子,自從葉赫城外相遇後,他不管她的哀求,就是不肯放她走,也不問她的意願,便帶著她朝更北的方向走。
想到此刻兩人是共乘著一匹馬,海蘭珠更加不好意思。當初他牽來兩匹馬,身為蒙古女子的她卻很慚愧的並不精於馬術,偏偏那匹馬神駿異常,在她幾次險些被甩下背後,黃台吉二話不說地將她撈在自己身前。
相處了十個日夜,他們卻仿佛已經認識了十年。
她告訴他他們蒙人的風俗,他壞心地問她“喜歡你”要如何說。當然換來的隻是她害羞的沉默。
夜晚,他們夜宿野外時,他會彈起從蒙古商人那裏買來的“莫琳胡兒”(馬頭琴),海蘭珠靜靜的聽著,不禁潸然淚下。她在他的琴聲中,竟然聽出了家鄉的味道。
明明是個滿人,她卻覺得他們之間並未隔閡著民族,令一向怕生的她想要親近。
但他有時那樣的令她陌生,每當他彈完琴,卻又會將其砸毀。然後站在一片狼籍中眺望更遠的前方,那一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霸氣。
但那霸氣也是戾氣,她不禁想要為他輕輕撫去。
他告訴她,他在家中排行老八,母親是葉赫人,在他年幼時便已過世。母親心心念念的故鄉葉赫,臨死還喃喃著要回去。他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去祭拜她了……。
其實,當他說到這裏,海蘭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大金國罕王的第八子,四大貝勒之一,掌管正白旗,草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英雄愛新覺羅•皇太極。
她不禁感歎他為何每當提到葉赫與亡母時都會流露出這般無奈的暗痛,原來葉赫大妃生前心心念念的故鄉,竟是在自己兒子的手中不複存在。
但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卻毅然將他看成“黃台吉”,隻不過,多了一份發自內心的崇拜。
在海蘭珠得知他們的目的地竟是科爾沁時,她生平第一次為自己下了一個決定。
她知道,他終歸會知道她的身份,無論天神為何令他們這般相遇,她都會珍惜這一生難忘的旅程。
隻是,當他們踏上故鄉科爾沁草原的那一刻,她會結束這一切。
塵歸塵,土歸土。
原來一切注定隻是場緣錯。
皇太極的手突然覆了海蘭珠的眼,他灼熱的氣息吞吐在她的發頂。竟然比炎夏的太陽還要燙人,海蘭珠來不及想太多,他已經勒住馬繩。
“怎麼了?”海蘭珠以為他又在與她開玩笑,卻不意看見了屍橫遍野的荒涼。
她驚叫一聲,撲入他的懷。
原是翠綠無垠的草原卻不見白團的羊群,好客的蒙人及所居住那叢叢聳立的氈包。隻有四漸的血色以及人們沒有瞑目的慘死。
在那一雙雙不肯合上的暴睜雙眸中,海蘭珠仿佛看到了剛剛結束的那一場慘不忍睹的屠戮。
“待在這。”
皇太極輕撫她的背,跳下馬走到了一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屍體前蹲下身。在探了屍體的體溫後,蹙起了他英挺好看的濃眉。黑眸中閃過一絲了然。
他看向馬蹄印記踏向的遠方,那裏是雲的更深處。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微側過首,果然看見因害怕一個人在馬背上而追著自己過來的海蘭珠,她恐懼的目光中有著對自己信任,明明是怕極的小臉卻直直的看著他。
當海蘭珠走到自己背後時,皇太極有種衝動,他想要為她遮住一片天空,不讓她經曆任何的風吹雨淋;他要那張從第一眼看見便為之憐惜的美麗小臉為他展露笑顏;他要她成為她的,無論是身還是心!
這種衝動是如此的激情澎湃,令他情難自禁!
但他並不糊塗,父汗的身子日漸西山,他身為角逐汗位的四大貝勒之一,除去兵權與戰譽,必須找到更有力的靠山,於是冒險步上在內亂動蕩之時率大隊人馬去嫡妻科爾沁部名為探親,實為鞏固聯姻的路途。卻偏在十多年後再見的葉赫城念起亡母,於是冒然獨身上墳拜祭。不想就這樣遇上了令他動情的女子。
他知道情動則必然心亂,而往往意亂情迷的正是戰場上的致命傷,是萬萬不得的——
可是,對象是她!
“蘭兒,蘭兒……”皇太極一把抱住這仿佛不禁一握的纖腰,為她沁逸的幽香而歎息。“不要害怕,我在這。”
海蘭珠想要推開他,卻發現自己使不上力氣,抑或根本並不想。她沒有想太多,抑或不敢去想。他太灼熱了,像是要灼傷她。
從遇到他的那刻開始心裏一直有個聲音告訴她要跑,但如今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是跑不掉的。
“以後,不要丟下我一人。”她輕輕趴在他耳畔對他說。猶豫了一下,又道:“我一個人會害怕。”
他哈哈大笑,隻覺得她是如此柔弱可愛。“蘭兒啊蘭兒。”怎能令他不去憐愛?
他在她的臉頰狠狠印下一吻,驚得她又是一聲嬌呼後,鄭重其事的道:“以後,無論是何種情況,我‘黃台吉’都絕對不會丟下海蘭一個人!”
他認真的臉在陽光下閃閃散發著餘亮,那麼耀眼明亮,海蘭珠看著,幾乎無法睜開。眼中有著微微淚濕,她於是閉上了眸子。靜靜的感受他的灼熱。
——天上的神啊,我祈禱萬能的您賜予我可以遺忘這一刻,那樣,在我們終將分別之時,我才不會掉下眼淚……
皇太極又哪裏知道懷中人此刻心中的千回百轉?
他濃烈的黑眸思索的看著更遠方,此地已經接近了科爾沁北翼,卻出現了不該有的屠戮。
天下戰亂至今,蒙古各部的爭鬥也是屢見不鮮。
可偏偏屍身上的刀痕如烈日撕扯而成,如此的猛烈逼人,散亂插著的箭身有著滿人特有的標誌。
他出行科爾沁早不是什麼秘密,卻有人敢在此時設下此等可以引起兩族矛盾激化的圈套栽贓陷害,真真可惡至極!
可他皇太極又豈是會被他人小覷?
他勾起冷笑,卻在不意間看到懷中之人時放柔。
自從遇到海蘭,他心心念念有她的陪伴,竟險些忘記大局,實不應該。
“蘭兒,告訴我,我應該拿你怎麼辦?”他歎息。
海蘭珠紅著臉想要抬首,卻感覺到他突然的緊繃。
“什麼人?”
她嚇得秉住呼吸,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卻見一個衣杉襤褸的少年自一對夫婦的屍身下爬出。
他的麵容黝黑,有著蒙古人特有的方正臉,一雙原是如同黑夜中的圓月般明亮奪目大眼,此時卻布滿猙獰駭人的血絲。
少年瞅了眼前一對儀表不凡的男女,突然跪了下來。
“大爺,請借用您的配刀。”
皇太極隻是掃了眼少年贓汙的臉,解下配刀扔在地。
少年執起後,便選了一個幹淨的地腳開始挖坑,他的表情執著,每鑿一下都會在原地磕個頭,直到血流滿麵仍不肯停止。
海蘭珠不忍地想要阻止,卻被皇太極拉住。
少年鑿了很深的坑,然後將自己族人的屍身一一排列在內。
待一切歸攏好,少年又向皇太極磕了頭。
“多謝。”
“你叫什麼名字?”
“卓力格圖。”
“那些是你的族人?”
少年被說到傷心事,眼中明明閃著淚光,卻咬牙不肯掉下。
“卓力是個棄兒,是被族人撿到後吃百家飯長大的。”
“你多大了?”
“十七。”
海蘭珠這才驚訝發現少年竟然與自己同大,但長期營養不良明顯使得他相較同齡人更為瘦弱。
“卓力格圖,知道殺你族人的凶手是誰嗎?”
“知道。”卓力格圖狠狠磨牙,“雖然他們穿著滿人的衣服,用的是長彎刀,可是我聽到他們用蒙語交談,而且是漠南的察哈爾口音!”
海蘭珠低呼一聲,隨即被擁入一個懷抱。以至於皇太極沒有看到她此刻複雜的神色。
皇太極的聲音些微激動。“你說得可是真的?”
“卓力格圖對天神起誓!此生必報滅族之仇!否則生生世世我最心愛的人必不得好死!”
“你也算是個重情重義的好漢子。但為什麼方才是從屍體下爬出,而沒有衝出來斬殺亡你族人的仇人?”
少年挺起腰竿,“卓力格圖並非貪生怕死,阿峰叔將我打暈,醒來時阿峰叔和阿峰嬸將我壓在身下,血流得到處都是,他們平日最疼我,想不到臨死也不忘用自己保護我…”少年哽咽。“我很清楚,我不過是個小徒,他們人高馬大,我即使追去也是死!卓力格圖真的不怕死!可是我就這麼死了,就沒有人會為他們報仇,所以我一定要活下去。用更好的辦法,將他們這些畜生全部殺死!”
“哦?那麼你打算如何?”
“我知道大金國的四貝勒在科爾沁探親,現下到了烏得城,那群賊人打扮成大金滿人的模樣屠戮了這裏方圓數白裏的部落,一定是做賊心虛,我要去滿人那裏告發他們!”
“你很聰明。”皇太極眼中閃過一絲激賞。“那麼,你肯為我帶路嗎?”
馬上顛簸數天,烏得城已經近在眼前。
海蘭珠看著高高的城牆,聽著熟悉的蒙語,仿佛嗅到了家鄉的青草芳香以及濃濃誘人的奶茶香。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
海蘭珠輕輕向後依去,合目微微甜笑,她覺得四肢百骸異常的輕鬆,幸福的仿佛隨時會暈倒。
直到身後灼熱的呼吸吹到自己的耳畔,她才驚醒過來。
猛地向前挺直,卻被身後人的壓製的力道更加擁入懷。
“蘭兒,你知道你剛才的笑容有多美嗎?”皇太極策著馬,低低淺笑。“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高興?”
“沒、沒有。”海蘭珠立刻縮著肩。
即使相處至盡,她依舊不習慣與他親熱相處,盡管她早已不是未經事的姑娘,卻總是在看到他時會緊張,聽到他用低沉的聲音充滿氣魄地說話時會不自禁地充滿崇敬。
她知道這是不對的,但心就是不由自主地為他顫動。
“我隻是…隻是想家了。”海蘭珠想著,水漾的凝眸望向他。“讓我回家吧。”從烏得城走到科爾沁的翼中應該用不了幾天,她一個人應該…應該能行。
“不可能。”皇太極冷下臉,他以為她早放棄了。“蘭兒,你是我的,我很快會讓你知道。”說完霸道地吻上她的唇。
海蘭珠看到身後還跟著一人一馬,又羞又急。
好在卓力格圖心事重重,沒有在意太多。
她無力的趴在他懷中,腦中也是混亂一片。豔陽照在她的額上,卻有冷汗沁出。
轉眼,三人來到城下,守城人見他們不倫不類,橫著兵器打量。
那守城人看到海蘭珠美貌,多瞅了幾眼。被皇太極一下翻到在地。
“去,叫你們鄂碩將軍來見我!”
小兵不服再要上前,卻被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抵上腦門,他曲眼一看,冷汗洶湧竄出。
一把呈亮的大刀在陽光下反射著攝人的鋒芒。
小兵還想求饒,一個冰涼的東西又印上他的頭頂。
“拿著它去,半盞茶時間回不來就永遠別再回來了。”
小兵也算上過沙場的人,好歹是見過世麵的,並非膽小怕事之徒,實非眼前的黑衣男子太有魄力,一身的肅殺,尋常人都會嚇煞。
他摸下頭頂的東西,見其是個符狀信物,當即知道今天是看走眼了。忙不迭地衝進城。
果然不到半盞茶,一大列士兵整齊跑出。
中間一個軍裝男子一路策馬而來,海蘭珠猶不及看清他的臉,來人已經恭敬行了大禮。
“鄂碩參見四貝勒!”
“起來吧。”
待海蘭珠看清鄂碩的同時,那人也看清了自己。
鄂碩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目不斜視的朝皇太極看去。
“四貝勒您終於回來了,科爾沁的莽古思貝勒派了使者來,說是要迎接您。察哈爾的葛爾泰貝勒也來了……”
皇太極舉起一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擔憂地看著海蘭珠漸漸慘白的臉。
“蘭兒,不舒服嗎?告訴我——”
海蘭珠咬牙,抵著心口,自從聽到“葛爾泰貝勒”這五個大字,她的緊張就變成了絞痛。
萬般複雜的心思愁得她無所是從。唯有冷汗滴滴滾落不肯放過。
——怎麼辦?怎麼辦?
葛爾泰在這裏嗎?如果讓他看到她,該如何是好?
心似要跳出心口般地瘋狂鼓動,她呻吟一聲,終於軟到進一個熟悉的懷抱……
夕陽射在海蘭珠的臉上,她的眼瞼微微顫抖。
怔怔地看著走上前的兩個陌生侍女,她一時竟恍然以為回到了貝勒府。
侍女細心地先遞來水,待海蘭珠喝下後才緩緩開口。
“夫人,你今天中了暑,是四貝勒將您抱進屋的。爺嚇壞了,一直守在床畔,顎碩將軍千催萬催,直到剛才才去處理軍務了。”
海蘭珠腦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好半天才道。
“貝勒爺……”
侍女顯然沒有明白。“夫人,您是要找四貝勒爺?”
“不,葛爾泰貝勒他……”
兩個侍女互瞅了一眼,“您是說察哈爾的葛爾泰貝勒?聽說他正在科爾沁寨桑貝勒那裏做客。”
不在?葛爾泰不在烏得城?
海蘭珠長長舒口氣,原來竟是虛驚一場——那個人根本不會知道她此刻在皇太極的身邊。
侍女又道:“近日他就會來與四貝勒會麵。”
剛放下的大石又突然被提起,海蘭珠一驚,咬牙要下地。
她得離開!
侍女驚訝地忘記要去阻攔之際,海蘭珠已經狠狠摔在地上。她想起自己的沒用,萬般心急與莫名的心痛一湧而上,怔怔地哭了出來。
侍女將她摻到床前,看她死死按著胸口似是心痛,便想去叫人。
海蘭珠一把抓住她“你要去找他嗎?求你不要找葛爾泰!”
“夫人?”
海蘭珠突然回過神,想起自己種種失態,咬牙將侍女趕了出去。
她半躺在床上,腦中還是一片混亂。
她該怎麼辦?立刻離開這裏?
皇太極帶她來這裏,怕不是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
轉念一想,不太可能。
她是絕計不可以讓丈夫葛爾泰知道她與別的男人竟然孤男寡女這麼多天的,而且那個男人竟然還是大金的四貝勒!
想起葛爾泰的怒氣,海蘭珠重重打了個冷顫。
不知所措時,門口閃進一個人。
海蘭珠險些叫出來,待仔細看去又喜又驚。
那人一身滿人打扮,相較小心翼翼地合門動作,卻有一張不符的粗獷胡子臉。
恭敬地打了千,行到了海蘭珠麵前。
“福晉吉祥!”
此人正是葉赫城外以身誘敵的莽布泰。
“莽布泰!你怎麼在這裏?”她還以為他早已殉職。
“實在是一言難盡,奴才事後去葉赫城裏城外找了一圈,就是尋不到福晉,奴才隻好通知貝勒爺。爺大怒,叫我一定找到福晉,又加派了人手來,奴才心想福晉會否已經自己向科爾沁奔來,便一路暗尋來,結果今早在這烏得城終於看見福晉,這都是天神的保佑啊!”
海蘭珠聽著,突然皺起眉。
“今早…你都看到什麼了?”侍女說皇太極從城外抱了中暑的她進來,莫不是都被莽布泰看全了吧?
莽布泰不言語,隻是垂首。
“福晉還是快隨奴才走吧。”
海蘭珠一晃身,他果然是看到了!
“這事兒,你已經告訴貝勒爺了?”
莽布泰仍是垂著頭。
海蘭珠驚恐地低呼一聲:“莽布泰——”
“奴才…”莽布泰許久才緩緩道。“還沒來得及向貝勒爺報告。”
“不!”她大叫,撲上前去拽著他的衣襟。“求你不要告訴貝勒爺!他會殺了我的!”
“蘭福晉——”莽布泰同情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她嫁來四年,所受的苦與可憐的性子是如何被磨出來的,他看在眼裏,清楚的很。
他沒有猶豫很久,便在她的淚眼中敗下陣來。
“莽布泰!謝——”謝字未說完,隻見門在一聲巨響後,被狠狠踹開,“吱呀”地遙遙欲墜同時發出尖銳地哀叫。
海蘭珠與莽布泰同時色變,向門口看去。
隻見皇太極勢旭待發地蘊蓄著怒氣,森冷地看著靠在一起的兩人。
那眼中的盛怒,連久經沙場如莽布泰這樣的漢子看了也不禁要心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