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是把雙刃劍，讓你忘記傷痛，也讓你變得行屍走肉。
    後來有一次站在陽台上，甘哲寧端著茶，不帶感情地問我是否還會想念鬥。
    我搖著頭。遠處殘陽如血，燕子南歸。
    “有些事，總要過去，沒有一個人能抓得住。”
    “你最近都要成詩人了，嗬嗬。”甘哲寧喝著茶，眉頭像打了個結似的皺著。
    “你怎麼會知道我和他的事？”我移開視線，夕陽的強光一時讓我無法適應地閉上了眼睛。
    “……感覺。”他淡淡地說到。
    “和你生活了三年，都不見你帶女孩子回來。”
    “嗬嗬，你不是也一樣。”
    “我？哦，對了，忘了跟你說，下周星期六，我要訂婚了。”他握著茶杯的手似乎很用力，青筋暴起。
    “……你——”
    “嗬嗬，很突然吧？其實也還可以。”他舔著有點幹燥的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氣。
    “恭喜你。”我用指尖摩擦著牆麵裂開的白色牆紙。
    “呃——春，不是不把你當朋友，隻是……人們常說婚姻不能兒戲，事實上，連感情都是說有就有說沒就沒，一紙婚約，實在也是沒什麼好欣喜和炫耀。上個星期，我父母從國外回來，帶來了一個女孩子。我想，都老大不小了，多一個人生活也是生活。答應下來後才覺得太倉促。不過，也沒什麼好後悔的了。”他笑著，嘴角有著隱約的慘淡。
    “……”想開口說什麼，卻無從說起。甘哲寧勾勒的心情，或許是我以後的寫照。
    “到時候一起來吧。”
    “好。”
    甘哲寧的定婚宴辦得很中式，在市區的繁華酒樓開了七桌。
    到的人中親戚居多，像我這樣的朋友隻占了兩桌。
    兩個新人穿著紅色的旗袍一桌接一桌地敬著酒。輪到我們這一桌的時候，就有人大聲對著我抬杠。
    “準新娘新郎敬酒，怎麼就喝可樂呢？”
    “是啊是啊，這樣可不行！”
    然後一桌的人都起哄了。
    “我酒精過敏。”我裂著嘴，難為情地解釋。
    “我還胃潰瘍呢。”有人不甘示弱地晃著半杯白酒，打著酒嗝。
    “小夥子，不是我老頭說你，醫生說我高血壓喝不得，但今天是小甘的好日子，大家夥兒，圖個熱鬧和喜慶，別扭扭捏捏的，來！”
    “是啊，我昨晚還發燒來著，你就是過敏，沒那麼嚴重的，來來來，一起幹啦！”
    甘哲寧和那位嬌小的混血準新娘明顯喝高了，臉色白裏透紅，眨著有點迷糊的眼睛，呼出來的氣都是重重的酒精味。
    “好，幹！”我接過別人遞來的大杯紅酒，一口氣倒了下去。
    半個小時後，意料之中的全身騷熱。
    好在吃得也差不多了，趁有人起動，我跟甘哲寧打了聲招呼便早退了。
    從醫院掛好鹽水出來，頭還是有點暈。
    “你再晚來半個小時，可是會丟小命的！”帶著框架眼鏡的女醫生的暴戾聲音似乎還在耳邊，轟轟的，不知怎麼的好像很溫暖。
    我搖搖晃晃地走在街上。
    太陽有點曬。吐完東西的胃一陣陣地抽搐著，四肢愈發跟著冰涼起來。
    我一個勁地朝光處走，擁擠的甬道裏，踩到了什麼東西。
    “哇！！！嗚嗚嗚……”
    小女孩尖銳的啼哭聲響起，即使在嘈雜的街頭也有一種震耳欲聾的效應。
    “小貝，別哭了！”
    人群漸漸散開，繞開地上的兩女人，一大一小。
    “那個，對不起！”我窘迫地垂下頭。
    “疼，嗚嗚嗚……壞叔叔！”穿著紅鞋白裙的小女孩抬起皺在一起的臉，哭得視線模糊也不忘狠狠瞪我一眼，胖胖的小手揉著自己紅鞋的尖尖。
    “對不起，你還好嗎？”我把手放到了她帶著公主發箍的頭頂心，輕輕按了按。
    “不好，一點也不好！！！嗚嗚嗚……”
    她倔強地扭動著身體，逃避我的觸碰。聲音又高了八度，引得路人頻頻側目。我隻能假意賠笑，做出一副我不是拐賣人口的忠良樣子。
    “真是不好意思。”我看向一旁的女人。
    “是你——”
    “是你！”
    “我是在哪裏見過你的？”我敲著自己的額頭，明知認識，卻想不起來哪裏認識的。
    “鬥媽媽的生日宴上。”她笑了起來，把眼睛眯成了一條彎彎的線。
    “啊——對的。小貝！”我轉身指向還賴在地上的小女孩。
    “那個時候還坐在我旁邊呢。嗬嗬。”
    “哼！”那女孩把小小的鼻子抬得老高，小脖子一陣風似的扭向一邊。
    “小貝，快起來，地上很髒的。”女人蹲下身體，拉了拉孩子幼嫩的耳朵。
    “啪！！！”孩子快速地拍開了女人的手，發出清脆的響聲。
    “別碰我！！！”尖叫著。
    小小的孩子居然脾氣那麼大，我搖了搖頭。
    “小貝，叔叔都道歉了，老師不是說過要做一個寬容的人嗎？”女人耐心地貼著孩子的耳朵諄諄教導。
    “媽媽我——”
    “你才不是我媽媽呢！”
    “……”
    女人尷尬地一陣臉紅，從地上站起身來，有點局促地看了我一眼。
    “嗯，我聽說附近新開了一家皮薩店，剛剛正要去，要麼，一起去吧。就當陪禮，嗬嗬。”
    我訕訕地笑著。
    女人遲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公主”，無聲地動了一下嘴巴。
    從唇型看出是：小貝喜歡。
    “別在我背後說壞話，紀曉絲！”
    “小公主”突然從地上蹦了起來，拍了拍裙擺，轉過身，抱著雙臂，看著我們倆，小嘴撅起一個可愛的弧度，濕嗒嗒的眼睫毛下麵還滴著幾滴淚珠。
    “我沒有。”紀曉絲擺著手，做出一臉的惶恐。
    “我知道的，你騙我沒用的。”女孩說著，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大大的眼睛轉得滴溜溜。
    “她說你在哭，所以不去了。”我回視她。
    “所以，就下次嘍。我先走了，紀小姐。”
    我作勢離去。
    “等等——”
    “怎麼了？”
    “你剛才說要請我們去哪裏吃啊？”
    “噢，就是在商場那邊的皮薩店。”
    “嗯——是叫美思達嗎？”她別著頭，白白的小胖手捋著長長的垂到胸前的細軟頭發。
    “好像是的。”
    我和紀曉絲相視一笑，關注著她的反應。
    “我們班上有一群傻瓜說很好吃。”她撥著自己的頭發，嘴角彎得很深。
    “她們還老是拿贈送的玩具在我麵前晃來晃去，真是笨蛋！我猜肯定不好吃。”
    “這樣啊……不過那些玩具是真的很有意思呢，很漂亮也很精致，和肯德基麥當勞的沒得比。”我歎了口氣。
    “我很多同事的女兒都說想要那樣的玩具呢。可惜呀，你不喜歡吃。算了——”
    “不過，偶爾嚐嚐也沒什麼，你說呢，紀曉絲？”
    女孩睜著亮亮的眼睛看著大人。
    “好啊。”紀曉絲笑開了，朝我點著頭。
    進了美思達，小孩子更加肆無忌憚。
    “紀曉絲，我要坐那個位置！”
    “紀曉絲，我要玩那個滑滑梯！”
    “紀曉絲，這果汁太燙了！”
    “喂！我還要雞翅！”
    小孩子看我盯著她，便挑釁地揚起了脖子。
    等我拿回用牛皮紙裹著的大雞翅，小孩子早不在座位上了。
    紀曉絲有點難為情地看著我：“她去玩泡泡球了。”
    “可能有點突兀，嗯，上次見麵的時候，好像你們倆還不是這樣的。”我吃著雞肉皮薩，打量著她。簡單的服飾，臉上不施粉黛，長長的頭發胡亂地紮在一邊，好像比上次落魄了很多。
    “嗯……”她眨了眨眼，手指擦過杯沿，上麵的黃色老繭清晰可見。
    “我破產了。”
    “啊？！”
    “小貝是我領養來的。兩歲的時候，抱她回來，雖然天生的脾氣不好，但我是真的喜歡這個孩子。她叫我媽媽，也把我當媽媽。後來有個男人追求我，要和我結婚，小貝她……她從那個時候就不叫我媽媽了。我整天和男友在一起，在情感上沒有好好照顧她。她在學校一直惹事，我也很無奈。男友更不喜歡她，有一次還當著我的麵打她。我……我現在很後悔，什麼都順著她。”
    “原來是這樣。那破產又是怎麼一回事？”
    “那個男人不是真心喜歡我，是貪圖我的錢，他利用了我，也騙走了我的錢。”女人越說臉色越蒼白，發紫的嘴唇有點顫抖。
    我停下了嘴裏的咀嚼。
    “我不能生育，男人都不會想要這麼個女人。現在，我什麼都沒了。想起小貝……我真的覺得自己差勁。”女人捂著自己的額頭，低垂的眼角泛著波光。
    “別這麼說。”我頓著，那女子彎彎的眉眼其實很溫柔也很漂亮。
    “你沒那麼差勁，肯定有男人喜歡你，願意照顧你和小貝的。”
    “是嗎？”她哽咽著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充滿了晶瑩的委屈。
    “小貝還是個孩子，這個年紀的孩子是不應該吃苦的。我現在都不能帶她去她喜歡的餐廳，也不能買她喜歡的東西，連學費也——”
    眼淚“啪啪啪”地掉在赭紅色的餐桌上。
    “不要這樣，如果需要幫助的話，我可以。”
    其實很想撫上女人安放在桌上的細瘦手指，但我知道，我不能。
    “不，你沒有必要，你隻是個陌生人——”她搖著頭，用手背擦拭著眼瞼。
    “我——”
    剛想開口，手臂上一緊。
    小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正把小手抓在我臂膊上，死死的。
    “你為什麼惹她哭？！”
    “小貝，不是叔叔的錯。”女人揮了一下手，眼淚還是不爭氣地一個勁往下掉。
    “哦。”小孩子點了一下頭，把小嘴抿地緊緊的，看著哭得激動的媽媽，又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冷。
    “喂，我要坐你腿上。”
    我把她抱進懷裏，把一旁的盤子移到她麵前。
    她卻遲遲沒有開動。
    “怎麼不吃？”
    我看不見她的表情，把抱著她柔軟的腰的手稍稍收緊。
    她沒有回答我，伸出小手拿起空的牛皮紙，小心翼翼地往裏麵裝食物。
    她裝得很認真也很投入，連我摸她的頭發親她細嫩的脖子也沒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