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的每個人，我們從一個最為原始的細胞核長成胚胎成為嬰兒呱呱墜地，從牙牙學語乃至高大挺拔的青少年，這是個奇怪而又坎坷的征程。
    奇怪是，我覺得，自然就是個巨大的循環，從人文角度講，母性動物一直製造死亡，不斷地生育死亡出來，這是個何其甜蜜而苦楚的悲劇啊；
    坎坷的是，我們從有思想開始，就被強製性地接受著周圍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不容你抗拒，有人叫這種是“精神強奸”，我覺得恰當。任何殘酷的事實和約定俗成的慣例都把我們的生活搞得井然有序，前提是你得享受這種“強奸”；
    所以，當我把第三堆餐巾紙扔進垃圾桶時，她終於破涕而笑了。
    “你這個混小子，你讓媽媽拿你怎麼辦才好？！”
    你看，某種程度上，我和媽媽是極為相似的。我喜歡罵人用“混蛋”，他喜歡罵我“混小子”，都偏愛用“混”字。好吧——
    我承認，我說了極冷的笑話。
    然而，我在某種程度上是憐憫她的。她愛上了一個不愛他的男人，這點，我們有共鳴。我也時常好奇，我爸既然不愛她，那怎麼就硬得起來，還生了我。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我承認很多時候會這樣，可我處在那種位置，我情願去搞BL，省掉很多麻煩，當然，事實證明，我沒有這種攤上麻煩的機會了。
    就在我想事的當兒，媽媽已經徹底停止哭泣了，用不再顫抖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有點皺巴巴的睡衣，倒了一杯咖啡，喝了幾口，把垂到嘴角的發絲往後靠了靠，臃腫的眼睛透著血紅，但對著我的目光已經平靜，或許還帶著那麼點無奈。
    “你知道，春——我一直都覺得這是個錯誤……我年輕時做了很多錯事，即使現在看來也是難以啟齒的會臉紅的事。但是後來我把它們都從我的思維上糾正了，我想我不會再去做什麼傻事。我希望你也是，我的傻兒子……媽媽不想看你受苦。鬥是個好孩子。我隻是沒想到……如果，你已經是無法挽回了，算了，孩子，這世界上也不是就他一個好男孩……我……你在情感上簡直就是我的翻版……你喜歡男人也好，你以後要和男人結婚也好……我都沒有心情和資格去管束你……我……你長大了，有權利去選擇自己想要的。隻是……不要受傷就好。”
    我玩弄著手裏的茶杯柄，一時間無法正視麵前這個女人。
    “你還是覺得那是個錯誤。我的性向困擾到你了。”
    “不，不是。孩子，你不明白。我說的錯誤是指我曾經犯下的……”
    她倒吸了口氣，似乎回憶到了什麼可怕的往事。
    “是什麼？”
    “你父親其實也是。”
    她用一種乖戾的語調快速地蹦出這句話，害我花了很久的時間去捕捉和消化。
    “真是有什麼樣的老子就有什麼樣的兒子。”
    我握著茶杯的手有片刻的痙攣，那個普通的茶杯變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你不會是用什麼不光明的手段懷上我的吧？”
    一時間，我的腦袋裏有什麼東西在裂開，覺得很想大笑，對，隻想大笑，就像你到馬戲團看小醜的時候那種感覺，想大笑但又笑不出，那小醜臉上的笑容誇張得淒涼。
    “……”
    我抬起頭，發現那個容貌依舊美麗的女人熱淚盈眶，始終未曾掉下一滴淚，死死地咬著下嘴唇，像是憋了一口氣，久久不願鬆勁。晶瑩的眼睛裏是一種倔強。或許，還有著傷心。
    “為什麼你從來不曾跟我說過？”
    我想起種種的往事。
    我的幼兒期，我的童年，我的小學、初中、高中，整個生命都沒有占居過那個人的一絲一毫；他的威嚴，他的冷漠，他的殘酷，記憶除了這些別無其他；他可以為了一個普通的玉石的破碎，而把我吊起來打個半死，即使家裏人再怎麼勸，我再怎麼求饒道歉，他始終都不能釋懷，可我那個時候畢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四歲的孩子失手打破什麼東西應該是家常便飯；他可以為了一張作假的成績單從此不願在家裏看到我，甚至在和媽媽的推拉中把她擠下樓梯，他的理由，隻是因為我欺騙了他，媽媽沒有起到管教的作用；他會為僅僅一個破天氣而扔下生病的媽媽不顧，獨自一人出走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下雪天對他很重要，可是，我實在想不明白，那鬼天氣吸引他身上哪根敏感神經了，如果他還有那種神經的話。
    “我覺得愧疚……春，我對你愧疚。我……對他更愧疚。”
    她喝了一口咖啡，在放下的時候發出了響亮的瓷器碰撞聲，呼著氣，試圖安定。
    “是我拆散了他和他的戀人。那個時候我們三個上同一個大學，一個班級，旁人都覺得我們的關係是微妙的，因為很顯然，我當時是班花，他倆應該都對我有意思。我很享受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撇除虛榮，其實，我是真的很喜歡他們倆，尤其是你父親，他高大，英俊，少言寡語卻常會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做下很多事，讓人覺得溫暖。另一個人，談笑風生，機智聰慧，我跟他在一起很開心，但隻是開心，就像好朋友那樣。我一直都是勝券在握地等著你父親的告白。結果……直到，有一天我不經意間推開了體育場更衣室的門……我當時很惶恐，害怕極了……他們兩個在……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寢室，整晚失眠，腦子裏充滿了那個場景……我覺得什麼東西在離我遠去，那麼寶貴的曾經屬於我的東西……我是真的愛你父親啊……不惜一切代價要破壞他們……傳播那人的謠言……灌醉你的父親，和他發生關係……”
    “別說了！！！”
    杯子在我手裏碎成了尖塊，深深地刺進掌心，卻怎麼也抵不上另一個地方的疼痛。
    “果然，下賤的基因是會遺傳的，我親愛的媽媽。”
    我忽略著她那楚楚可憐的求助的眼神，她那因為某種情緒而輕輕顫抖起來的身體，掙脫她的拖拽，逃出了門口。
    我不曾這麼痛恨過我的締造者。我的出生是如此的不光明磊落，沒有任何的愛的參與，隻是陰謀和欲望……太肮髒了，太髒了……
    我好髒。
    那個人原來是抱著那種心情看我長大的。
    我懂了。他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稱得上好男人，沒有拋棄那個可惡的女人，沒有在我繈褓裏的時候把我掐死，除了冷淡就是冷淡，連恨都算不上，那塊玉石應該是那個男人的，或許是他保留的屬於那個男人惟一的一件東西；那張造假的成績單隻是給他提供了一個發泄的機會，我媽騙了他一生，而我正是我媽手中欺騙的籌碼；下雪天，或許，是他們的某個紀念日。
    我懂了……原來，愛情這麼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