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心齋。
    沒有風，紫藤花一串串自架上垂落，密密匝匝成一片花瀑。陽光的熱情被拆解成細碎的亮片，最終析成花露。蜂飛蝶舞，草蟲喓喓，春天難自控的在品心齋外四處蔓延。漸起的風，把陣陣淺淺清清的香氣送入窗內，漸而忽近忽遠、忽濃忽淡。
    窗外的春天與窗內無關。
    皇帝坐在書案後，身上還是早朝時的裝束。眸冰麵冷，視線定在某點。這個某點看似安分地站在眼前，但低著的頭在纖細的脖頸上晃得很是可疑。皇帝一直半眯著眼睛，麵皮因情緒變化而微微抽動著。他在等那個可惡的女人，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然，誰會相信，一個能即興賦詩的女子，不會寫字？？
    執盈頭垂得都快斷了，雖然她沒抬眼，頭也晃得很有規律，但她依然知道源自前方不遠處，那兩道目光怒火正盛。爍爍然，似乎要在她身上燒出若幹個洞，才肯罷休。
    她不必抬頭也可以想像出那張臉上此刻的表情，一定既扭曲又猙獰。執盈勉強睜著眼睛，頭卻垂得更低。等了半天，皇帝依然不語。
    對抗沉默的最好方式，就是沉默。她大大地打著哈欠，到底要站多久啊？雖然她很想坐下，但被衛玄駿的目光製止了。她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隻不過早朝時說了句真話。那是事實，沒什麼可隱瞞的。頸間略略有些酸漲，要不是阿駿在這裏，她早就……哼。
    可惜，思想堅持的，身體未必配合。倦意再次襲來，她快睡著了，真的快睡著了。眼皮越來越沉，頭也不受控的邊垂邊晃。衛玄駿不動聲色地上前跨了一步，擋在她身前，反手圈住她下滑的身體。
    執盈舒服得歎了口氣。阿駿真的很高大，肩膀寬寬的，後背平實，靠上去感覺真好。像世上最令人貪戀的床，舒服得連夢也不肯進入。她試探著用手去觸碰了一下，厚實的肌肉讓她倍感心安。指下的身體似乎因此僵了一下，圈著她的手加重了力道。
    嘻，她壞壞地一笑，突然蹺起腳在衛玄駿的頸後重重地嗬了口氣。然後，她看見衛玄駿的耳朵瞬間紅了。她的心為此突然加快了速度，悄悄地升溫。像熔了蠟的春天，開出瓣瓣馨香。
    “叭￣”的一聲，像有誰在重重地拍著什麼。她從衛玄駿身後探出頭，正好對上皇帝那雙澈骨生寒的眼睛。如果眼睛能張弓，此刻她已經被皇帝萬箭穿心了。執盈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
    她正要躲回衛玄駿身後，享受異樣的心跳帶來的悸動。皇帝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足以趕走她身體裏殘留的最後一絲倦意。
    “說吧，不會寫字是怎麼回事。”
    “不用置疑它的真實性，這是我異於常人的特點之一。”執盈輕鬆答道。皇帝的怒目此刻對她不起作用。
    “之二呢？朕很好奇。”皇帝的眼睛眯到了極限，抽動的麵皮上出現了幾條有些令他減色不少的青筋。如果不是衛玄駿一向對他手足情深，忠心不貳，他幾乎懷疑這個女人是衛玄駿故意找來氣他，讓他提前駕崩以便自己登基的。
    “哦，之二就是我不識字。”執盈唇角隱含有笑，而不自知。原來人是不應該有秘密的，說出來才痛快。
    “一個出口成詩的人，會具備你這兩大特點嗎？你以為順口胡謅，朕會相信嗎？”
    “沒辦法，天賦異稟不是我的錯。或許是月神知道我懶散，故意給我這些優點來以此鞭策我，也未可知。”
    執盈笑吟吟地、不示弱地，對上那雙怒目。什麼人啊？什麼表情？自己說真話有這麼不可信嗎？
    “阿盈。”衛玄駿悄悄扯了扯她，雖然他知道皇兄再忿憤，即便沒他在場也不會對她的阿盈不利，但……皇兄的臉色實在是駭人。“其實，我也想知道。”
    執盈微哼一聲。臭阿駿，這是給他那個皇兄台階下呢。
    “烏梢族長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她不希望我為此招禍，因此找來的那些為我授課的人，從不教我識字寫字。”
    其實她很想說，那是便於烏梢控製她。如果不是烏梢覺得控製一個笨蛋，是一件非常沒有樂趣的事，恐怕連聽人講書都能免則免。
    “難怪。”皇帝喃喃自語道。樹林裏的一幕，他還猶然在目。烏梢留給他的印像十分深刻，實在是想忘記都難。
    這個女人手段真夠絕，而且相當的高明。一來，雖然聖女的學識嚴重失衡，但她的才氣讓人無從懷疑，至少在信徒麵前不會露出馬腳；二來，任何與文字有關的東西，聖女都得仰仗於她，聽任她的擺布。可惜，是個女人，不然還真是個對手。皇帝嘿然一笑，收回思緒。
    “說說你到底學過些什麼？”見執盈不語，皇帝俊眉一挑，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其實，說說你聽過幾本書即可。要是不會算，朕可以幫你。”皇帝此刻心情頗佳。他氣量很大的，一定不會笑話她。嘿嘿。
    “四本。”執盈答得很幹脆。
    “哪四本？”皇帝繼續很善良、很善良地問著執盈。
    “經、史、子、集。”執盈繼續很幹脆、很幹脆地答著。
    “你還真是博聞強記。”皇帝臉上掛著冷笑，恨恨地說著。她竟敢耍他？！十指不經意間，交叉縮攏並漸漸收緊。
    “照理我該自謙一下，但誠實實在是令人無法拒絕的美德，所以我隻能接受皇帝陛下的讚語。”
    見執盈眉飛色舞的樣子，皇帝氣不打一處來，重重的哼了一聲。
    對皇帝驟冷的神色，執盈不以為然地盡收眼底。當年她確實很下苦功去聽、去記，稍有疏漏她都得接受烏梢的懲罰。
    烏梢從來不打她，甚至也不罵她。對她的懲罰很特別，漏記一句，她身上就會多條性格活潑，肢體康健的毒蟲，在亂竄、緩行。烏梢隻是笑盈盈地站在她眼前，欣賞她臉上的表情。因此，她從未漏記超過兩句。以至於，烏梢有次親切地拍著她的臉，頗有感情地對她說了一句。
    “我現在對你滿意極了，如果哪天你不幸被毒蟲咬了，隻要你四個時辰內不死，我甚至可以考慮救你。”
    她恍若未聞，自動跳動烏梢的話。不是她不知好歹，不懂感恩，實在是隨便在草原上抓一個人問，都知道被烏梢的毒蟲咬過的人絕對活不過半柱香。
    烏梢討厭她，恨她。她不明白為什麼？作為聖女，她一直很聽話。至少，在阿駿出現之前她從未公開表現過絲毫的反抗。但每次烏梢看著她的眼神裏都帶著某種惡意，讓人不寒而栗。
    直到十歲那年，烏梢有天帶著濃濃的醉意，來到她麵前抬起她的下頦，認真地說。
    “你眉毛長得真像一個人，想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哈哈……”剩下的話烏梢沒說，隻是笑個不停。她笑得十分駭人，那聲音執盈偶而午夜夢回時還能想起。
    “阿盈。”
    衛玄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讓執盈的心神迅速閃回。
    “皇兄剛才說要找幾位知名的儒者，教你讀書寫字。你思考了半天，現在應該有答案了吧。”衛玄駿唇畔掛著淺笑，語氣溫和，聽得她心裏暖暖的。暖得讓她因回憶而產生的煩悶，淡了許多。
    皇帝冷哼一聲，嘴角掀了掀，終究沒說什麼。
    “不必麻煩，我不想學。”執盈回答得很幹脆。
    “怕是由不得你。”皇帝語氣不善。他可不想自己手裏的工具，被別人控製。所以，一定要學，非學不可。
    “皇帝陛下，您的權力再大，也左右不了我的決定。”執盈的聲音很冷淡。
    剛才所有不快的回憶，幾乎全部回湧上心頭。學了又怎麼樣，會改變什麼？她不過是一個有智慧去思考，卻沒能力去實現的傀儡而已。她像一隻無力掙脫的風箏，線永遠扯在別人手裏。
    “試試看。”皇帝聲調冷硬，瞳孔縮成一點。
    “好。”聲音聽起來很幹淨，但似乎大了些。
    衛玄駿輕扯了執盈一下，說道：“皇兄不必急於一時，如果阿盈想學的話，我可以教她。”
    “隨便你。”皇帝清冷的答覆裏，略帶薄怒。“好了，你們都退下吧。”這是他保證不失控前最後一句話。
    “阿盈。”衛玄駿眸深如夜，柔聲說道。“你先去外麵等我，我馬上就出來。”
    執盈嗯了一聲，轉身離去。
    “說吧，什麼事？”皇帝抬起眼，望著衛玄駿。“怎麼？和她有關？不然，你不會把她支走。”
    “其實，也沒什麼。”衛玄駿欲言又止，抓了抓頭。
    “皇兄，我想出兵替你攻打到現在還不肯臣服的國家。”他說的有點吞吞吐吐，並且尷尬地笑著。他實在不習慣說謊，說謊真是件有難度的事。唉。
    “哦，你想現在打下懸鏡國？”皇帝不戳穿他，主要是因為對他的動機十分不了解，隻能迂回地問。
    “現在懸鏡國還不夠亂，還不到攻打的時候。”
    衛玄駿的話，讓皇帝讚許地笑了笑。
    “其實，我是想打的是其它幾個。”衛玄駿使勁地抓著頭，皇帝略皺了皺眉。該死，他抓得還真起勁，抓得自己的頭都有幾分癢。
    “嘿嘿，那幾個還值得你忠烈王出馬？不是大材小用嗎？”皇帝仍揣測不到他的用意，心中暗惱。“再說，朕現在還沒這個計劃。所以，你也不必出兵，老實呆著吧。”
    “皇兄，現在沒有不等於以後也沒有。”衛玄駿盡量壓低著聲音，使它聽起來不太像咆哮。皇兄這是故意在耍他，誘他動怒。
    “未雨綢繆，對，未雨綢繆。這樣不好嗎？”他理直氣壯地說著，咳，其實，不太氣壯。因為，皇兄雙手抱臂，似笑非笑。唉，擺明了不信他。
    “說。”皇帝突然站起身，一臉的凝重。
    “說什麼？”衛玄駿繼續裝傻，笑得一臉心虛。
    “真話！！”皇帝冷不防走到他麵前，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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