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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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漸黑,到了晚飯時分,皇華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趕著回家的人們形色匆匆,某處的人流卻忽然像中了某種魔法一樣,凝固、並且異常安靜下來。
    隨著贏離央艱難的步伐,這種魔法延續了幾個路口,一直往西。人們不是不想去幫助她,但是……就算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擁擠著爭相多看她一眼,也不敢貿然接近。皇華城中的人每年都能在城中見到光華公主,也曾在路邊向光華公主致禮甚至歡呼,光華公主的美固然讓人鎮服,但那種美是屬於人間的,是可以親近的,贏離央的美卻彷佛有一種肉眼不能得見的光芒,人們在她麵前會忍不住自慚形穢。
    瑜兒跟在她腳邊,已經開始不耐煩,沒想到梵初兒是個如此固執的家夥,居然能以虛弱的靈體支撐這個虛弱的身體走這麼久,同時也足以證明,贏離仞的前生一定有古怪,梵初兒就像被一個跟隨了它七百年的魔法左右了,在遇到贏離仞之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能量……
    再往前一個路口左轉,巷子後麵,是一整片規模可觀的大宅,初到皇華城的人,準會以為這裏是某個大臣的府邸,然後為巷口立著那塊“紫陌紅塵”的石碑犯疑惑。
    紫陌別苑?不錯,是看好戲的地方,貓咪眼珠一轉,發出一聲奸笑……
    “贏離央!”
    ……
    “梵初兒!”
    “什麼?瑜兒姐姐,好累,好難受啊,真不知道人類是怎麼忍受下來的,這麼笨重的身體……”
    “笨蛋!你是贏-離-央!說給我聽聽!”
    “哦,我是贏離央……”
    距離稍微近一點兒的人見她忽然開始自言自語,在心裏嘀咕:聽說這位贏家小姐腦子有點兒不好使,看來多半是真的,太可惜了……
    “你聽著,贏離央需要喝水、吃飯,還有吃藥和休息,不然你會折騰死她的,那你也活不成了,所以,從前麵石碑那裏進去巷子,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再走。”瑜兒跳到她肩頭,在她耳邊“蠱惑”。
    “嗯……”已經支撐不下去了,贏離央勉強挨到巷口,扶著那塊石碑喘氣。
    巷中已經擠滿聞風而來“觀賞”她的人,其中有不少丫鬟簇擁著一個貴夫人模樣的中年婦人,衣著華麗,氣度不俗,正好驚訝的看著贏離央……“優美”的昏倒在眼前。
    贏離央也進了紫陌別苑!這個消息很快隨著見到贏離央的人們眾口相傳,再次沸騰了皇華城。
    紫陌別苑實在不同於人們心中一向以來的娛樂場所,因為用了六年時間將它建立和經營起來的錢娘,實在不是尋常女子。甚至有很多人懷疑錢娘是某位高官的遺孀,或者前朝貴族遺珠,她自己麵對這些疑問也從不否認,隻是一笑置之。
    今天在巷口第一時間救起虛弱昏迷的贏離央後,錢娘率領丫鬟們將贏離央安置進了別苑,請來最好的大夫,精心照料她。紫陌別苑中的生活,要說比夜擒風的兵部尚書府講究得多,實在是一點兒也不誇張的,瑜兒再次守在昏迷的美人枕邊,一邊享受著美味的牛乳酥,一邊欣賞著穿梭來往的各種的美人兒。
    “紫陌紅塵”這座大宅獨占一條巷子,設有賭坊、食肆、溫泉浴池……最著名的則是“別苑”,以至於人們直接用“紫陌別苑”來代稱這整個場所。
    紫陌別苑似乎算不上妓院,這裏從不留宿男子,一旦發現哪個女子有了私情,錢娘還會不惜陪上嫁妝把她打發出門。但是這裏麵哪怕一名侍兒,都是城中登徒子們覬覦垂涎的對象。紫陌別苑的侍兒是可以請出“赴局”的,她們赴宴陪酒的身價,也比皇華城中其它任何一家花樓妓館的頭牌姑娘更高。紫陌別苑中“鎮場子”的僅有幾位正牌小姐,聲名遠播的首先倒不是她們的美貌,而是身世。
    沒人理解錢娘當年是怎麼想到這個主意的:專門搜羅收留一些大家世族、官宦富貴人家敗落之後,無處投奔的落難小姐。她有個說法:女孩子,若是有敗落的富貴人家或官宦人家的小姐,容貌再怎樣平庸,至少嬌生慣養,也白嫩周整,加之見過世麵,經曆過風浪,氣度已經勝過一籌,連琴棋書畫和禮儀都是現成的,不必花心思再教;再者,這落難佳人的身份,最符合皇華城中大批富貴人家老爺公子的憐惜與好奇心理,更能激起他們爭相在這落難佳人眼前露臉的雄心,不愁他們不大把撒銀子。用她的話說:“這就是些活菩薩,供著她們,還怕公子哥兒、達官貴人們不踏破門檻?”
    世態炎涼原是人之常情,越是曾經富貴顯赫的人家,一旦失勢敗落之後,往往越是落魄無助,這種人家的子嗣一旦流落,最可憐的就是那些女孩子、曾經的千金小姐們,定了親的,悔婚者多,投靠親戚寄人籬下不是長久之計,更可憐的,淪落風塵,命運不堪。自從錢娘六年前神秘出現在皇華城以來,陸續從全國收留過十幾位這樣的女孩子,實在錢娘本身談吐不俗,並不是粗俗勢利的那一味人,因此勸說起來,往往能將女孩子心思和憂慮說個十之八九,而且女孩子們住進別苑之後,生活也十分優渥,侍兒成群、錦衣玉食,不但沒有“接客”一說,有王孫公子投帖到訪,規矩也一如貴族大家,好像重新過起了鍾鳴鼎食的小姐生涯,連有的小姐來時帶著的侍兒丫鬟,也都過得十分尊貴。
    這些女子後來經錢娘做媒,居然大多數都嫁得不錯,當然陪給了錢娘大把聘禮,如今別苑中隻剩下六位,有的是神秘猝死的南方巨賈家的寶貝女兒,有的是在官場倒了黴的官宦家小姐,其中被人們私下封為頭牌的,是一個閨名嫿錚的南方女子。
    嫿錚一聽說這件事,就過來看望贏離央了,她坐在床前,拉著贏離央還包紮著厚厚白布的左手,異常安靜。
    嫿錚是一個淘氣古怪的女孩子,平時出去遊玩喜歡扮作男裝,誰家公子糾纏得她煩了,還會動手打人,不過正是這一點叫人又愛又恨的與眾不同,不知讓多少王孫公子趨之若鶩。錢娘見她又是一身男裝,頭發全部挽成一個俏皮的高髻,露出光潔的額頭,不由笑道:“你又頑皮了,聽說下午在城外太白觀打了齊公子一耳光?”
    “別提了,不知他哪根筋犯賤,越是認真跟他講,越是不肯聽,我本想去找道姑說說話的,他一跟了來,什麼興致都沒了。錢娘,您別怪我啦,我下次一定忍著。”嫿錚噘噘嘴。
    幾名侍兒在一旁掩口偷笑,錢娘半真半假的斥責道:“你們也是,知道小姐的脾氣,也不勸著點兒,齊老爺剛剛升了右丞相,百官之首,要是聽說這事,心裏會高興?”
    “可是那齊三公子一點兒也不介意,捂著臉還追著問我們,到底是哪裏讓小姐不高興了,一副沮喪的樣子,好可憐呢。”一名伶俐的侍兒說著,又引起一陣笑聲。
    “其實齊三公子人不錯,溫柔多情,自從見了你,真是一顆心都放在你身上了,齊丞相也很疼愛他,你若是不任性,指不定能成就一番好姻緣呢……”
    “錢娘!”嫿錚一臉委屈的撒嬌道:“我才不喜歡這麼軟弱的男人呢,什麼都得仗著家勢,哪像個男兒?若是我身為男子……”
    “好了好了。”錢娘最明白年輕女孩子們的心思,見她拉著贏離央的手,又轉而勸道:“你還想著自家從前的事?都過去了,耿耿於懷也於事無補,不如好好打算將來。”
    “我對贏丞相一無所知,可是,贏離央好可憐,這麼美,卻被父親關著不能見人,臨死前還要殺了她陪葬,現在一家人都被殺了,連個心疼她的人都沒有,落得這樣子倒在街頭……”
    說著,低頭輕輕撫摸離央左手包紮下露出的纖纖指尖,掩飾聲音的哽咽。錢娘知道她是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嫿錚的父親曾經是南方一個大郡的太守,後來因罪被捉拿砍頭,族人親友糟此橫禍,立刻樹倒猢猻散,從小一向無憂無慮的嫿錚在那之後渡過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被錢娘找到時,已經幾乎要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正要開口再委婉勸說,有侍兒忽然急急通報:“錢娘,夜擒風少將軍來要人啦!他要帶走贏離央呢!”
    夜擒風和父親還在回府的路上,便覺得街道上氣氛有些不對,及至進了府門,問明白事情緣由,氣惱之下,實在不明白,這贏小姐到底腦子哪裏不對了?這副模樣居然也敢出門亂走。於是稟明父親,轉身就去了他從未踏入過的紫陌別苑。
    晚飯時分,夜幕低垂,紫陌別苑從巷口便點起了宮燈,暖色燭光映著燈紗上畫的寫意山水花鳥,高牆中伸出一枝開得正好的玉蘭花,氣氛舒適安謐,換做別的男子,早已欣欣然抱著好奇與欣悅一探究竟去了,原本有些怒意的夜擒風也忽覺泄氣,尷尬的留在門口不願再進,耳畔卻傳來絲竹聲聲,夜色中似有似無的讓人心魂一馳。
    掛著從容微笑的錢娘帶著幾位年紀稍長的美貌侍兒,從逶迤遮蔽了進門後整個視線的假山小路中繞了出來,在離夜擒風還有七八步距離時停下,率眾襝衽一拜,被那幾位美貌侍兒的目光緊緊盯著,夜擒風已經覺得此行有些麻煩了。
    錢娘見到的夜擒風,雖然隻著尋常便服,那種長年領兵打仗的風霜和威武氣色卻是無可掩飾,燈影下的身姿壯碩挺拔,站得有如一尊銅像,識人無數的錢娘先在心中暗自讚了一句:好個偉岸男兒!
    “聽聞將軍是來尋贏家小姐的,為何不肯進門啊?莫非將軍嫌棄紫陌別苑這塊濁地?”
    “不敢!隻是帶回贏離央即可,不必麻煩,更不想打擾貴府。”
    “唉。”錢娘歎氣,“可憐贏小姐還昏迷著呢,白瓷器般的精致人兒,這麼弱的身子,隻怕不宜車馬顛簸,將軍您打算怎麼帶她回府?”
    他眉目中閃過的擔憂沒逃過錢娘的眼睛,錢娘又歎息一聲。
    “最近整個皇華城中的新聞都是關於這個女孩子的,真是可憐……夜將軍,贏小姐這副模樣,為何還會從您府上獨自跑出來啊?”
    “這……”
    夜擒風不便細說內幕,更不打算向這個素未打過交道的錢娘辯解,猶豫間,錢娘也不由得他分辯,微微一笑道:“少將軍,對女孩子,要溫柔些才行呢,何況她一夜之間,從一個金尊玉貴的大小姐變得無家可歸,父親兄長死了,家人也沒了,贏丞相臨死時還要砍殺她,真是……這麼苦命的孩子,換了是將軍您會怎麼想?人心都是肉長的不是……要說,她在我這兒,一定能比在您府上照顧得更好,你信麼?”
    沒想到錢娘竟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贏離央,久聞了錢娘最是一個世故老手,與王公貴族也俱能打上交道,但夜擒風還從未在京中遇到過敢直接違抗自己要求的人呢。
    “嗬嗬,早就聽說錢三娘口才厲害,今日總算得見了。莫非我兵部案中的人都不能從你手中要回去?”
    “將軍嫌棄這濁地,都不肯踏入紫陌紅塵一步,如何能帶贏小姐走?贏小姐如今這虛弱的樣子,真是沒人敢動她一下呢。再說,今兒早上才由朝廷發的公文,說為早定民心,避免又興大獄,贏冕叛逆一案已經結案,贏離仞發配充軍,贏離央不在案中,不做處置,可是這樣麼?”
    見到夜擒風的表情,錢娘又暗自讚了一聲,夜擒風居然是個難得講情理的大將軍,他肯聽這番道理,自已便已經占了上風,由此笑道:
    “恕老身無禮,敢問這贏小姐既然不做處置,便是自由之身,她以一介自由之身從您府中走出來,而貴府又與贏小姐非親非故,若定要帶她回去,是否也該問問,她是不是願意呢?不然隻恐她醒來之後,還得離開,豈不令少將軍徒然煩惱?”
    錢娘所說確實不錯,夜擒風一時無言以對,錢娘身後一位出挑的侍兒見到夜擒風的模樣,掩口而笑道:“夜少將軍以一人鎮守國家邊疆,在戰場上,敵人盡皆聞風喪膽,怎麼為個贏家小姐,就這般發愁起來?”
    夜擒風身後幾位隨身小校從烽火硝煙的邊塞戰場初回皇城繁華之地,乍然看見幾名紫陌別苑的美貌侍兒,早已豔羨多時,在這侍兒嬌言俏語之下,哪裏還合得攏嘴?夜擒風正在躊躇之際,回首一見,不由惱怒,更覺泄氣,狠狠瞪了身後眾人一眼,心下隻覺此行準備不足,自己實在不適合與這等女子小人打交道……的4f
    “謀逆案已結案,贏離央卻仍是贏冕謀反一案調查中的關鍵,右丞相大人和皇上都十分關注此案,錢夫人要是自覺擔得起這個監護的責任,我便明日再來,待她醒來,請她回府配合調查。”
    “喲,不敢當,少將軍也喚老身錢娘便是,責任不責任的不好說,隻是若將軍明兒再來看贏小姐,老身保證她比暈倒在這巷口的時候要好得多……”
    夜擒風已轉身欲走,聞言無奈丟下了一句:“為護得贏離央無事,此地須得派兵保護。”
    錢娘坦然道:“那便有勞將軍,多謝了!”
    看著夜擒風轉身大步離開,幾名侍兒已經咯咯嬌笑起來:
    “少將軍好威武啊……”
    “少將軍原來這麼害羞,都不敢進別苑……”
    錢娘則胸有成竹的笑一笑,一邊往回走,一邊吩咐周圍的人道:“明晨要早些起來準備,嗬嗬……隻願明兒別苑不要被來瞧贏家小姐的人給擠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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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右丞相府中,夜鳴錚刀刻般的皺紋在燈影下愈顯滄桑。
    “……贏冕沒有了,藺歧膽小懦弱隻求自保,開國老臣隻剩我一個尚在履權,如今我夜家權勢太顯,我心中不安得緊,可此事迫在眉睫,時機稍縱即逝,除了你,一時竟找不到一個可行之人。”
    “父親寬心,兒子這就領兵重回北方邊疆!”
    “關鍵是快。要在沒藏黑越尚未反應過來之時就已直壓邊境,氣勢方能壓倒此人。”
    “明白,對今夜議定的方略如何實施,兒子已經了然於胸。稍後就會發出軍令,最快的話,半月之內便將全國能抽調的軍隊集合至朱峘郡。”
    朱峘郡是北方與胡蚩族人交界的一個大郡,土地肥沃廣袤,一向是最好的屯兵之地。
    “嗯。在你動身之前,還有兩件事須得辦妥:一是那位夏先生,須得請到我們府中來住,待到此事過去再作計議,他願留在朝中做官當然最好。二是,唉,贏離央,贏冕雖然糊塗了,但到底是與我和先帝在戰場上一同打過天下的患難之交,他這個女兒與案無關,我有意將她留在府中撫養,也可對天下以示安撫。”的0e
    這兩件事,夜鳴錚顯然沒有打算征求自己兒子的意見,想一想又歎道:“贏離央這孩子,既然不像我們原本以為的那樣毫無智識,便一定是認你我父子為殺父滅家之仇人了,才急於離開此地……無論如何,你明天就去將她帶回府中,妥善安置。”
    說到贏離央時,夜擒風臉上的肌肉不自然的微微扯動,像是燈燭搖晃而起的光影漣漪,又很快平靜下來,低聲答:“是。”
    “我老了,和我一起的老人們都去了……待胡蚩族與我國的情勢暫且安定下來之後,我便會辭官歸田。但此事拿捏分寸非常之險,十幾萬大軍,行動稍有差池,便可能將國家帶入一輪極為殘酷的戰亂,若你能把握好……擒風,我便可安心歸農了。”
    他的語氣再尋常不過,但聽在夜擒風耳中卻重愈千鈞:父親老了,已經在計劃將權力的重擔卸給自己,這次計劃的成敗,關係極大……老人期待、擔憂與驕傲交織的目光,讓他低下頭,卻伸張五指,緊了緊手中劍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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