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就是障礙這個了。”無在平靜地說。
    “你……你……你這個巫師！你害我！”小槳用力摳喉，試圖把藥丸嘔出來。
    “凡所得必付出代價。怎麼能算我害你？”無在一邊說一邊又攤開手掌，掌內出現一麵小小的包銀的圓鏡。
    小槳看到映落在鏡麵中的自己的臉，他大愕，“我的臉！我的臉！我的臉！”他慌亂地滿臉撫摸。
    “你還認為我在害你？”
    “我……”小槳有點不舍得按了按自己的臉，“你拿回去好了！我不要！我隻要和公主一直在一起，我不要被障礙！”
    無在又淡淡一笑，他用悲憫的腔調說，“我說過了，凡所得必付出代價，我付出的代價是一粒凝願丸，我得到的是你永遠不能和中洲公主相愛。”說到這裏，無在終於放聲大笑。
    小槳忍不住捂緊耳朵，他簡直不敢這個冰雪雕成的男人可以笑出如此可怕的聲音，好像他的身體裏藏了一萬隻聒噪的烏鴉一樣。“你為什麼要害我？你為什麼要害我？”
    “我何嚐是害你？其實，我隻是不喜歡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如此而已。如此而已。”無在音調幽幽的說。
    ***
    小槳跌跌撞撞地離開靈岩。
    “你可以出來了。”無在的目光如水波流轉，他站起，轉身，似一陣飛雪輕輕飄蕩。
    黑拓從白壁後轉了出來。“謝大師仗義相助。”
    “相助？”無在重複這兩個字，似乎聽不懂黑拓到底說了什麼。
    黑拓眼色微微一變，但笑容仍緊緊鎖在臉上。
    “我不幫人，你不知？”無在微微笑著，像風過琴弦自響，那笑容自在又清雅。
    “可是……”黑拓有了被戲耍的感覺，這個看起來很幹淨很清雅很善良很可愛的無在大師，他不是神佛，他甚至不是善男信女，無人時，他煉製迷魂奪誌的毒藥，他是邪性入骨的幻術師呀！
    “大汗，你也看到小槳服用了美人障之後變成了什麼模樣，你難道沒有計算過，若鐵心公主真的為相貌絕麗的小槳神魂顛倒，你豈非更無任何贏取公主芳心的機會？”無在的微笑慢慢漲大，“到最後，必然就是公主和小槳不能相愛，你又不能得到公主。赫赫，光想想就很有趣呢。”
    “你……”黑拓大怒，又無可奈何，隻好拂袖而去。
    無在卻開心地追著黑拓的背影，高聲說，“大汗，你不會天真到以為我是為了對你效忠，所以贈小槳一粒美人障？我說了呀，我不喜歡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喜歡呢！討厭呢！人世本來就是殘缺的，每個人都應該是殘缺的。隻有這樣，才算對，才算真。”無在幽幽地說，說完靜默，又變得像冰雪一樣空靈晶瑩。
    ***
    每年冬初，黑集地都會變得極其熱鬧，族民彙聚在這裏祭祀祖先酬神，用以物以物的方式換取過冬的物資。
    鬧市上還有不少身上裝飾獸角和獸齒的巫師，牧民虔誠地向他們請教問題或是購買藥品。
    鐵心倉皇出逃，連衣服都沒有穿周全。她怕自己的公主身份被人識穿，故此脫掉了鳳袍，沿路丟掉。然後取下點翠金耳環換了一身舊衣，雖然她身上還有一些首飾，但其中大多數都太醒目太張揚，什麼九鳳攢絲十二珠寶冠，百鳥朝鳳金項圈，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鐵心隨著鳳袍一起丟掉了。剩下的這幾件不彰顯的首飾，僅夠她換一匹良馬，但她仍需要食物和水，就算她拚盡全力，快馬加鞭，至少也要三日才能趕到邊境。這三日她不可能不飲不食，若因體力不支而暈倒，等待她的極有可能就是死亡。
    鐵心試圖說服牧民免費送一些粗糙的食物給她，並舍她一些淨水。牧民雖不大方但很公道，就提議鐵心換一匹比較次的馬，這樣餘下的錢正要可以用來購買食物和水。鐵心猶豫不決，良馬是她逃命的關鍵，但食物和水亦不可或缺。
    牧民忽然碰了碰鐵心的右手。
    鐵心嚇了一跳，正要把手藏到背後，忽然目中映入一道金光，鐵心這才想起自己右手尾指戴著一隻金指套，用來換取飲食，足夠了。
    “不！這個不行！”鐵心本能地抗拒，用力地搖頭。
    “為什麼？”牧民不解。
    “因為……”鐵心忽然答不出所以然。不，應該說她有答案，並且答案就在嘴邊，但她說不出口。
    因為對她而言，指套不是用來遮掩傷殘的裝飾品，而是紀念生命中最大的一次的快樂的紀念品。關於小槳，關於他們的約定。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她才不假思索斷然回絕黑拓要她改名的提議，結果搞到現在狼狽出逃命懸一線的局麵。
    這樣的堅持是否值得？鐵心答不出來。
    “沒有為什麼。沒有。給你！”
    鐵心不再遲疑，拔下指套，然後搶過水囊袋和幹糧，轉身就走。
    牧民發現鐵心轉身時，有淚光在她眼中輕輕一閃。
    ***
    鐵心牽著馬走了一段，準備到開闊處再上馬，她不想表現得太慌亂，怕反而惹人注目。
    肩頭忽然被人輕輕一碰，鐵心緊張地抬起頭來。
    “抱歉。”
    匆忙的致歉表明撞人者確實是無心之失。
    “沒什麼。”鐵心正在納悶怎麼世上會有這麼好聽的聲音，就好像把無數出穀黃鶯的鳴叫擰成一股，織成一首曲子，然後鐵心看清對麵人的臉。
    鐵心緩緩張大自己的眼睛，她竭盡全力擴大自己的視覺，來容納他的臉。
    如果這個世間有這麼美好的人，那麼這個人世一定比她想象得要美好。鐵心情不自禁綻放微笑。
    他則在她的笑容中認出穿著牧婦服裝的她。“你……”
    鐵心牽著馬走了。
    小槳感覺馬蹄的嗒嗒聲，像斧劈枯柴一樣劈在他的心上。詞曲裏唱，“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可是他並非塵滿麵鬢如霜，他隻是忽然美得像仙。於是，他和公主擦肩而過，對麵不識。
    衣肩有她的氣息，淡淡的香。小槳的手慢慢按上去。沒法忍住的淚，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滑落臉頰，跌碎在腳尖前的泥土上。
    忽然有人衝小槳俯身像要跪倒一樣，小槳嚇了一跳，後退一步，那人張開五指，握住那把微濕的土，又緊緊攥牢，送到嘴邊，虔誠一吻。
    “你實在太好看了。”
    一個聲音說。
    然後，很多很多聲音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