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舞表演中有個片斷是這樣的，馬隊分為兩列，朝左右分開，在馬隊後揮舞響鞭的馬僮走到空出的地方，然後配合樂曲揮舞手中纏了金絲的長鞭，一時間馬隊中間似有金色的遊龍飛舞，然後馬隊再閉合為一個方陣，蹈舞一段時間後，再分開，像上次那樣由馬僮上前舞鞭。
    曦照帝似乎格外喜歡這一段，用力鼓起掌來。
    黑拓卻聽出八個舞鞭馬僮中有一個舞鞭的節奏不是快、就是慢，不合樂曲節奏，和同伴也無法配合。黑拓納悶，轉念間，他想到這個馬僮有問題。千鈞一發間，黑拓有兩個選擇，第一就是立即請求中斷表演，指出問題；第二就是放任事態發展。
    不管今日曦照帝是怎麼羞辱他的，黑拓並不想就此和曦照交惡，所以他沒有斷然拒絕曦照帝的強硬指婚。如果他想再度討取曦照帝的歡心，眼下無疑是天賜的絕佳機會。
    但黑拓轉臉看到了神態平靜得近乎木然的鐵心公主。他忽然生起一個瘋狂的念頭，曦照帝還是立即死掉最好了。
    曲樂聲音一轉，馬隊即將再度合為方陣，馬僮照理應該齊步退開，但其中一個不退反進，同時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從鞭柄中取出一個小巧的袖箭，端平，撥弩，朝曦照帝直射而去。
    黑拓聽見短箭破風的呼嘯聲，他幾乎綻放微笑。
    但曦照帝不愧為天下第一女帝，她竟然在最後關頭用一對肉掌拍住了這根短箭，黑色羽尾在曦照帝雪白的掌緣輕輕顫動。曦照帝冷笑一聲，丟開短箭，曦照雙袖一抖，蓋住手麵，很鎮定的站起身來，走到高台護欄前，朝台下亂作一團的眾人振起雙臂。
    “朕無事。”
    曦照朗聲宣布。
    回過神來的鐵心立即走到曦照帝身邊，等候她的進一步旨意，“扣住那個小馬夫，不許害他性命，不許嚴刑拷打，晚點兒朕親自去問他的話。”
    曦照帝說一句，鐵心就輕輕點一次頭，臉上的表情平穩得像個木頭人，一點驚詫質疑之色都沒有。
    黑拓聽力絕佳，又靠得近，故此曦照帝的每一句他都聽見了。
    曦照帝又沉吟片刻，“沒有別的了。對了，鐵心，你發現沒有，我們中洲國皇宮的馬夫都格外大膽？”
    黑拓發現女帝此言一出，公主陡然露出驚慌的表情，漆黑的眼珠子在眼眶內劇烈地轉動，似乎隨時都能轉出眼淚來。在一個素來神態冷淡的人臉上看到這麼深刻的表情，實在給人鮮明之感，鮮明得近乎慘烈。
    黑拓一直輕輕放在鐵心身上的目光遽然間變得很緊，鐵心終於留意到他的注視，抬眼看他。
    鐵心發現黑拓臉上有急怒之色，目光出鞘的劍一樣冷厲，鐵心不知道黑拓為何如此，她僅知道她方才有些同情這個被母親玩弄於指掌間的男人，此刻則是怕他。鐵心避開黑拓的目光，匆匆而去。
    ***
    對於那個行刺的小馬夫的密審安排在黃昏時分，曦照帝試圖勸他說出幕後主使，未果。最後擬定的刑法是碎刮，曦照寬宏大量地改成流放三千裏。
    “母親？”負責擬折的鐵心大驚停筆，竟然放他一條生路，他犯的可是弑君的大罪。
    “鐵心，你覺得這世上想要取我性命的人有多少？一千個，一萬個？千千萬萬個？”曦照帝的聲音忽然顯得格外蒼涼，“當人太多殺不光的時候，就僅剩一個解決方法，即止殺。雖然不管我是多稱職寬容的帝王，都改不了人們因為我是個女人而憎恨我的事實，所以我可以能做的，僅是一再地一再地表現寬容。剩下的，就非交由你來做不可。”
    “女兒遵囑。”鐵心輕輕地說。鐵心沒有見過母親表現出如此傷感細膩的一麵，她誤以為這是一個進言的好機會，“母親，關於蘭粼的婚事，是否可以再議？蘭粼自小嬌生慣養，不想遠嫁他鄉。”
    “怎麼，你願意替她遠嫁不成？”曦照帝麵色一變，口氣不善地問。
    鐵心嚇了一跳，覺得母親和方才判若兩人。若說那個饒恕行刺者性命的曦照帝是聖人，這個惡意要蘭粼遠嫁的曦照帝就是魔鬼。
    “黑拓聰明清醒，懂得把握時機，有唯我獨尊的野心，臉上掛著一抹笑，眼底藏著一點惡，絕難以常理來推測其行動，又那樣儀表堂堂，我若是你，我就肯嫁他，巴不得了。”曦照帝逼視著鐵心說。
    鐵心不敢答話。
    “哦，朕不該忘了，你哪能那麼容易就從那個小馬夫身上移情別戀了呢？為他連指都斷了。聖賢書不曉得讀到哪頭狗的肚子裏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曦照帝不留情麵地冷嘲熱諷。
    鐵心用力垂著頭。
    “走吧，走吧，朕最看不得你這副窩囊樣子！”
    曦照帝把鐵心打發走，然後遣退所有人，卷起衣袖，就著燭光察看被震裂的虎口，今天那柄偷襲的短箭來得太疾太快，雖然被她眼明手快地拍住，但其力還是當場震得她虎口破裂，幸好她掩飾得好，誰也沒有瞧出破綻，就連黑拓那隻小狐狸也沒有。
    當然也不排除鐵心在場令他分了心。
    對於黑拓此人，曦照是既喜歡又討厭，既欣賞又防備。曦照幾乎可在他身上看到與年輕時的自己一樣的煞氣和霸氣，但隻要她曦照活著一天，這個世界上像曦照的人，一個就足夠了，那就是她自己。所以曦照對黑拓苦心提防又百般拉攏。
    今日硬要黑拓和蘭粼結親，雖然有遊戲耍弄的意思，但確實也從大局考量過，和黑鷹族聯姻對中洲國百利無害。
    曦照一邊想一邊上好藥，又把衣袖放下。她忽然想到，若凝婉還在，發現她受傷，必然親自幫她包紮，一定是一邊包紮一邊還要數落她。
    好可惜，凝婉不在了。曦照對著明月，臉上露出悵然之色。她也隻是個女人，凝婉在的時候，天下還有一個凝婉知道，如今凝婉不在了，就僅剩月亮知道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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