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照亦料不到這個小馬夫膽敢直視她，且麵帶微笑，這小奴才實在有些異樣，曦照心想，他看她的眼神，好像他們是完全一樣的人，並不會因為她是女帝，她就高潔若雲，他是馬夫，他就低賤若泥，由他溫潤如春的眼中，曦照可看出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通醒智慧，若讀書必成名儒宗師，若出家必成高僧大德，若安於平庸，則必是一個極懂得怎麼好好生活，怎麼讓自己快樂的人。公主這樣喜歡和他玩在一塊，也並非毫無道理。
    柔馨見母親盯著小槳不放，以為她動了殺機，急忙高喊，“你放了小槳！”
    曦照被她說呆了，“你？”柔馨竟敢用你來稱呼她？曦照氣得滿臉紅漲，“你這兩天猛長的膽子都是因為那個小子？朕知道了，他才是那個罪魁，那個毒瘤！”柔馨聽母親語調陰狠，以為她動了殺機，情急之下，嚷道：“我不許你傷害他！”
    一直守在一旁的婉夫人急忙出來打圓場，“殿下受驚過度，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曦照聽了婉夫人的話，臉色稍霽，小槳卻在那頭唱和起來：“公主，你不用為我擔心！我為你死了都是甘願的！我、我、我含笑九泉！”小槳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索性想法激怒女帝，將他越快殺了越好，不要再連累公主殿下。“在我小槳眼裏，誰都不會比公主更重要，這天這地，過往的神靈，現世的帝君，都不會比公主重要！”
    曦照遽然轉身怒視小槳。
    婉夫人大急，她不解小槳這樣一個聰明孩子，怎麼忽然當著曦照的麵說這種犯上的話。婉夫人最了解曦照，就算女帝方才還有放小槳一馬的意思，聽了這樣的話斷然不會讓他久活的，若小槳今日死了，公主勢必傷心欲絕。
    婉夫人頻頻給小槳打眼色，但小槳卻像看不到一樣，更加大聲地說，“這輩子我是沒指望了，但下輩子我一定要和你做夫妻，公主！”
    曦照震愕，怒急反笑，轉問柔馨，“朕沒有聽錯？他說要娶你？和你做夫妻？”
    “對呀！”柔馨也豁出去了，更大聲地頂撞母親，“我們約好的！”
    曦照一個巴掌甩上去，同時壓低聲音急罵，“你還真有出息！我用一場婚姻換來我江山的穩固，你卻自己把自己許配給一個掃馬糞的小馬夫！”
    柔馨被打急了，她忍受不了母親竟然當著小槳的麵甩她耳光，“我是沒有出息！但我比你更像人！”
    曦照像是被誰用力推了一把一樣，腳底不穩，朝後一踉蹌。
    婉夫人的臉色立即變得死白，不等曦照發話，她先罵起來，“公主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曦照定定神，冷笑，“公主是被瘋魔了，傳朕旨意，將這個以魘術魔障公主的小子處以五馬分屍之刑，今日午時正刻執行，由公主殿下親自督刑，以徹底消解心魔！”
    曦照宣完口諭，等候一邊的披甲武婢禦衛立即一擁而上，將小槳橫拖豎拽，要朝刑場的方向去。
    柔馨慘叫一聲，本來她被兩個武婢押住了胳膊，但她猛然朝前一竄，兩個武婢不提防，又怕真的弄傷公主最後不好交代，一起撒開手，柔馨奔出去，連撲帶爬，以身體為盾護住小槳，“不許你們帶他走！我不許你們帶他走！誰也不可以傷害他！誰也不可以！”
    曦照見柔馨實在鬧得不像樣子，半點公主的體統也不顧了，氣得恨不得就此殺了她。“逆女！”曦照咬牙切齒罵了一句，同時從身邊武婢腰間拔出劍來。
    “你這樣的不肖女，不要也罷！”曦照帝說著提劍要去刺柔馨。
    婉夫人見曦照滿臉怒色，怕她當真傷了柔馨，又想起柔馨逃打那次曦照斬釘截鐵說誰也不可以反抗她，包括柔馨，誰反她誰就死，婉夫人奮不顧身挺身來擋。其實，曦照雖然冷酷絕情，但還不至於不分輕重到真要刺殺自己唯一的繼承人，她本意隻是嚇唬，哪料到婉夫人忽然撲出來，而且直紮紮的直朝劍尖撲來，她想偏開劍鋒都不行。
    寶劍悄無聲息地沒入婉夫人的胸膛。
    曦照急忙撤劍，情急之下來不及去想，這不啻又刺了凝婉一劍。
    劍一拔出，鮮血橫溢。婉夫人的所有生機都被斷絕，她軟軟倒下，像一朵被風吹落的桃花，一片輕紅委落塵土。倒地那瞬，婉夫人心思澄明，那個大凶之卦，這些日子的心神不能，至此都有了答案，有了結果。
    柔馨和小槳一起嚇傻了眼，張大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婉夫人眨了眨眼睛，她的一生光陰在她眨眼的瞬間飛速流淌，她一下子想起好多事，又一下子忘記好多事，對曦照的愛，對曦照的恨，她們一起共有的幸福時光，共有的悲慘時光，這一生的牽係，無盡的緣分，終於至此了結，婉夫人不知自己該覺得釋然，還是覺得悵然若失。“曦照。”婉夫人輕歎一樣吐出最後兩個字。
    曦照帝呆呆拋開手中染血的劍，這輩子她看過太多人在她的眼皮底下死去，她早該麻木，可是，此刻她的心就像被人剜去了一大塊一樣痛。
    “凝婉！”曦照帝用抽息一樣的聲音喊出來，“不要死！”這麼多年養成的為帝者的尊嚴令她硬生生地壓住了另外一句已經湧到嘴邊的話——你死了，我怎麼辦？
    “婉娘！”柔馨尖叫著跑過來，但她還沒接觸到婉夫人的身體，就被曦照一把揪住。
    “凶手……你連婉娘都要殺！你……”柔馨還要罵，曦照卻用力把她的臉按向婉夫人，“你好看，這就是你反抗我的代價，你看好！”曦照強迫柔馨貼近婉夫人死去的容顏。曦照帝把她滿心的悲痛全部加諸在柔馨身上。她知道這會造成什麼後果，這會迫使柔馨長大，迫使她變得冷酷堅毅。更迫使她從此心碎，餘生都和她一樣哀慘。
    柔馨的眼睫毛幾乎掃在婉夫人慘白的臉頰上，“你放開公主！你放開心心！”小槳在一旁大喊，伊獨不顧一切上前捂住小槳的嘴巴，這兩個孩子的生死與共，不知為何叫他這樣感動。
    婉夫人的胸膛還在輕微的起伏，她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曦照，包括婉夫人，柔馨拚死撞開母親，從婉夫人身體上猛然將劍拔出，婉夫人喉嚨內猛然發出咕嚕聲，柔馨握劍在手，曦照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凝婉不知道柔馨要做什麼，她寧可形神俱滅，她祈求蒼天讓柔馨記起她叮囑過她的話，不要對抗，要忍，學會曦照的殘忍凶暴。
    柔馨看見婉娘臨死前還在對她搖頭，她明白她想對她說什麼，她由她一手帶大，就算婉娘什麼也不說，她也能領會她的心意，這是她們之間默契，母女一樣的默契。柔馨又看了看小槳，她不要他死在這裏！絕對不要。
    柔馨沒有將那一劍刺出去，卻舉起右手，將尾指朝劍鋒處輕輕一撞。
    指落，血流，曦照亦震驚得無以複加。柔馨猛地跪倒在母親跟前，用血淋淋的手抱緊她的雙腿，“我不要死！母親！原諒我！我知錯了！”
    曦照見柔馨斷指認錯，心情稍霽。
    小槳的嘴被伊獨捂住，喊不出聲音，眼淚卻紛湧而落。
    柔馨終於痛暈過去，躺倒在婉夫人的屍體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