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筆直平闊的白玉墀由棲鳳山腳通向坤乾三殿，婉夫人柔馨由清於殿出來，走到一半，忽見有道飄飄的人影正在通往流照殿的白玉墀上，拾級而上。婉夫人定住，雖然隔得遠，但她還是瞧得清，那個人是伊獨。伊獨也瞧見公主一行人，急忙遠遠跪下。
    “就是他麼？”柔馨偷偷向小沅打聽，小沅點頭，柔馨又看幾眼，讚歎，“那身姿像鶴一樣。”
    “很美，對吧？”婉夫人笑起來，笑容裏明顯地正藏抑什麼，“美妙之物總能娛人眼目，叫人開心。柔馨，你要記住，當你感到迷茫失落的時候，就閉上眼睛，回憶你最開心的時光。人這一輩子可以真正快樂的時候很少，但若你懂得回味，就可以把那僅有的幾次變成無數次，懂麼？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為了那僅有的幾次開心一直活下去的，所以你也要這樣。懂麼？不管遇到什麼挫敗，你一定要先想想婉娘的話，再想對策，好麼？決不要輕易放棄！記住！一定要記住！”
    柔馨聽得雲裏霧裏，但見婉夫人一臉凝重，不得不連連點頭答應。
    “公主，你真是個好孩子。”婉夫人忽然將手落在柔馨頭頂，一邊說一邊摩挲，“所以，我一點兒不後悔我為你滯留這麼久。”
    滯留？什麼滯留？柔馨聽不明白，停了一會兒，見婉娘不說話，隻深深凝望她，臉上神態極其慈和，柔馨大起膽子問，“婉娘，今天我能去找小槳玩麼？”
    婉夫人啞然失笑，她苦口婆心這麼半天，公主卻還懵懵懂懂，到底還是個孩子，真正能令她記掛的也隻有玩。“好，下午去射圃應個景，我吩咐教習偽造幾個箭靶子。陛下臨時決定今日接見黑鷹王子，不可能有時間來查考你功課的，開心了吧？”
    柔馨果然雀躍地跳起來。“那我們快去書房吧。其實沒有母親在一旁虎視眈眈，我還是很喜歡聽太傅們講書的。”柔馨拉起婉夫人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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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流照殿的白玉墀上，因為公主一行人站在那裏遲遲不起駕，伊獨不得不一直跪著。見柔馨終於蹦跳下階，伊獨鬆下口氣，曲起一膝，剛要站起，忽覺背如芒刺，他回頭一望，看到婉夫人轉開的臉，冷冷的一抹淡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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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水清心軒，建在水中央，四麵圓窗，盛夏時，窗戶全開，水風徐來，又無蟬噪，實在是夏季讀書的佳所。
    四位太傅都是飽學之士，中洲國內無可爭議的經學大師，專擅一經或兼擅數經，其中兩位在曦照凝婉幼年也曾教導過她們。四人均是人品端重，公主與他們互相施禮，各自歸坐，太傅們坐在與公主的書案相對的半案之後，婉夫人早帶了人退了出去，此刻透過門縫張開，柔馨今日衣飾以灰藍色為主，棕色鎖邊，衣襟袖口上綴滿米粒大小的白色寶石，柔馨嘴角隱隱含笑，顯得心情極好。就在這時，曦照領人呼嘯而至。
    柔馨見母親走進來，急忙用眼睛向外搜尋婉夫人，婉夫人趕緊也跟進來。
    行禮後，柔馨將自己的書案讓出來，站到書室中央，等母親發話。曦照先點了論語中一段，要柔馨倒背，柔馨雖然結結巴巴，但到底如數背出，且一字未錯，婉夫人輕輕鬆下一口氣，曦照則麵色一沉，柔馨立即嚇白臉。
    “以後你臨朝，也用這種蚊子哼一樣的聲音訓示群臣？”曦照冷笑道，柔馨不敢辯解。曦照又說，“書，會背了還不算真的會，要懂得其中涵義才行，下麵我背一段給你聽，你解給我聽，可好？”曦照說完，朗朗開誦，“楚四十六年，初，成王將以商臣為太子，語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齒未也，而又多內寵，絀乃亂也。楚國之舉常在少者。且商臣蜂目而豺聲，忍人也，不可立也。”王不聽，立之。後又欲立子職而絀太子商臣。商臣聞而未審也，告其傅潘崇曰：“何以得其實？”崇曰：“饗王之寵姬江羋而勿敬也。”商臣從之。江羋怒曰：“宜乎王之欲殺若而立職也。”商臣告潘崇曰：“信矣。”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亡去乎？”曰：“不能。”“能行大事乎？”曰：“能。”冬十月，商臣以宮韂兵圍成王。成王請食熊蹯而死，不聽。丁未，成王自絞殺。商臣代立，是為穆王。“四位太傅、婉夫人聽得都快暈過去，哪有一位仍好端端在位的帝王會考問自己的皇儲，對於弑君奪位的史實如何看法，四位帝師麵麵相覷，柔馨完全嚇傻，訥訥不能成言，這分明是刻意刁難，婉夫人清了清嗓子，正要為柔馨解圍。
    “成王不智，反複無常，自取滅亡；潘崇巧詐，乃能臣也，商臣有識人之智用人之明，更能從善如流，以及當機立斷，滅父自立，乃是真正贏家。”曦照妙目一轉，說道，“這一段有何難解，這都解不出來，可見是個死讀書的木頭！”
    婉夫人想，待曦照罵完氣也就出了一半，今日也就能含糊過去了，豈料——
    “我才不要學你。”
    一道細弱的聲音若有似無地響起。
    “你說什麼？”曦照一怔，停下來盯著柔馨，她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聽見的。
    “我不要學你。”柔馨說，聲音仍是不響，並且微微顫抖。
    曦照得位不正，天下共知，她何止弑父，她幾乎殺掉了她的每一個親人。
    “公主！”婉夫人失聲叫起來。
    “凝婉！出去！”曦照忽然沉聲低喝，兩隻眼睛黑漲得好似要流出墨濃的液體一樣，這是她勃然大怒的前兆。
    婉夫人進退兩難，她可以抗旨留下，但這樣無視曦照的尊嚴會帶來什麼後果，婉夫人也估料不到，她對曦照雖然時有頂撞，但都是在背人之時。可是她又實在不忍心看到柔馨受到重懲。也許——婉夫人心中一凜，忽然想到，她的大災就應在今時今刻，但為了維護柔馨而死，對她而言未嚐不是得償所願，婉夫人立定主意，正要開口抗旨，柔馨遞過來一道懂事的眼神，婉夫人陡然驚出一身冷汗，她真是被魔障了，若她為維護柔馨而死，柔馨這一世將背負多大的包袱？婉夫人歎了口氣，遵令走出去。
    柔馨也不要別人來押扠，自己動手去掉七鳳十三明珠的公主冠，曦照的親信宮女逼到她兩邊來，要給她除衣。柔馨垂下臉，掩飾滿眼的怒色。
    “你和你懦弱無能的父親如出一轍，永遠分不出輕重。”曦照帝流利的罵道。
    柔馨不吭氣。她才不信她的生父無能懦弱，婉娘特意為她畫過一幅父親的肖像，雖然隻許她看一會兒，立即就要燒掉，柔馨還是感激得雙目濡濕。
    “他真的是這樣的麼？”
    “當然。”婉夫人點頭。
    “他好、好、好……”柔馨形容不出來，“總之和娘親掛在嘴邊的不一樣。”
    “好英偉，對吧？”婉夫人笑道，“隻是女帝無所不能，”婉夫人說著輕輕一歎，“世界所有男子在你娘看來都是無能的。靠女人養育，靠女人扶持，靠女人的犧牲，才能成就一點事情。但——你的父親，絕對不是。”婉夫人猶疑了一下，還是把另外的話按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