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槳見忽然走出來的是個女孩子，立即閉嘴收住慘叫。
    那女孩，身著白色短褥和長裙，極瘦，影子折在地上像細細的長針，極小的臉，極大的眼，不太等襯，卻自成一種靈媚，膚色極白，唇隻有一點點，微微泛紅。
    女孩關心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通，小槳心道她心腸倒是很好，明明不認識他，卻擔心他是不是跌傷了。“你是哪個宮裏的，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小槳老氣橫秋地質問。上駟園當然不是禁地，不過小宮女可不愛來這裏湊熱鬧。
    “大膽！”一道尖利喝聲，令人想起極薄的金片，在暗淡的陽光下綻射微微的光芒。
    本來低頭察看膝蓋的小槳聽到這樣的叱罵，立即抬起頭來，小姑娘並不算多麼漂亮，瘦得像紙剪出來的，小槳不自禁回想自己在休沐所看到的那些溫潤圓潤的女體，女孩子要長成那樣才算女孩子吧？這個小丫頭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氣魄倒是很大，“我瞧大膽的人是你吧？這裏是你能來的地方？”小槳爬起來，一瘸一拐走到女孩身邊，伸出一指，戳了戳她的肩膀，“喂，你到底哪個宮裏的？是不是迷路了？”瞧她年紀這麼小，應該是新入宮不久。
    “大膽！”她將聲音提高，像竹笛之響，雖細柔亦能有遏雲之高。
    怎麼還是這麼一句？小槳拉了拉耳垂，“你不會姓八名哥，字鸚鵡吧？”
    女孩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小槳是在取笑自己，“大、大膽！”
    小槳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哈捧著肚子大笑起來。
    ***
    眼見一個小馬夫也敢這樣肆無忌憚的取消自己，笑得口水直噴，幾乎都要濺在她臉上，柔馨氣得手足發顫，卻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若換作母親在這裏，一定二話不說，直接拔劍將如此刁鑽大膽的奴才一劈兩半！“你、你、你大膽！”柔馨憋了半天最後憋出來的還是這句話。小槳笑得打跌，柔馨恨自己無用，一跺腳轉身而去。
    “喂！你的屁股是紅的！”小槳脫口而出。
    柔馨又急又羞又憤又愧，加上傷痛，加上滿腹鬱結的委屈，眼淚嘩啦而出。她聽見小馬夫忍住了狂笑聲，跌跌拐拐地走過來，“不許過來！”柔馨忙不迭地拭淚，不知為何越擦越多。“不許過來！聽見沒有？”
    小槳對柔馨的警告置若罔聞，他關切的挨到柔馨頸邊，鬼祟又謹慎地問：“你葵水來了？”
    也許因為吃驚過度，柔馨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的眼淚水一下子止住了，小槳勾著脖子，把自己的臉盡量側轉到柔馨的臉前，他關切又好奇地盯著柔馨，柔馨眨了眨濕淋淋的眼睛，兩人的眼神毫無滯礙的交流，柔馨忽然發現這個言語可惡的小馬夫竟然生了一雙極可親的眼睛，他眼神很明亮，但不咄咄，令人想起晴夜的月光，但——這不是重點！柔馨的臉像忽然被點著的爆竹，不但顏色忽然轉為深紅，就連五官也因氣憤過度而徹底變形，“才不是！你給我滾開！”柔馨大喊著拍開小槳的臉。
    小槳無端端挨了一個耳光，不自禁也開始生氣，不顧膝蓋痛，快步追上柔馨，“不是就不是，為什麼要打我？”
    柔馨提裙快步順著石階走下高台，細長如鷺鷥的腿令她疾走的步態有欲飛之翩然，小槳跟得更緊，不依不饒問“你憑什麼打我？”“就憑我！”柔馨冷著臉輕喝，“退開！”柔馨站在最後一級石階上轉身，怒視小槳，雙手仍提著裙擺沒有立即鬆開，她身後是蒼碧的山林，通身白色的她看上去像即將展翅的鶴。
    這架子未免也端得太大了吧？不過——她端架子的樣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好看，就好像冰雕的塑像，雖然冰紮紮的，但剔透晶瑩。本來小槳嫌棄柔馨過分細瘦，簡直瘦骨嶙峋，除了骨頭就是皮，第一眼看上去刺目刺心，但第二眼再看，就叫人不自禁生憐。“好吧，我就不問你好端端為什麼揍我，隻要你告訴你屁股後麵到底怎麼搞的？”
    “閉嘴！”柔馨的臉再度紅漲，雙手不自禁要掩上屁股，卻發現小槳正在偷覷，“閉上眼睛！”
    “一會兒嘴一會兒眼睛，你管得未免太寬了吧？”
    “你、你大膽！”
    小槳翻了翻白眼，裝作馬上要昏厥的樣子，怎麼說來說去都是這句大膽？“若你要出上駟園，最好還是朝東走，不然你必須從連冥湖上跳下去，然後一路遊出去。”
    禦馬園的高台東西兩側各有寬平閣道，分明通往馴馬場和禦苑，如果要離開上駟園，下了高台，必須往西行，柔馨慌不擇路順著北邊一條小徑疾行，聽小槳這麼取笑，她才明白自己走錯了路，臉上又是一紅，轉身改道。卵石小徑兩邊依次種有樺樹平仲黃櫨?檀預章女貞等樹，攢立叢倚，一片陰碧，柔馨白衫上多了一些暗沉的綠影，眼瞳中也多了幾分深邃，柔馨停步轉身，小槳恰在身後，笑得白牙閃爍，他身上深青色黑緣的短衫長褲到了濃陰密布處轉為蒼黑，烏沉沉地襯托著他笑容明亮的臉。柔馨覺得他笑得可惡，好像他是世上最幸福之人。
    “我幫你領路，謝謝都不說？”小槳想盡辦法搭訕。他覺得身邊這個瘦得像根竹子，紅色屁股，不善言辭，很愛臉紅的小姑娘還真是越看越漂亮。
    “大膽！”柔馨脫口而出，說完臉變得更紅，連她自己都察覺她對這個小馬夫說了太多的大膽，好像她理屈詞窮一般，可是天知道明明是這個小馬夫一直在惹事生非，柔馨不肯再這樣吃癟，決定亮出身份。“本宮要你退開！你聽見沒有？”
    “聽見啦。”小槳沒能立即反應過來那個“本宮”到底什麼意思。
    “大膽刁奴，我乃中州皇朝公主殿下柔馨，還不速速退避！”
    聽眼前這個瘦伶伶的小姑娘正言厲色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小槳三魂七魄走失一半，愣在當場，別說動彈了，連呼吸都快忘了。
    他今天真是撞了邪了，他早該看出來的，雖說新入宮的做雜役的小宮女一般都是身穿白色粗綢布短褥和長裙，眼前這位身上這套白衣雖說也是交領短衫和闊擺長裙，但那麵料瑩瑩綻光，軟滑若水，合稱貼體，再也不會是廉價的粗綢！而且小宮女一般都梳雙丫髻，眼前這個雖然頭上禿禿的，什麼釵環也沒有，但那個繁複富麗的雲朵般的發髻，絕非一般宮女有資格梳的，再說了，哪有小女孩會用她那麼大的口氣說話，她又不屬癩蛤蟆。
    小槳鼓足勇氣偷眼瞥了柔馨一下，見她雖然秀眉深鎖不厭其煩的樣子，但那張巴掌小臉看上去除了小還是小，實實在在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小槳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那你為何要哭？”
    柔馨再度怔住，她都告訴他她是公主了，他還不退開，還大大咧咧問她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