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皇宮內沒有太監。
    行走在宮內的男子全部肢體健全。
    皇宮位於京城北部，外城門名“初旭”門，二城門名“金烏”門，三城門為“翔陽門”，三道城門之後是一座巨大的九龍十二鳳紫金石照壁，照壁左側為一口白玉石砌的深井，右側為一高亭，亭覆琉璃彩瓦，照壁後乃正殿“羲馭”，為女帝和群臣的議事之所。羲馭殿後就是金液池，貫穿整座宮廷的又東河的河水就彙聚在這裏。由可建五丈旗纛的寬平閣道穿過東西二望闕，又過通光東明等殿閣，即達禦苑，禦苑西為上駟園，東為宮內女官的休沐所。
    這是中洲皇宮內為數不多的幾個男子禁步的地方。不過，闔宮男奴都不敢涉足的地方，小槳敢。
    “真的麼？”尚寢局的陰尚局一邊將脫下的衣服掛在屏風上，一邊問。
    “怎麼不是真的？”尚服局的呂尚局已經泡入池內，一邊舒服地在白霧滾滾的水麵上伸展手臂，一邊說，“上個月公主的衣服被打破十六套，陛下說太糜費了，以後公主受刑，先去服拔簪。”
    “這也太……”陰尚局心中不平，卻不敢多說什麼。
    休沐所臨近禦苑，不時有各類花瓣隨風穿過鏤花的頂牆，飄落在澡池上，呂尚局和陰尚局就開始爭辯飄落的都是什麼花，其他的尚局司官也七嘴八舌發表自己的意見，浴池四周都圍著彩絹圍屏，一來，阻隔視線；二來，充作衣架擔衣，但因為衣料軟滑，不少衣服滑落在地上，鬆鬆摞成一團，所有的女官都見怪不怪，小槳就藏身在其中一個衣團裏，以跪伏的姿態蜷縮著，透過緋紅色織花衣料，興致勃勃朝外打量。
    小槳其實並無邪念，僅是覺得女體溫美圓潤，著實好看。宮內的女官雖不是個個天香國色，但均是精挑細選選上來的，自是各有各的動人之處。小槳和別的小馬夫打賭，人人都誇耀自己敢去休沐局偷看女官們洗澡，但等他們結伴偷潛到休沐局牆下之後，別的小馬夫因為膽怯而四散逃開，小槳則想，既來之則安之，趁人不備，他貓著腰就混進來了。因為室內熱霧蒸騰，女官們也料想不到有人可以膽大包天到擅闖休沐所的地步，所以小槳藏到現在，也未被發現。直到——
    “我的炎紅色繡垂葉菊的長禮服不見了。”
    “唔，是不是那一件？”
    “好像不是呀。”
    小槳看到一雙白膩的腳走向自己，心猛然提起，又聽見她說，好像不是，小槳立即放下心來，他正為自己的好運氣竊喜，蓋覆在身上的衣服被呼拉提起。
    “嗯，這件不是我的。”女官提著衣服抖了兩抖，確認道，她正準確將衣服丟到原處，貓腰趴伏在雲石地麵上的小槳進入她的視線。
    女官想，她大概是洗澡時間過久，窒息胸悶眩暈，所以產生了幻覺。她眨眨眼睛再看，小槳由趴伏改為跪坐，他仰著頭，眼睛彎成縫，白白的牙齒在咧開的紅唇裏亮出白邊，女官被他燦爛的笑容感染，不知不覺也抿嘴笑了笑，笑完之後幡然醒悟，爆發尖叫。
    小槳由地上一彈而起，拚命向外逃竄。
    ***
    “怎麼了？”
    “看到水耗子了？”
    眾女官一起探問。
    “有個男的！”被小槳驚嚇到的女官隨手抓了件衣服遮在胸前。
    整齊劃一的抽吸聲。
    “竟有如此狂徒！這樣目無王法！”
    “一定要嚴懲不貸！”
    “快點派人去追，先打折他的腿再說！”
    驚魂甫定的女官見群情如此激憤，又想起剛剛小槳跪坐在地上討好地衝她微笑，眼神和笑容都很純真，顯然他偷看她們洗澡並無猥褻的意思，僅是好奇。女官忍不住替小槳開脫起來“不，是個男孩兒。”
    “小小年紀就這麼壞，還得了？”
    “小男孩就是頑皮。”
    “真是太頑皮了，該打屁股！”
    其他女官的口氣開始鬆動。
    “是個挺漂亮的男孩子。”受驚的女官又說。她赤身裎露在小槳麵前，但他看向她的目光令她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的讚賞，就像花朵迎向陽光那麼自然，女官甚至有點感激小槳用那樣一種眼神看過她，每個女人都希望得到這種肯定吧，自己是這世上最獨特最美麗的一種存在，小槳的目光天生具備這種暗示的力量，女官慢慢丟開遮在胸前的衣服，“小著呢，隨他去吧。”她更落力地替小槳開脫。
    “說不定是誤闖進來的。”
    “對呀，我也這麼覺得。”
    “何必去和一個小孩子計較？”
    聽說誤闖者是個美麗的小男孩，休沐所內的女官們的態度變得更溫和寬容了。
    ***
    小槳狂奔了好一會兒，見身後並無人追上來，他納罕，轉身手搭涼棚遙望，真的沒有一個武婢追上來，小槳嘿嘿一笑，為自己的好運氣感到自得。
    小槳今年十五歲，身量比同齡人要高上少許，身軀清瘦和結實，像一粒還沒綻發的種子，他的手臂和腿不合比例的長，手掌和腳掌不和比例的大，這令他看起來都有些可笑，也令他的臉更顯得小，溫軟的大眼睛因此顯得更大，笑起來彎彎的，甜得像蜜糖澆鑄的月亮。
    ***
    小槳第一次看到柔馨，就在那天午後。他逃回禦馬所，完成清理馬廄的工作，心情格外地舒暢，又閑極無聊，於是準備去馴馬場那邊看馴馬師們遛馬，為了保持涼爽和通風，禦馬所築在三丈高台上，是上駟園中最高的一座建築，小槳從偏門走出，走到門口的石鎮獸邊，忽被一陣急鼓聲吸引，不由停住腳步，尋著聲響極目眺望出去，內宮和禦苑之間的幾座山嶺被圈為上狩苑，女帝尚武，朝務繁忙不便離宮的時候，會帶領親衛在上狩苑舉行小規模的狩獵，急鼓聲後，是如炸雷般的馬蹄群奔之音，直有裂濤掀海的氣勢，小槳可感覺到地麵傳來微微的顫動，他一邊激動一邊又有些害怕，遠處崇山矗矗深林如淵，這樣一片靜穆的蒼鬱深碧間忽然溢出漫天的灰塵，似一頭咆哮低飛的灰龍，在山間左奔右突，號角聲急鼓聲馬蹄聲吆喝聲貔豹豺狼熊羆?羊?蘇遊梟翳鳥等獸的咆哮哀嘯之音，如傾盆之雨聲，澆得小槳昏頭脹腦，上狩苑各個製高點都安設有望樓，狩獵時有士兵舉著令旗在上指示獸禽奔逃的方位，喧囂之聲不絕於耳，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蹄聲才漸漸止息，又過了片刻，是整齊劃一山呼萬歲的歌功頌德之聲，看來女帝今日又是箭不虛發滿載而歸。小槳直到遠處山巒間的灰霧逐漸散去，這才徹底回過神來，看了看天色，自己拍了自己腦袋一下，竟然都快到晚飯時間了，他分明隻覺得自己站了一會兒工夫而已。小槳抬腳蹦跳要走，待他覺察出雙腿麻痹已經為時過晚，他哐當跪跌在地上，情不自禁放聲哀呼，禦馬所大門前東側的石鎮獸後立即轉出一個人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