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置之死地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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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府的後門,一輛簾幕低垂的馬車靜靜侯在那裏。我隨尉先生上了車,發現對麵還坐了一個豔裝少婦,臉上猶自帶著如夢方醒的回味,竟是尹姬。看到我,她嫵媚的一笑,馬車裏頓時明亮起來。
    “公主的歌聲果然天下無雙,今日得聞,此生難忘。”
    “夫人怎麼會在這裏?”
    尹姬嬌笑道,“沒聽過公主的歌聲,我一直深以為憾,多蒙尉先生指點,讓我等候在此,果然沒令我失望。此音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我看了眼先生,恍然大悟。原來尹姬放我出宮,是因為尉先生答應她,幫她得償心願。
    馬車緩緩駛向皇宮。坐在車裏的尹姬悠悠說道,“幾天前初見公主,心裏著實喜歡的緊,本想設法保住你性命,可是今日聽到公主的歌聲,感天動地,才明白,我一定不能留你。”充滿殺機的話從她口中說出,如同敘述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可是,公主神仙般的人品,誰又能舍得下手傷她?怎樣才能既取了公主性命,又無損亥兒的皇位和名聲,我實在想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當著我的麵談論我的生死,實在是匪夷所思,我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夫人若信得過在下,臣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尉先生忽然開口。接著,他湊到尹姬身側微微耳語,後者如花的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次日,尹姬派人請我相見,她的身畔除了尉先生,還多了一個身著華服的年輕人。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目光泛著濁色,恣意的打量讓我遍體生厭,正是久未謀麵的胡亥。
    “許久不見,皇妹還是那麼美麗啊!聽說皇妹在相思樓中獻藝,豔名高熾,為兄一直很想一睹你的風采啊!”說罷大笑起來。
    我冷著臉不發一語。
    “別那麼一臉清高了,你的情哥哥我們都認識。夏無且雖然一表人材,可惜命太短,不過你很快就能和他相會了,到時別忘了謝謝為兄我的成全!”
    “許久不見,還以為皇兄有所長進,今日一見,卻發現談吐瘋癲,‘風采’如舊啊。”我不緊不慢的說道。
    “哼!以前父皇在世,我確實忌憚你幾分,如今,你不過是我手中的一個布偶,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哭著喊著來求我了!”
    “咳咳,”尉先生打斷了胡亥的瘋言瘋語,“今日請殿下來,就是為了商議如何處置公主,依殿下之見呢?”
    “當然是和其他皇子一樣!我倒要看看,這玉琢的美人兒,死到臨頭,是不是還能這麼鎮靜!”他忽然轉向尹姬,一臉諂媚,“依母妃之見呢?”
    “公主天賦異秉,又是你父皇心頭所愛,我們定要慎重。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公主在我們手上,朝臣們都睜著眼睛挑你的不是,這個關鍵時刻,萬萬大意不得。尉先生的主意我很滿意,亥兒不妨聽聽看。”
    “尉先生足智多謀,我一向敬服。誠心請教先生高見。”我望著胡亥變化的嘴臉,麵上難掩憎惡。
    “臣聽聞十日之後就是殿下的登基大典,而先皇的陵墓也即將竣工,依微臣之見,不如就在陛下登基的那天為皇陵封土,將先皇最愛的公主殉葬,一來可以立威,二來也可以張顯陛下的一片孝心。”
    “殉葬,這個主意倒不錯!”
    “修陵工程甚大,所耗人力物力無數,民間抱怨頻生。依臣之見,不如免去大規模的活人殉葬,以顯示陛下關懷天下的仁心。以公主的殉葬而豁免蒼生,也是為陛下積福。”
    “好個‘以公主的殉葬而豁免蒼生’,實在高妙!如今民間暴動不斷,若能調動這些修陵人作為它用,確實可以緩解當前的局勢。隻是皇陵之中珍寶無數,如果不殺了那些工匠滅口,恐將來會受盜墓之人侵擾!”
    “這個倒不勞殿下憂心。臣窮一生之所學,設計了特殊的封陵機關,它由聲音所控製,無法模仿,不可複製,無著無形,他人無法窺見其奧秘。”
    “哦,真有如此神奇之事?”胡亥來了興趣,我也聽得好奇。
    “我想用公主的聲音作為開啟陵墓的鑰匙。隻要公主在墓室中特定的位置歌唱,她的聲音就會被自動記憶。陵墓會在她的歌聲中慢慢關閉,不再開啟。如果想要重新啟動地宮,就必須用公主的聲音再次歌唱,而公主的聲音,是無人可以模仿複製的。”
    “可是公主尚在陵中,如果她再次歌唱,啟動了機關,陵墓會不會開啟?”尹姬問道。
    尉先生點了點頭,“所以,公主在入葬之前會服下劇毒,待她歌畢,毒性就會發作,從此長眠,而陵墓也就永遠的關閉了。任世人絞盡腦汁,也無法撼動分毫。”
    “真是絕好的妙計!普通之下除了公主,再沒有第二個人有如此動聽的歌聲。素聞尉先生有過人之能,不想已修為至此!以後亥兒要向先生虛心求教,若能得先生指點一二,定會獲益終生。”
    “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先生請受胡亥一拜。”他反應的倒挺快。
    “豈敢豈敢,殿下快請起。為尹夫人和殿下分憂,本是臣分內之事”。我看著這一幕,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江山易主,尉先生卻能老練的遊走其間,隻是,他究竟想做什麼?
    “封陵之事還需要公主的配合,不知公主是否同意在下的提議?”尉先生轉而望向我,目光中隱含深意。
    橫豎一死,能夠陪在父皇和母親的身邊,應該是最幸福的結局了。況且,我的死還可以挽救很多無辜的性命,未嚐不是件好事!“歌願聽從先生安排!”
    尉先生滿意的點了點頭。
    以我殉葬的提議很快得到了朝臣們的附議,胡亥的登基大典也越發臨近了。想著自己很快就能回到母親身邊,我的心境也漸漸平和。宮人們開始為我量體裁衣,準備殉葬的服飾和物品。
    這天夜裏,我正要入夢,忽然聞到一股異香,隨之失去了知覺。
    臉上傳來刺骨的涼意,我朦朦朧朧睜開眼,下意識的移動四肢,卻發現雙手雙腳已被牢牢縛住,動彈不得。發間猶在滴水,想是我被人用冷水潑濺致醒。耳畔響起一聲冷哼,我的心開始下沉,恐懼如潮水般湧來。
    “皇妹,你我又見麵了!”胡亥站在我麵前,笑得邪惡而詭異。
    “不問問我深夜請你,有何貴幹?”
    “虧你還是皇室貴胄,竟然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法對付我,一想到和你這種人有血緣關係,我就渾身惡心!”
    “啪!”胡亥甩手給了我一記重重的耳光。
    “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就是這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樣子。我們骨子裏流著一樣的血,你憑什麼認為自己比我高貴?”
    “我就是清高,我就是從心底裏厭惡你!你何德何能,憑什麼繼承父皇的江山,你以為,你守的住這萬世基業?你殘害手足,毫無人性,老天會讓你受到更嚴厲的懲罰!”
    “啪!”又是一記耳光,我的雙頰高腫,嘴角沁出血來。
    “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麼本事!”
    “弱女子,皇妹不用自謙。若不是你,花月容也不會一聲不響的死去,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想要得到她。若不是你,巴寡婦也不會忽然改變主意,帶著女兒悄悄離開了鹹陽城,巴玉瑤,我幾乎到手的美人兒…哼,母妃居然就讓他們走了!你屢屢壞我好事,今日就要你見識一下我的手段,看你還能如何囂張!”
    說罷,他一揮手,兩個宮人抬過一個架子,上麵是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盆。胡亥帶上手套,得意的撥動著裏麵的火鉗,火光中,他的麵目異常猙獰,狀若魔鬼,我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的顫抖。
    “你不是自負美貌嗎,我就毀掉你的容貌,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這樣待我,若是你母親知道…”
    “哈哈哈,皇妹你還真是天真。天下沒有不善妒的女人,自從見到了你,母妃每晚坐在妝鏡前,都會無端的發火。我知道她在嫉妒,雖然表麵上維持著風度,但她心裏,一定恨不得將你撕碎。你以為我這麼做,不是得到了母親的授意?”
    我心中暗歎。
    “還有尉先生,別指望他還能救你。他和你母女關係密切,我們怎會不防?他若想瞞天過海,在墓中為你留出一條生路,豈非易如反掌?如果我毀了你的容貌,就是讓你生,你也斷無生趣,這不是一舉多得!你現在就是哭天喊地,也沒有人救的了你了!”
    說著,胡亥手執燒得滾燙的火鉗,來到我麵前。
    一股熱浪迎麵而來。下一秒,火鉗灼上了我的額頭,皮膚的爆裂聲伴著萬箭鑽心的劇痛,我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回想起昨夜的事情,難道是一場噩夢?我下意識的摸了摸額頭,纏著厚厚的布,不,那不是夢。
    耳畔傳來一聲歎息。抬起眼,我接觸到了尉先生心痛的雙眸。“孩子,你受苦了!”
    我望著他,淚水大顆大顆的湧出,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已經給你上藥了,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
    “先生”,不知哪來的力氣,我伸手捉住了他的衣袖,“這是何苦呢?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輕鬆的去呢?”
    他沒有言語,拍了拍我的手,轉身離開。
    三日以後,殉葬之日到來。一大早,尉先生便來替我換藥。頭上的布條層層解開後,露出了慘不忍睹的前額。皮膚已經基本沒有了,肉呈焦黑,恐怖的向外翻起,我驚叫一聲,幾乎昏厥。宮人們也暗暗垂淚。
    尉先生細心的為我上藥,又小心翼翼的將布條層層纏好,我心如死灰,慘然一笑,“先生不必多此一舉了,我很快就要脫離這肉身了。”
    “嗚嗚…”一個年輕的宮人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一時間,哀聲一片。
    換上了黑色的長袍,我的頭發被高高束起。頭上的金冠光芒閃耀,垂墜的屢屢金絲,恰到好處的遮住了我的前額,隻露頰邊如玉的肌膚。這墨黑的顏色仿佛有種魔力,將我與外界隔離,令我心緒沉寂。舉手投足間,周身散發著凜冽而芬芳的氣韻,一如暗夜的幽靈,神秘淒豔。
    “恭送公主!”宮人們紛紛跪下行禮。
    坐在馬車上,我悄悄掀起了簾幕,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大朵大朵,飛旋起落,姿態肆揚。一時間,所有的愛恨翻騰如雪湧,輕輕落入心間。伸出手去,接住飛花一片,涼涼的一點,化為珠淚晶瑩。“終是留不住的”,我歎息。
    行至皇陵,天地間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陵園內的建築雕梁畫棟,鱗次櫛比,蔚為壯觀。不同形製的建築相互勾連,錯落有致,在白雪的映襯下,更具肅穆的意境。登基大典禮成的胡亥攜文武百官相繼到達,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款款走出,來到龍袍加身的胡亥麵前,沒有任何禮節。
    他深深的望著我,森然一笑,“好個遺世而獨立的佳人!父皇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的!”眾臣亦紛紛附和,稱讚我的美麗和新皇的孝心。
    身旁的宮人遞上一個瓷瓶,“驗過了嗎?”胡亥拿起來問道。
    “回陛下,已經按照您的吩咐找人試驗過了。一個時辰便會發作。”
    “好,好!皇妹,那就請你服下吧。”說罷,他把瓷瓶遞與了我。
    我伸手接過,望了望尉先生,他微微點頭,我仰起頭,一飲而盡。
    胡亥看著我服了藥,神色釋然,“那麼封陵儀式就開始吧,尉先生,公主就交給你了”,說罷使了個顏色,兩個宮人隨即跟上,“就讓他們從旁佐助吧。”
    就這樣,我隨著尉先生,在漫天飄飛的白雪中,一步步走向皇陵的封土堆。封土堆呈三級階梯狀,像一個覆鬥,底部近似方形,高五十丈,暗合了父皇去世的年齡。為防秘密外泄,胡亥和眾臣隻是站在百米開外,目送著我們走遠。行至一處,尉先生忽然停下腳步,我低頭望去,地麵上毫無征兆的出現了一個幽深的洞,長長的台階通下去,是不可知的神秘。尉先生看了我一眼,當先而入,我緊隨其後,後麵是胡亥的親信。借著石壁上長明燈的光亮,我們沿階而下,蜿蜒曲折,過了盞茶功夫,我發現自己再次回到了地宮中。這裏依舊美的惑人,水銀的湖麵上,靜靜漂浮著父皇的黃腸題湊,他和母親就在那裏安眠。
    漫天的繁星閃亮如昔,身邊之人卻不知何處了。我的心微微絞痛。
    尉先生將我帶到一間側室,這裏的石壁似乎較別處更沉,上麵有些細密的小孔,若不細看,是斷然發現不了的。石室正中是一張錦榻,壁上懸著一盞長明燈,再無它物。
    “公主請!”我心領神會的走過去,躺在了錦榻上。兩個宮人退到一側,默然不語。
    “先生,地宮裏的工匠真的都活著出去了嗎?”我仍有些不放心。
    尉先生點了點頭,“地宮分為三重,我們所在的,正是裏麵核心的部分。如今,外羨門已經落下,中羨門和內羨門也已封閉,通往外界的,隻有我們來時的石階。”
    接著,他將一個沙漏放在我手中,叮嚀道,“等沙子全部落進了另一端,公主就可以開口歌唱了。你的聲音會從這裏被傳導出去,從而引發封陵的機關,我們來時的台階就會自動隱匿,消失不見。”頓了頓,他又低聲說道,“孩子,為師隻能送你到這兒了,記住,你的歌是上蒼的厚賜,是解救蒼生的密鑰。公主宅心仁厚,定會明白小愛與大愛的區別。為師就此別過了!”說罷,對我一拜。
    我含淚望著先生。“歌蒙先生厚愛,無以為報,時局險惡,還請先生多加珍重!”
    腳步聲漸漸遠去,石室裏變得死一樣靜寂。我看著手中的沙漏,如同看著點滴流逝的時光,心中忽然升起了熱切的冀盼:雲棲,我們就要見麵了!母親,我又可以在你懷中撒嬌嬉鬧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幽香,腦海中浮動著那些動人的畫麵,我的眸中漸漸濕潤。終於,細沙流盡,我閉上眼睛,唱起了母親最喜歡的歌: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葦花深處,我默立在秋水之湄,清澈的水麵上,倒影成雙,風吹起我的長發,吹起他潔白的長衫…
    我反複歌唱,直到眼皮漸漸厚重,好累,好累,終於可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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