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乞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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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都說初生的嬰兒由於陽氣最盛,所以對一些不幹淨的東西十分敏感,其實不隻是嬰兒,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也是這樣的,甚至隻要你勤加練習,你也可以。這是一個老乞告訴我的。
    老乞有多大年紀,我看不出來,因為他不光是胡子一大把,頭發也是一大把。全身上下沒有不黑的地方,隻有一雙眼睛翻著白眼仁,讓不知情的人以為他是瞎子。但是我知道他不是。
    我曾經在一個清晨跑步的時候,看到他正在眯著眼睛看太陽。那眼睛裏隱隱閃出的堅毅目光,與其它一些乞丐的那種混濁的眼神極不相似。那時候我剛看完《西遊記》,特喜歡孫猴子。後來看一篇訪談,六小齡童說他練眼神的一個方法就是看太陽。所以,沒事的時候我也看。但是我從來也不覺得自己的眼神有多厲害。
    從那天開始,我開始觀察他。
    我忽然發現原來他不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其實他是在動的,隻是他動得很慢。我的意思到不是說他做事情象慢動作一樣。不是那樣的。他也伸懶腰,也抓虱子,和普通人一樣。可是他的位置卻不一樣。
    他所在的那個巷子在我家樓後,靠牆是一排青石板,青石板下麵其實就是排水溝。即使在白天也能夠聽到水流的聲音。他每天就坐在青石板上,摸著牆上貼的文化石。我原來以為他隻是坐在那一個地方。可是過了一星期之後,我發現他向巷口移動了足有一尺。那也沒什麼,總坐在一個地方,誰都會膩歪。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終於發現了他的秘密。
    那天雨下得很大,空氣中充滿著腥腥的味道。我父母去親戚家賀壽,隻留我自己在家。寫完作業後,我閑著無事,就趴在窗戶上向下望。
    一個碩大的閃電劈下,我就看見那老乞全身都濕透,雙手正死死摳著文化石的邊縫,表情恐懼,仿佛有人正在向後麵拽他一樣。他的身體也不象白天那樣坐著,而是整個趴在青石板上,兩條腿用力向後蹬著。
    那時候,我才十二,剛上四年級,還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什麼是悲傷。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就從家裏翻出一件雨衣,然後打著傘衝下樓。
    我站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卻仿佛沒有看到我,身上的肌膚火紅得嚇人,驚懼著向後看,兩腿也不知道在踹著什麼東西。我看著他的樣子,有一點點害怕,可是並沒有退縮。我就把腳伸到他的腳邊。他一腳蹬在我的腳上,借著這一下,身體往前一躥,進了足有半臂遠的距離。然後他終於趴在地上鬆懈下來。
    他呼呼喘著粗氣,膚色也淡下來,慢慢坐起身,這才看到我。
    我把雨衣遞給他,“你好些了麼?”
    他搖搖頭沒有接,隻是問:“剛才是你幫我逃離的吧?”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撓撓頭,“我看你好象使不上力氣,就……”
    他沉默半響,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小朋友,謝謝你。”
    “你要不要去看看醫生啊?”
    “不用的。這是命。與醫生無關。”
    “什麼是命?”
    “等你長大就明白了。趕快回家吧,別感冒了。”
    我轉身猶豫著要走,想想又回頭問他,“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怎麼把眼神練得象你那麼厲害啊?”
    他一愣,“我的眼神?”
    “是啊,我看到你那天在看太陽,眼神好淩厲啊。其實我也經常看太陽,隻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的眼神有多厲害。”
    他的臉頰有些抽搐,“你為什麼要看太陽?”
    “因為可以練出火眼金睛啊。六小齡童說他就是這麼練的。”
    老乞呆呆仰頭看著天,在我就要不耐煩的時候,忽然歎口氣,“小朋友,記住再也不要練了,那不是什麼好事,會讓你看到一些不幹淨的東西的。”
    “不幹淨的東西?”
    “就是見鬼。”
    “那不是就真的變成火眼金睛了?”我有些雀躍。
    老乞忽然生起氣來,大吼一聲,“走!給我走。”他的眼睛瞪起來,胡子頭發紮紮著,仿佛就要吃掉我一樣,嚇得我轉身就跑。
    我跑到巷子口,回過頭去,看到他好象是在痛哭,還用頭撞牆。我就更心虛,一氣跑回家,誰也不敢告訴。
    此後,我再也不敢從巷子後麵跑步過去,隻是在家裏透過窗戶偷偷觀察他。我發現他每天晚上都會經曆那樣的事情,他每天看太陽的時間也是固定的。
    於是我就學他,在固定的時間看太陽。
    老乞的位置慢慢移到了巷口。他知道我在觀察他,他偶爾也會看著我,但是我們都不說話。我已經感覺到我的眼神有些與眾不同,不是說有多特別,隻是我隱約能看到一些影像,隱約能聽到一些聲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所謂的見鬼了,可是真的沒什麼啊。什麼也看不清。
    七月十四那一天,老乞在我趴窗戶看他的時候,忽然向我招招手。
    我想了想,白天應該沒什麼危險,於是就跑下樓到他近前。
    他看看我,忽然笑起來,“你膽子還真夠大的。”
    “你又不是壞人。”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壞人?”
    “如果你是壞人,你不會天天坐在這裏的。”
    老乞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我有些生氣。
    他換了一幅很正經的表情對我說:“小朋友,實話對你講吧。我立誌成俠,開過天眼,殺了很多不幹淨的東西。因為殺孽太重,所以不得不在此贖罪。”他用手一指,指向整條巷子,“這裏就是地獄第六層,銅柱地獄。”他冷笑一聲,“專為我而設的地獄。不過我隻差一步就可以衝出這裏了。所以今天叫你來,想和你告個別。明天之後,我就不知道要去哪裏了。”
    我對什麼地獄的一點也沒有概念,所以隻是問:“你明天就要走了麼?”
    “是啊。我看你天眼初有小成,今晚鬼門關開,當能看到一些奇異之事。不過不要逞能,天下事自有其運行軌跡,人間地獄一點區別也沒有。如果你能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枉我和你相識一場。”
    我還是不明白,可是他去不肯多說,隻揮揮手叫我走。
    那天晚上,我終於明白了。我看到天變了顏色,不是以前的那種黑夜,是一種被煙籠罩的黑,有若實質。大群的烏鴉和蝙蝠在空中盤旋,到處都有火星在飛舞。我趴在窗戶上,看到後巷漸漸變了顏色,是一種恍若泥潭的顏色。然後空氣漸漸開始蒸騰,牆裏偶爾閃出火紅的光芒。老乞已不是白天那種落魄的樣子,而是西服寸頭,非常精神,看上去不過三十歲左右。
    我的視覺忽然變了,我發現我在仰視他。他掛在一個大銅柱上,高高在上,柱子裏有無數的手臂伸出來撕扯他,似乎要將他拽下去。那些手臂一個個鮮血淋漓,看得人觸目驚心。空氣中充溢著血腥與煙火的味道。他一手扣在柱子裏,手心嘶嘶冒著青煙,兩腳拚命蹬著,另一隻手則已經搭到柱子的頂端。
    我看得驚心動魄,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人活著就是一種贖罪,隻不過很多人不知道自己身在地獄而已。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有那種堅毅的眼神了,一個人如果天天處在這種環境之中,還能保持清醒,那真的不隻是堅毅才能辦到的。我想著應該去幫他,卻不知道如何幫。如果我沒有開天眼,如果我看到的還是牆,是不是我反而能幫助他了?
    他掰斷那些手臂,隨手扔下,手臂在下落的過程中已經化成了灰。然而無論如何努力,我看那些手臂隻多不少。他悶喝一聲,也不知如何使勁,忽然身體上甩,頭下腳上,一個翻身站在銅柱之上。
    “哈哈哈哈……想殺我唐少?”他哈哈大笑,食中二指向天。雖然衣襟破爛,神情疲憊,卻意氣豐發,“你也不過如此!”
    話音未落,一個巨大的火柱衝天而起,離得遠遠的我亦感覺到那種滾燙。火柱隻持續了幾秒鍾,卻使我心揪痛得不行。當火光散去,他原來站著的地方,漸漸凝成一個黑影。有風吹過,影裂成灰,漫天飄灑。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曾經發生的事情如去歲的荒草,渺然無蹤。我不知道記憶中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於是急匆匆地跑下樓,小巷裏有櫻花殘落,味香恍然,可是一個人也沒有。小巷口那老乞曾經坐著的地方,什麼痕跡也沒有,隻是青石板上不知何年何月刻著“唐少”二字。
    那是他的名字麼,還是早就有的某人塗鴉的痕跡?
    我不知道。
    隻是從此以後,我真的會看到一些你們不知道的影像,聽到一些你們不知道的聲音。我知道有更多的人其實都是在贖罪。我看到樓下那個看車的老人,天天都準時圍著每輛車轉一轉,其實他是在舂臼地獄裏;我看到一個清潔工人,每天早上天剛剛亮就從樓前那大坡的坡頂掃到坡下,其實他是在黑繩地獄裏;我看到有些人天天都在奔波,有些人為了生活絞盡腦汁,他們沒有開過天眼,不知道他們自己其實就身處地獄之中。
    人間即地獄,地獄即人間,一念耳。
    二○○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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