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連城.獨自彼岸 St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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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t。
夜色蒼茫。
迷霧席卷整個城市。
鋼筋水泥模糊成從灰到黑不同色差的斑紋,仿佛暗夜孤島。
高樓大廈都看不出輪廓,隻有偶爾的燈光在飄過的瞬間忽然顯現出來。
點點滴滴恍如人心頓悟。
有不知名的古老吟唱在空間裏回蕩,象在做一場佛家的法事。
隱隱地,心跳隨著那吟唱跳動得急促起來。
一股強大的吸力漫延而至。
他知道,那是和尚們在念往生咒來超渡孤魂野鬼。
就象。
他這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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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霧裏飄飄蕩蕩,身體也如霧氣般恍惚。
他漸漸經過不同風格的大廈,不同形狀的窗子。
一幕幕燈光裏,是一出出故事。
塵世裏有人在加班工作,有人在辦公室裏偷情;有燈紅酒綠,有悲歎淒涼;有良宵苦短,有相逢陌路;有人生,有鬼哭。
隻是這些與他沒有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他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記不住,大腦一片空白。
隻有心髒的痛楚越來越烈,一如孤舟狂潮,滿是悲情與絕望。
於是他忍受著那些撕裂身體的力量,憑著本能順風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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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深處,中央公園裏的那一樹櫻花已近荼靡。
樹下的路燈柔柔地泛著橙黃的光暈,一圈一圈將記憶曝光。
昏黃的光線裏,白色的花瓣反射著詭異的流光。
一絲一縷,仿佛時間的砂。
往事,就是這樣磨平的吧?
——————
身著藕荷色長裙的女子,左手捧著一束玫瑰站在燈下,遠眺著整個城市。
有風輕輕掠過,帶起長發飄揚。
他駑風而至,臉色蒼白,冷汗滾滾而下,身體不住顫抖,勉強在她身後現身出來,撲倒在地,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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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慢慢睜開,依然在華麗而又詭異的櫻花樹下。
看著他醒過來,她略有些擔心的眉頭稍稍舒展,撇了撇嘴。
“你又救了我?”
“關我什麼事?是你自己不想死。”
他揶揄地笑起來,“我不是早就死了。”
她聞言一滯,沒好氣地說:“是啊是啊,死鬼死鬼那就是說你呢。”
他直直盯著她,她便感覺臉有些微紅,就在心裏越來越慌的時候,他忽然籲了一口氣。
她看著他疲憊的神情,滿腔柔情一時盡化傷心,“你每周這樣去飄一次,快樂麼?”
“談不上快樂,隻是自由吧。當你在天地間沒有牽掛地來去,看著那些勾心鬥角、喜怒哀樂,看著那些欲望與悲傷、忘記與背叛,總會覺得輕鬆。”
“自由……”沉默了半響,她忽然問:“你在文華酒店24樓上跳下來時也是為了自由麼?”
他有些驚訝,坐起來,“你知道我……”
她猛地轉過身,打斷他,“我什麼也不知道。”
看著橙黃光線裏那個瘦弱的背影,他苦笑一聲,站起身,拾起她放在地上的玫瑰,然後與她並排麵對整個城市,“你每天隻賣九十九朵玫瑰,餘下的那一朵是給自己的麼?”
她有些詫異,然而神色裏大約更多是欣喜,搶過他懷裏豔麗的花朵,“你這鬼家夥……”
他笑笑,“不用再強調了吧?本來就是鬼嘛。”頓了頓,又學著她的語氣,用很無辜的表情說:“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討厭。”她轉過身,平淡地說:“看你這麼活蹦亂跳,估計是沒事了,我要去賣花了。”
“嘿,你私留下的那朵花送給我吧?”他對著她的背影喊。
“想得美,要就來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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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在她的後麵,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將她送到燈光明亮的大街,然後再看著她遠遠消失在霓虹燈閃爍的地方。
在那裏,整個城市彌漫著欲望,置身其中,恍如怒海孤舟,隻餘絕望。
一如那些撕碎的風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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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一條街金壁輝煌,待客的出租車在街外排起長隊。
街內所有的車位都已經停滿,奔馳、卡迪拉克、瑪沙拉蒂等一輛輛名車沉默地互相炫耀。
花枝招展的女子溫言軟語,高高的高跟鞋踩出扭動的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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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買朵花吧,才五塊錢一朵,祝你們兩情相悅。”
“先生,買朵花吧,您看花嬌人更豔,與您朋友多般配啊。”
“先生……”
穿梭在人流中,她的花轉眼就賣出大半。
有相識的保安看到她,便問她,“連城,今天怎麼這麼晚啊?”
他的夥伴便說:“女人嘛,貌似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話沒說完,幾個人就一起大笑起來。
連城“啐”了一口,“滾,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你們懂什麼?”
一個穿白西服的禿頂男人摟著個妖豔女子擋住她的路,“小妞,他們不懂,我懂。”他擠眉弄眼猥瑣地笑起來,“花怎麼賣,人怎麼賣啊?”
他一出聲,幾個保安就都不敢說話了。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隻賣花。”
“一樣的,在我眼裏,你不就是花麼?”說著禿頂男人伸出手去掐她的臉蛋,那個妖豔女子則捂著嘴哧哧地笑。
連城用花擋開他的手,“不買就算了,別動手動腳的。”她轉身要走,卻被周邊那男人的手下攔住。
“喲,還來勁了。”禿頂男人覺得失了顏麵,將妖豔女子推到一邊,再次伸出手,“我就動你又怎麼了?”
連城左臂架開他的手,將花劈頭蓋臉地砸他一身,禿頂男人雖然將手臂抬起來去擋,卻依然滿身的殘花敗葉,白色西服上更是紫色青色什麼顏色都有。
這一下,讓周邊所有人都看直了眼。禿頂男人更是一臉醬紫,青筋暴突,怒吼著向連城撲過去。
他隻撲到一半便被一個男子架住,“有話好商量。”那男子眉清目秀,儀表堂堂,到真應了英雄救美的說法。
“商量個屁。”禿頂男人不依不饒地衝上去,打出兩拳,卻被那男子一招就打翻出去。
他的幾個手下也都不濟事,被男子三五招輕描淡寫地就打得倒的倒歪的歪。
“有種你別走,今天這個公道我王化成一定會討回來!”禿頂男人交待一句場麵話就跑了。
男子沒有理她,隻是摟住連城的肩膀,輕聲問:“你沒事吧?”
連城搖搖頭,“謝謝你救我。”
“我們之間還說什麼謝。連城,你別賣花了,我們結婚吧。我不想讓你再過這種日子了。結婚以後,也不用你工作,你種種花養養草啊,想做什麼就做些什麼。你這樣我不放心,我總不會天天都這麼湊巧。”
“結婚……”連城幽幽地看著遠處的中央公園,那裏隱藏在光線之外,有著不盡的憂傷。
“是啊。結婚,我看過黃曆,三月二十號那天就不錯,我們不如就選那天……”
那就是十天之後了,連城想,原來你都計劃好了。一時心中有些黯然,忽然打斷他的話,“你知道我每天賣多少花嗎?”
“賣多少都一樣,咱家又不差那些錢。再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以後不許賣了。”大約是覺得自己語氣重了些,男子又柔聲說:“你知道我都是為你好。”
“我知道,你怎麼說就怎麼定好了。”連城慢慢笑起來,心中有隱隱地疼,原來傷心恰似罌粟花,成癮了,便戒不掉。
你在風裏掠過的時候,是不是看到我也象是在看一出戲?
我終究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終究不過是……
平凡的……
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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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曙光從地平線微微探出。
頭頂的雲彩卻依然顏色恍惚。
城市裏人來人往。
有風,繼續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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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連城將花砸向王化成的刹那,他正坐在沙發透過茶水嫋嫋上升的霧氣,看著旁邊那株植物。
那植物的莖上長著褐綠色的線形葉子,葉子中間則有淡綠色的條紋。
低低的梵唱縈繞在屋子中間,他的臉色也漸漸有些蒼白。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走向窗口,關上窗戶,將迷霧和吟唱一起封在屋外,就象封住自己曾經的青春。
窗戶被設了結界,一關上就再不受吟唱的影響,心髒也不再抽痛,於是他就望著那燈火繁盛的深處發呆。
一個瘦削的中年人推門進來,他沒有回頭,隻是感慨地說:“做人和做鬼其實真的沒什麼區別。活著有警察,死了有和尚。”
中年人聽了大笑,將一個暫住證遞給他,拍拍他的肩膀,“有這些和尚才有我們的生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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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顧生,是他的朋友,也是專司發放暫住證的人。
當年他們其實沒什麼交情,隻是在顧生交通意外身亡後,他千裏扶欞將他送回家,讓他魂歸故土。
顧生從此自認欠他個天大的人情,兩人才在死後成了最好的朋友。
顧生所在的公司與和尚們達成協議,隻要發了暫住證,就可以不被超渡到六道輪回裏。
這個暫住證一般人們都是在生前就辦好,因為從死後至奈何橋的時間隻有三千刹那光景,轉瞬即逝,根本來不及。
他死之後,第一時間被顧生定住魂魄,所以才會遊蕩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一個自在的鬼。
隻是,年年都要到這裏把他的證蓋個章。
所謂的章,其實是一個代表妥協的符號。
隻要把暫住證揣在懷裏,那些布滿整個空間曾經清晰的吟唱就都消失不見,仿佛一切隻是幻覺。
可是他知道,決不是。
一如他曾經華麗的童年、蒼白的初戀一樣,決不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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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起坐到沙發上。
他說:“你這花要死掉了啊,葉子都萎了。”
顧生笑笑,“這是接引之花啊,葉子萎了是要開花了。”
他聽了就一愣,“原來是彼岸花。”,不自禁便多看了兩眼。
“是啊。佛經上說,彼岸花,開彼岸。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開葉逝,葉生花謝,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能說這話的人,估計也是個有情的和尚。”
“呸呸,我最討厭和尚,你不是要改行當和尚所以才來找我的吧?”
“我不找你你不也該來了?”
“拜托,還有很多天才需要蓋章呢。”
“三天也很多天?算了算了,我知道你不願意來我這裏。”顧生忽然壓低聲音,“這樣。。。。。。過些天有筆買賣要出手,不過和尚們已經知道了,所以風聲很緊。我上麵的老板打算出一枚還魂丹,隻要把貨送到指定的地點,它就是你的了。這次感興趣麼?我可是第一時間通知哦。嘿嘿。”據說還魂丹能讓死人複生,對於鬼來說無疑是最大的誘惑,就這一點講,還真算得上是大手筆。
“你老板真能那麼大方?”
顧生神秘地笑笑,“要是別人,這個彩頭還真不好說能不能拿到。不過既然是你,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
他躊躇半響,沉吟不答。
顧生看著他的神色,又道:“若是其它的身外之物,我也不來煩你。就憑你我二人,等閑的東西還真沒放在眼裏。不過這還魂丹若是在手,陽世倘有牽掛,至少可以了無憾事。我可真是為你著想啊,你考慮清楚。三月十九號晚上行動,那之前可以隨時來找我。”
顧生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
他看著那盆彼岸花,看著葉子片片凋落,忽然不期然地想起許多女子,然而那些麵孔漸漸剝落成漆,隻餘一個深夜賣花的女子,嫋嫋婷婷,或喜或嗔,“死鬼死鬼”脆脆的聲音,真真切切,充盈耳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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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裏的中央公園空氣總是濕濕的,行人不見一個。從畫架的上緣望出去,是一片迷霧中的城市。
那片鋼筋混凝土仿佛一個巨大怪獸的屍體,而我們都是春天裏的蛆蟲。
我們,每一個……
無論人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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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停塗抹擦拭著,炭筆畫出的是一個窗口,窗口外是陰晦的天地,那裏有一個女子正走向遠方。
“我發現你所有的畫裏都有一個女人,無論她在遠方還是近處,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你畫她的臉?”連城悄無聲息地站在他後麵,仿佛傳說中那種沒有腳的鳥。
“你呢,你不也一樣?好象你從來沒有提過他的名字吧?”他沒有回頭,卻能聞到她的氣息。
“那是因為沒有必要。”
“是啊。這也是我的理由。”他淡淡地說。
“可是我想看到她的樣子……”她意外地堅持。
他有些吃驚地轉過頭,昏黃的燈光下,她仍然一身素雅,肌膚如玉,雙眸裏有決絕的力量。
他注視她良久,她毫不猶豫地和他對視。
“她的樣子我隻畫過一次。”她聽了有些黯然,原來她以為那個女子隻是虛構的,或者她也曾存了幻想那女子會是她,隻是患得患失的心情實在是拿捏不住。
他偷見了,唇角便浮現出笑意。“我畫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她。那天我正和朋友一起坐在酒吧。他怎麼描述,我就怎麼畫。”
她的臉上瞬間幻出光彩,她笑起來,他也笑起來。他們第一天相識,就是這一幕。
“他好象是說,‘二十五歲上下的年紀,160左右,一頭披肩長發,三圍大約是84、62、86,穿著坎袖白色棉布小衫,及踝的棉布長裙,半高跟涼鞋。瓜子臉,大眼睛,捧著一束玫瑰花,花很香。’那天我畫得不好,可是我一直努力畫得更好。”
“其實畫得蠻不錯的,騙我足夠了。”她一本正經地說。
“哈哈,對你哪用得上‘騙’這個字,用‘搶’才對。”
“你也會搶?”
“那要看是不是在乎的東西了?”
兩人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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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看著他的畫,忽然歎氣,“這個城市太過晦暗和寂寞,也難為你畫得出來。”
“我不是也加了點希望進去?至少大家都想看到這個女人的樣子。”
“希望……好縹緲。”連城走前兩步,遠眺著整個城市。
他摘掉畫畫用的手套,又用礦泉水洗洗手,擦了一擦,然後與她並肩而立。
“你不賣花了?”他問。
“不賣了,也許以後也不賣了。”
“可惜啊,一個偉大的職業……”
她的嘴角浮出一絲笑意,“我要結婚啦,定在三月二十。所以,連這裏大約也不能來了。”
一抹剛清洗過的清香在靜謐裏誘惑著鼻翼。他驚詫地微微側頭,看到她正在打量著夜幕下的那個城市。
路燈映在她的臉上,從皮膚裏透射出來,淡淡泛起一層光暈。如漆的長發輕輕揚起,近在咫尺,無比真實。
他的心裏有些刺痛,“這裏其實沒什麼好的,除了回憶。”
“也許,還有希望吧?”她看向他,笑容不變,淚水卻從眼角一串串滑落。
他想起那枚還魂丹,輕輕擦掉她的淚水,“傻孩子,總有希望的。”
“你會給我麼?”
他重重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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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越來越濃,遠遠望去,城市裏隻餘下一些暈開的光影。
沒有淩厲的線條,沒有巨大的黑影,就象是童話的終篇,暖暖濕濕的空氣裏,是兩個寂寞中互相守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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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有風吹過。
而他們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