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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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見我獨白頭,度外長風意遲歸。浮生無端更夜漏,此一程消夢若昨。
祠堂裏掛著一幅畫,就算顏色陳舊,畫中人還是青春好模樣。纏繞庭院的牽牛花,渴望日光,太過暴曬,柔嫩的莖葉也會枯萎。
“多久。”
未能寫下回信的夜晚,大雨打濕窗沿,吞沒一切聲響。
“青雲山緝拿叛徒,外人速退。”黑袍覆身十人立定。懲處司一枚鐵質令牌,拿捏妥當示於眼前來犯。
白遲遲不回應。
如能贖還,如能回頭。無數言語剝落,像是隻看見祠堂前光|裸老人,孱弱、奄奄一息,僅有一雙眼睛仍有渴望。
“我再也不想找你了。”柳輕輕在白唇上留下一吻,“如果不能回頭,但願共死。”
“我跟他是共犯。”柳從容站在白身邊,懲處司十人不為所動,胸腔心髒戰若擂鼓,“我知道千影劍最後一式。”
所謂命途,所謂心願所成。
想來生命諸多背叛,不是鮮花終於枯萎,不是曾屬於終於失去。而是命數作梗,未見劇終,親近人轉手抹滅。沒有眷顧的人,抗爭不能,湮滅在過往糟粕裏。
“我曾見過你。”柳深吸一口氣,“在你還是少年時。”
澗河山莊少莊主,天資極佳,垂髫之年千影劍心法倒背如流,長至十歲,老莊主所創前六招式已習得精髓。
澗河山莊天下第一武學大莊。千影劍由來,皆因老莊主性喜丘山,暮年觀風葉動,如千影飛舞。上門討教俠士皆落敗於老莊主劍下。財不露白,尚有盜匪惦念。”習得此劍法,豈不天下為我號令。”
千影劍隻六招,抱元守缺,不取人性命。第七招,卻是老莊主臨終前所創。殺招,見佛殺佛,諸魔見我退避的殺招。從未有人見過,因為據傳莊外人隻見過入莊宵小之輩,滿地殘缺屍體。
以一敵百之姿,江湖上傳聞千影劍七招久矣。
澗河山莊不複存在的那天,大雨傾盆而下,牽牛花纏繞假山密室裏露出一雙驚慌眼睛。
老莊主指尖劍氣凝結,割破半片樹葉刺入假山石縫。少年捂住嘴靠牆蹲下,院外趾高氣昂怒罵聲在他耳中此起彼伏。
青稚的聲音更為明顯,“師父,斷沒有我獨活的道理。”
想來那一刻,誰都沒有注意到白衣下,也是才識得明月清風的孩童。老莊主一掌打落白握住的劍,“撿得起來,才有資格留下。”
灌注十成內力,軟劍在老莊主腳下無論無何也撿不起,院外人早已殺紅眼。
白磕下三個響頭,淚水一滴一滴,打濕青石地板。
老莊主注視跪伏在地上的稚嫩身影,“我教你的都記得了?”
院門外的人蜂擁而至,“好好長大,以後我就管不著了。”
柳親身經曆一場殺戮,回想猩紅血液流進石門那一刻,不由哂笑,“我也是天底下貪念權勢的宵小。”
淹沒在林海的心聲,不能回信的夜晚,無從說起的頭緒,在眼眶中洶湧。
靈魂和軀體終會隕落一個。在他不能回頭那刻,會想重新擁抱不能拾起那把劍的白衣少年,承載他眼中磅礴大雨。
用依賴深愛的人,清晰語氣,拍撫單薄肩膀,“沒關係,在你淪陷之前,我會緊緊拉住你的手。”
長街上一去不返的馬車,畫舫上響起的琵琶聲,不得不離去的背影,駛離渡口的小船,黯然心事在大雨中浸泡。
“我愛你,縱然此刻不合時宜。”柳張開手臂,穿過人間嘈雜,擁住白幼小肩膀。
洞悉所有命數紕漏,如鯁在喉的真實,“我愛你,是我來得太晚了。”
日益增長的愛意取代過往悔恨,“我愛你,直到軀體腐朽,直到靈魂毀滅。”
正因為如此安靜,才能傾聽心聲。聽清每一個字呼吸輕重,在胸口徘徊留連。蟬鳴此起彼伏,微風吹起炙熱夏日午後煩悶。
白扣住柳掌心,撕裂的心聲吞吐出來,長過一生悲楚碾轉舌尖,但凡能道盡,不能解脫,糾纏心緒吞噬清明。
所謂命途掙紮,雖生猶死。
白平視柳眼睛,毫無預兆,水光打濕那雙潑落桃色的眼尾,“我們扯平了。”
青雲山長老枯瘦手指,從柳耳後取出一根小指長的銀針,陌生暖流從丹田湧入指尖。柳在習武堂前,一一演示千影劍前六招。
柳收劍回鞘,劍刃劃破風聲,“最後一招換一人性命。”
遠及脈脈風光千裏,騎牛牧童緩緩穿過桃花林。昨夜下的雨,未盡水珠從枝葉滑下來。三兩歸鳥盤旋其中,孤僧一路行行停停,輾轉來到茅屋前。
紛雜腳印遍布泥地,僧人手中佛珠飛速翻轉,竭力忍耐血肉裏撕毀一切渴望。
幾聲沉悶落地聲之後,輕緩腳步停在地牢外。地牢內,散落長發遮住柳眼睛。
“柳施主,”僧人低聲念下一長串佛號,“你違背了約定,不止六年,總共十六年。”
不該知道的,都明了。白立時在左側地牢內跪下,“屬下,願替受罰。”
“是屬下的過錯,不應懲處他人。”柳手腕上鐐銬搖晃得錚錚作響,跪行到僧人腳旁。
僧人轉頭看向白,“我佛慈悲,你想用第七招換白左使大赦天下。你不怕我,等他一出山門,糾集教眾殺了他。”
地牢門外傳來雜亂腳步聲,青雲山弟子正聞訊趕來。
“是屬下過錯,請不要責罰他人!”柳心頭驚懼,所謂命途,飄渺虛無。
“也對,出家人寬容為懷。”僧人一揮掌打在白氣海穴,多年修習內力蕩然無存。柳攥緊地牢鐵柱,出了山門,昔日血債滿身,沒了內力的白左使即是刀俎上的魚肉。
“你的賬改日再算。”
深夜裏的雨聲,借三分歡喜,眷顧春天。潮濕地呼吸,柔軟地呢喃。
夜雨是否也下在故鄉,載不動的憂鬱,不動聲色的浸黃月光。爬山涉水的旅人,拾起舊紙堆抖落下衣魚。
柳伸出手,接住掉落下的衣魚,任它爬滿衣衫。
“你好些了嗎?”
“嗯,”另一側地牢久久傳出一聲。
”明天見,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見你。但是,我還是想說明天見。”
“我睡不著,我想說說話。你不用回應,聽我說就好。”
”我記得你最喜歡牽牛花,所以我也最喜歡牽牛花。它盛開一季,你在我心裏濃烈顏色能斑斕整個季節。”
地牢牆外側的白輕叩牆麵。院門裏,畫中人低眉淺笑,似在笑他愚頑。
嘈雜的話語瞬間湧來,落在柳耳邊那句話異常清晰。
”我每日說許多話,你一定嫌我聒噪。我要走了。”
“我父親是工部將作大匠,大司預估錯誤帝陵建成日期,受到牽連,流放漠北。”
帝陵合上石門那一刻,連夜逃往江北的柳,碰上澗河山莊修建正在招攬工匠。“我原本也不會些水泥木工,耳濡目染倒是對機關數術知曉一二。”
真正的離別往往毫無征兆。離開的時間太久,早已模糊的麵容,依稀記取隻言片語。密室建成之際,平靜接受事物消逝日落黃昏。
”我的故鄉再也沒有種牽牛花的父親了。”
太過相似的命運,他人的掙紮,苟延殘喘的疲憊。迷途上荒蕪,隻是少年的柳,亦步亦趨追隨前人雪恨足跡。
總想著做好萬全準備,再找回父親。柳學了粗疏拳腳去往漠北。
一路莽撞站在驛館門口,大風吹開黃沙,一具破布纏裹枯骨蜷縮在路旁。仍是逃犯的柳,枷鎖仍舊無形套在脖頸上。
被官兵結結實實圍在驛館前,真切感受寡不敵眾,也許漂泊亂世,合該藉藉無名成為一堆爛肉。
“我那時候,想的是再回家看看父親掛念的牽牛花還在不在。”無聲下起一場雨,就這樣淹沒衣袖,柳頭靠著地牢牆,“你記不記得那片桃花林下的茅草屋。”
那是很久之後相遇,在牽牛花爬滿茅草屋之前,“也許,我在更早之前喜歡上你,隻是我不曾發覺。”
所有錯失,要用時間承擔。要能更早明白心意,也就不會為數不多相處時日自責。
白氣海穴內空蕩蕩再無一絲內力。青雲山弟子注視下,柳攥住綁縛白雙手長繩。
一前一後,短暫路程漫長的像一生。白輕輕往回拉扯長繩,“真像成親的紅綢。柳相公,我可等著你拜堂成親。”
原本隻是一句玩笑話,在白心頭成了真。“你一定要回來。”
柳微微一怔,卷過長繩,牽住白雙手,“老說要拜堂,可好像總來不及。”
被風吹拂兩列人群中,似乎有留戀牽牛花的男子對著他頷首,瘋症痊愈的城東公子手捧著琵琶,三娘在耳邊卷起散亂鬢發,漁家女繈褓中嬰孩也能下地跑動。賀喜賓客陸陸續續都來了。
柳回過頭,會心一笑,注視著白眼睛,“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對拜。”
“明天見。”
前方盛開一片桃花林,柳手中仿佛牽著真是一根紅色綢緞,步入滿目芳菲,一直走,往前走,走到連綿緋色故鄉。
柳站在山門內,解開白手腕上的麻繩,緊緊抓住又要決絕放手。
“我愛你。”白用沾了蜜糖的聲音說。風托起花色,吹紅眼尾。
複道簷上風,漂泊雨久夜。身老衰容色,始得箋上雪。
“你說,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他日再相逢會發生什麼?”蓬船在水麵搖晃,黑衣人溫熱一杯酒。
“人間多波折,萬般求不得愛不能,恐怕隻能做個說書人才能成全。”
“那便好,即使相逢陌路,我也可做你故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