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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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不知春底事,千裏漫去無煙波。載雪消景重清明,聊將阡陌雲入翳。
“不擔心他找不到回去的路麼?”看似牢固的血緣,在風水先生口中也隻是,家運順遂的阻礙,所以少年被葬在這裏。從頭七甚至到清明無人祭拜。
“做人父母太狠心了。”
農戶躺在床榻上氣若遊絲,話語信誓旦旦,“我真見到了。”水溝裏飄落漁具,至今未敢收回。孤獨少年成了他人口中駭人聽聞的水鬼。
柳在案頭翻開一頁書,“魑魅魍魎,人死後有極大怨氣便化為魅。”四周空無一人,他這話說起來好似情人囈語。
“落崖而死本應化為厲鬼,”風聲寂寥,柳笑了起來,“你該來見我。”
城東公子再也說不出話了。整日站在庭院一株樹前,幻想自己是任何具象,他可以是飄落風雨,一隻離散鳥雀,卻篤定自己不是城東公子。
城東公子這個身份攔住了他的歸宿。他要的真實直不過曆經波折,重相逢。
客棧外江湖客打下的碎瓦,沒來得及補。捕頭閑時喝茶,懶懶散散地走。真個太平盛世清平樂。大堂角落裏落坐一個生客,小二慣常斟上熱茶。
“來了。”陌生男子一手折好信紙,小臂上不經意露出灼傷痕跡,不著意掩藏。
“能治好嗎?”
“心病還需心藥醫。柳相公,你亦如此。”
雪山上別的物件稀缺,珍稀藥材倒是不少。獵戶背簍裏長年采集雪蓮,堆放桌麵上,“當破則破。”
市集上熱鬧如往昔,獵戶在藥鋪出入,秤放藥材換足夠銀兩。
柳略備薄禮,登門拜謝救命之恩。待說明雪蓮效用,城東老爺臉上融了冰霜之色。頑童在長街上來回奔跑,顏色鮮豔風箏掠過枝頭。
柳在旁看了一會,大夫囑咐他再去拿些補身藥煎煮,將要動身。小姐團扇遮麵,指著樹蔭中蹦跳小生靈,“看,是喜鵲。”
獵戶重新背上背簍,柳恰巧踏入藥鋪,擦肩而過瞬間突然問起,“獵戶多年待在雪山,還需要凍傷藥麼?”
獵戶沉默不語,藥鋪外偶爾三兩捕快在巡視。柳道了一聲告罪,“飛雪派餘孽未清。。。”聲音不大,內容足夠吸引捕快轉身查看,亦陸陸續續聚集一部分行人。
“當斷不斷,當受其亂。你要想清楚了。”
“柳某甘之如飴。”
雪山下路旁正值花季的山楂樹,放肆綻放。濃烈的顏色,仿佛在告訴途經花海的馬車,它就在這,等著離去的人回來。昔日巍峨的山門,多年風雨侵襲,早已隻剩下殘垣破瓦。
棗紅馬嘶鳴,柳下了馬車,徘徊下一步。他被過往所攔。細微的寒意夾雜在春風中,告訴他所謂命途掙紮。
“走吧,入夜風雪大。”獵戶收拾好背簍。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對白左使來說亦是如此。”寬厚手掌在柳肩頭落下。
篝火嗶啵作響,柳摩挲白疲倦眉目,一直不敢睜眼。與記憶中麵龐相比變得更為清瘦,長眉飛斜入鬢,垂眼染秋霜。
白久居山洞,重傷初愈,氣脈凝滯。沒了內功禦寒,手腳盡是硬紅腫塊。
“我不是良善之輩。”
柳靜靜聽白說話,他知道白心結未了。
“我並不渴望春風至。前方是人跡罕至荒原,我也能走下去。你明白嗎?”
“我陪你一起走。”
柳停下手,頭顱輕靠在白胸膛,是鮮活心跳聲。聲音壓抑不住顫動清晰闖入白耳中,“還好沒有太遲。”
細碎雪花從洞口飄灑進來,兩人背靠著躺下,冰涼的手試探握住身後人的手。回握瞬間,晝夜不休從蓬船滴落雨聲逐漸平息。
於千萬人中走過的路上,我終遇你。
肢體交纏,白含住柳喉結。篝火旁肩背盈滿蜜色水光,親昵抵開身下人雙|腿,氣力不繼沒有往下動作。
望著柳軟成一團腰肢,碎開星光在眼中聚集,伴之燃燒不盡烈火燎原。
解開的衣結,也隨心意放任了。外衣下的殘破麻服穿在柳身上。
白俯下身親吻柳額頭,“這身斬榱,你為誰而穿?”
“為騙我生死相隔的眼前人。”柳伸手按住白頭顱,唇舌抵死纏綿。
隱秘晝夜,交由感|官起伏。連綿不絕長情眷屬,纏裹旖旎呼吸。
“柳。”
“嗯。”
“柳。”
“嗯。”
“愛人。”
“嗯。”
“以前我隻要望著你,就會有很多話要講。”白支起胳膊。多到微末熒光,涓涓細流,高雲遠樹,山野大川,都想刻上對麵人名字。
白探過身眨動眼睛,“但現下,我隻想親你。”四目相對,柳垂下眼,肌膚上透過一層淺薄的紅。
仍舊偷摸在柳嘴角親一口,失笑道,“你倒是失了昨晚的熱烈。”
柳鼻尖摩挲過白鼻尖,微啟唇舌吞下麵前人所有驚疑。是那麼點洶湧,席卷成海浪潮汐。
“我們來日方長。”那一刻猝不及防,大病初愈的白,臉上染上病樣潮|紅。柳挽起白散亂發絲,端正臉色。
“我的愛人。”
在雨幕裏奔跑,漁家女也曾有朝思暮想的綺秘。擦肩接踵吹過的風,傳遞天南海北的信箋。風說,他披著一身風雪,從遠處來。抖落的雪說,背囊裏有一份精心包裹的禮物,滿懷忐忑,趕往神魂眷戀心上人在的地方。
詩經遺漏下半闕,佳人何處,野蔓枯長。路凋於彼,遍尋失方。輾轉反側,哀乎嗟乎。
采風官在第二年雪月失卻漁家女音訊。
每一個帶著漁家女相同氣息的女子無意經過,都錯認成她,係在銀杏樹上的同心結依舊被風吹得晃蕩。
沒來由的感慨,采風官伸長手臂墊在脖子後邊,想起無數溫柔瞬間,”陽月冬魚存食,辜月拉網捕魚,嚴月冬藕正肥,”“開歲她跟我說,闔家團圓。”
仲春草長鶯飛,兩條小船駛向別離的兩端。
遷移驛站,跋涉山水,包袱內通行文書被掌心汗水濡濕。抖開紙張,才發現最初墨跡早已模糊。漁家女編織一對同心結,贈與他手中的一個,隨著日升月落逐漸枯萎。
他沉吟片刻,“我原以為人間別離稀鬆尋常。可談起別離,我隻看見,折返回身,她發尾未消融雪花。”
張開臂膀擁入一絲清風,仿若在回應誰的擁抱。
“我像一個遊子失卻了家鄉,失卻了為我點燃的炊煙。”
茫茫白霧,僅隔數米之遙,一塊驚堂木,一張書桌,一襲襤褸長衫,看模樣是個說書人。
說書人清了清嗓子,驚堂木一響,兩人彼此默契坐下。
一個窮盡悲喜,終於完滿的故事。堂下稀稀落落掌聲響起,背著行囊的男子匆匆離去。堂下客隻剩柳一人,卻是長久對視,空無一言。
白霧裏攪動起來,遠方有一次微小亮點,說書人孤身往遠處走去。霜白長發重新染上墨色,佝僂身軀老人成為有著稚嫩麵孔少年。
風吹起說書人頰邊碎發,“這一次我先說道別。”
“再見,我的少年。”
春雨時盡,案上折來一枝柳被靡靡細雨打濕。連日陰雨,柳窩在爐火旁,鮮少動身。許是室溫太適宜,柳伏在案上做了個短暫的夢。
“還受得住?”白離去幾日,帶來一壇酒,帶著濕潤泥土氣息。白在柳身邊坐下,替柳揉搓僵硬腳踝。
不知何時圍在火爐旁取暖的小喵,伸直懶腰,親昵喵了一聲,撓開窗戶跳下去。
柳揉了揉惺忪睡眼,抬頭輕嗅,“是酒?”
“嚐嚐?”白揭開封蓋,索性也不用酒杯,嘴中含滿酒液,托起柳下巴。
輕如剪羽,唇舌淺嚐,柳氣息起伏不定。
“我埋的可是女兒紅,女子用作陪嫁賀禮。”白一本正經調笑,“柳相公,我們這算是合巹酒了。”
饒是柳強作鎮定,也不免滿麵通紅。
半敞開的窗戶,驟雨闖了進來,打濕了瓶中柳枝。
早已打濕了柳半邊單薄衣衫,殘存水珠從肩頭滑下背脊。白自幼習劍,掌心薄繭附上去,肌體浮上一層麻癢感。
“大娘說你寫了很多信,都沒有署名。可是給我。。。”
在柳看不見的背後,白耳尖蒙上一層薄紅,“我傷好了。”
肌膚緊貼餘溫,暫忘呼吸。白從鎖骨橫過腹部的刀傷,新生皮肉的觸目傷口,散開長發緩和幾分猙獰。
“柳,帶我回故鄉罷。”白緩下身,近到可聽取心跳在胸腔蔓延,偏頭靠在柳肩頭。
雙手交握筆端,濃墨落諸紅紙上。
”吾白汝柳,於此良辰吉日結為佳偶。”
”以天為媒,以地為證,永戴百年,此心不變。”
竹筏拋下銀光,遊弋漣漪之外。同行畫舫之上歡聲笑語,間或片語思慕,仍舊談起三娘色藝雙絕。
“論道江湖,武林人皆說,飛雪派名存實亡。一年前,白左使屍骨無存。”
“敢問諸位,有誰見過巽四莊外竹林一役。”
“撼天動地,酣戰一天一夜才罷休。呂莊主力所不逮,不敵戰敗。”
竹筏向前駛去,白忍不住輕笑。
“你笑什麼?”
“生前大惡之人,死後也會讓人記得些許好來。”沿岸泓水蕩滌,“竹林一戰,實則我落人下風,呂莊主宅心仁厚,與我一招定勝負,借力竹葉亂人視線,僥幸取勝。”白右手虛握成勢,掌心應是一把寒光四射長劍。
柳柔軟掌心握住白手背,“想找回來嗎?”
“不想了,隻握住你手就好。不過,此劍家師所贈,也不應當流落在外。”
春日所做之夢,日漸模糊。牽念風月,求仁得仁,連柳也覺得本該如此。
縣衙外張貼在逃人犯畫像,形容各異。白鬥笠邊沿白紗飄動,伸手揭開榜單上為數不多畫像,裏層畫紙泛黃容貌模糊,唯有墨字異常清晰,罪惡滔天,天理難容。
磅礴大雨,衝刷滿地鮮血。
白握著劍站在雜亂屍|體間,打濕發絲橫過眼眸,瞳孔中幽暗無光,“我替你記了十年。”
年幼孱弱雙手和如今沾滿鮮血的手握住的是同一把劍。
灌進喉嚨裏的雨水也同樣寒冷。
站在麵前或是求饒或是跋扈麵孔亦是同一個人。
“很快就會有人來,名門子弟怎可濫殺無辜。”
城南鏢局鏢頭步步向後退去,尖銳哨聲劃破天際。
卻有更深執念衝開束縛,字如其人,身正則字正。武器也應如主人,鈍鋒重劍,大巧不工。身輕力捷,”使用靈活輕便武器上佳。”長須老人從袖中抽出一把軟劍,鋒芒逼人。
縣衙巡捕推開大門,鏢頭捂住軟劍割破的脖子,頹敗眼神透露出救我兩字。
“我今天隻殺一人。”
竭力抹去的存在,纏繞心尖藤蔓,唯有”原諒”才是救贖。
”我原諒你未能握起那把劍。””我原諒你未能護教眾安全。”
”我不需要原諒。”
街上行人湧動起來,伺機而動從神色遺漏出來。白縱身跳上房簷。
寒光出鞘,清越有聲,軟劍折而不彎,確是世間少見。
鐵匠分外不解,“熔了,可惜了。”拉起風箱,“客官,你要做成什麼?”
白回望遠處,柳背著光置買物件,一派美滿景象。
牽牛花爬滿整個房頂,炊煙嫋嫋升起。白倚在桃樹前,落日餘暉渡上柔和光輝。
柳額發微亂,一路小跑,直到看見樹前人影,才緩步走上前,“我還以為你又走了。”
白抱住柳腰身,替他擦淨汗水。柳掙動起來,心頭被莫名恐懼攥住,執拗要去看眼前人的臉。
“別動,我想抱著你。”白聽得分明,周遭不平靜,是十人,在十裏開外更多敵手奔赴這裏。
一枚用軟劍熔成的鎮紙,帶著微熱溫度交付柳手裏,“我會活著回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