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罌粟與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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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不知道自己是罌粟。她的故鄉在遠方。
去年的秋天,她還是一顆種子,整天在日漸幹枯的花苞裏似醒非醒。所以,她還沒睜開眼,看過那一片漫漫無際的罌粟田。然後有一天,一群遷徙的雲雀路過。一隻好奇的雲雀飛下來銜走了她。她就這樣乘著這架小型的波音747,離開了她的家鄉。雖然當時裏麵很悶熱,而且擁擠。她也很不高興和這麼多陌生人如此親近。但很快她又睡去了。
那隻可憐的雲雀卻為他的好奇付出了代價。飛過罌粟田不久,他就覺得肚腹間竄起一種奇怪陌生的感覺,仿佛是冰冷和灼燙的混合。旁邊一隻和他一起飛著的小母雀,看起來忽然比平時嬌豔千倍。於是,他情不自禁的向她吹了兩聲口哨,做了幾個媚眼。可惜,母雀無動於衷,而且罵了一聲討厭就飛到另一邊去了。
一隻年長的雲雀飛過來跟他說:兄弟,你目露精光,麵帶桃花,你這是怎麼了?
他覺得很慚愧,不敢說話。
老雲雀說:秋風起,百蟲寂。這可不是我們戀愛的季節。我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別再胡思亂想了。
可是,周遭的光線和氣流開始迷亂彎曲。他沒有了方向,立刻失了群。他感到喉間焦渴難當,四處找水,好不容易落在一條河邊。剛一低頭,就看見自己的倒影竟然是一隻髒兮兮的鴨子,不對,是幾隻髒兮兮的鴨子,而且不停的相互推搡吵鬧。他一嚇,就暈了過去。
兩天後,下了第一層霜。半個月後,飄起了第一場雪。小河凍住了。河岸上,那隻雲雀的魂靈也早隨著他的夥伴去了不可及的南方。
蛇知道自己是蛇,而且知道自己是條有毒的蛇。
他一身橙紅和黝黑相間的環,發著蠟質的光。他在去年夏天一場雷雨中,從蛋殼中第一次探出他三角的頭。媽媽告訴小蛇們,蛇是醫生。她說:我們的嘴裏長著針管,我們負責給其他動物解除痛苦。那天他親眼看見媽媽咬了一條水牛,那隻上千斤的龐然大物,隻是低哼了兩聲就轟然倒地了。
媽媽咬完了以後帶著他們頭也不回的走了。她說:我們吃飯去,我們不吃牛。他就問媽媽:不吃他,為什麼又要咬他?媽媽笑了,說:傻孩子,媽媽牙癢。
一個月後,他也開始長牙了,牙根深處真的奇癢難忍,這讓他有一種看見什麼就想張口緊緊噬咬的衝動。他的兄弟姐妹們都這麼做,可他不想。他總想起媽媽那天咬完水牛後,臉上那種古怪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這笑容讓他覺得惡心。
家裏再沒人喜歡他。他隻有離開。然後冬天就來了,一個寂寞的冬天,一場比冬天更寂寞的長長的睡眠。
雲雀的身體被春風吹散了。河邊,罌粟萌芽了,長出腳,然後站了起來。
世界熱鬧而且繁忙,生活在河灘的人們都在盡力的展示顏色、聲音和氣味。然而,在她的視野裏,沒有一株和她一樣的花草。每一隻路過的鳥獸或者蜂蝶,都會圍著她盤旋駐足一陣,眼睛裏滿是好奇。是啊,從來沒有誰在這裏見過她這樣的花草。河裏的那隻活了據說兩百年的龜說:我敢拿我的頭保證,我從沒見過。
好奇持續不了多久,而且往往會漸漸變成戒備。沒人和她說話,雖然她總是笑著。所以,這笑容裏寂寞的顏色一天比一天的深。
一個月過後,她開出了花。這片方圓百裏的河灘上,所有的顏色和香味仿佛一下子被她一個人吸附了過去。鳥獸魚蟲們開始奔走相告,紛紛再次跑來圍觀。
場麵變得有點混亂。一隻鳥在天上看呆了和另一隻鳥相撞,釀成了空難,一死一傷。一隻還沒長出腿的蝌蚪提前上了岸,而被太陽曬成了肉幹。一對做了三年夫妻的恩愛野狗正式分居。
這些事更讓大家相信她是邪惡危險的。所有的人總是躲得遠遠的,睜大眼睛,流著口水。河灘上開始流行一首名為《意淫》的歌。歌的開頭唱道:意淫千遍也不厭倦,意淫的感覺象三月。據說這是歌星蟀哥在看過她以後流著淚創作完成的。
可是,這些對她來說,又有什麼呢。她知道自己有多美,河水是她的鏡子。但是他們的欲望或者恐懼都讓她深深厭惡。
蛇是七月來的。地麵被太陽烤的火燒火燎的,整天匍匐在這樣的地麵上,讓他備受折磨。所以他趕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一片河灘。他的出現,讓河灘的人們紛紛避讓。他沒說話,沒看過誰,他太累了,隻想找一個地方休息。
罌粟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蛇的。她正奇怪那些無聊吵鬧的圍觀者為什麼忽然就跑得一幹二淨,回頭蛇已經在她的幾步之外了。這是一個從沒人靠近過的距離。
蛇看到罌粟,立起身,微笑著說:請問,這裏的河水是甜的還是鹹的?我想去喝口水。
蛇的眼睛裏滿是疲倦,但是眼神卻幹淨清澈。沒有人跟她說過話,沒有人對她微笑,沒有人有這樣的眼神。所以,罌粟的心裏忽然起了一陣異樣的波紋。她有些慌亂,支吾著說:我…我也…不太清楚…不好意思。
蛇說:哦,沒事,我去喝過就知道了。走了幾步,蛇又回頭,說:你腳下的土好像有點幹了,要我帶一些水回來給你麼?
罌粟臉有些紅,說不出話,點點頭。
蛇回來的時候,卷著尾巴拖回了一張帶水的葦葉。他把葦葉放在罌粟的腳邊,然後說:我喝過了,水是甜的。罌粟忽然覺得心裏就濕濕的。
蛇說:我到那邊樹林裏去休息,我太累了。
罌粟說:恩,我知道左邊那棵榕樹的樹蔭最大最濃。因為黃昏的時候,能斜罩到我。你可以去那裏。
蛇說:好,謝謝你,你很香,也很漂亮。
罌粟的臉又紅了。
遠遠躲起來的一群麵麵相覷,河灘上有一株詭異妖豔的花,現在又多了一條劇毒的蛇。一隻土撥鼠吐了口唾沫,恨恨的說:媽的,以後這日子怎麼過啊?!大家就一起吐著唾沫。
日子安詳平穩,就象旁邊的那條小河。天氣不太熱的時候,蛇都會到罌粟那裏去,說一會兒話。一直到夜色籠罩了整個河灘。四處悄然無聲,有無數雙耳朵躲在草叢和樹影裏,努力的屏著呼吸。這反而讓蛇和罌粟覺得整個河灘就是他們兩個。有話就說幾句,不想說的時候一起聽聽風。
這中間,蛇蛻過一次皮,顏色也變得更加醒目漂亮。罌粟的花瓣漸漸收攏,開始長出花苞。但是香味一天比一天濃烈。
日子久了,蛇開始有些鬱悶。他發現自己和罌粟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次從罌粟身邊回樹蔭的時候,心裏就悵然空落。如果看不到罌粟的衣裙,聞不到她的體香,蛇會感到渾身慵懶無力,昏昏欲睡。隻要一回到她的身邊,又會覺得精神亢奮無比,沒有一絲煩惱。他知道,他愛上了罌粟。
這一天黃昏,蛇對罌粟說:我來這裏快三個月了吧。
罌粟笑了,說:還差兩天才三個月呢。
蛇說:秋天到了,我們分別的時候也許也快要到了。
罌粟難受極了。她也早已愛上了蛇。罌粟低低的說:是不是因為我的花期過了,是不是我沒有以前好看,你不再喜歡我了?
蛇說:不是,我知道我喜歡你,隻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覺得平靜滿足。可是,冬天就要到了,我必須找一個地方度過嚴寒。
罌粟就哭了,說:可你知不知道,冬天來了,我就隻能死去。我希望我死去的時候你在我身邊。
蛇說:傻瓜。明年春暖風和,你的種子會再萌芽,你會重新開出花朵,像現在一樣美麗。我會回來看你。
罌粟說:不同的,那已經不再是我了,你明白嗎?
罌粟說:我不知道我是從哪裏來的。我知道我不屬於這裏。可我知道我為什麼會到這裏來,因為隻有這裏我才能遇上你。如果你愛我,請你一定陪我這最後的一個月。
蛇沉默了一會兒,仰起頭說:我錯了,我一直以為你的枯萎隻不過如同我的冬眠。我以為會有明年更美的相遇,我才可以忍受整個冬天的分離的。我是愛你的。
罌粟笑了:我也是,我真開心。那你親我一下。
蛇愣了,忽然變得憂鬱,半天後他說:我不能。
罌粟問:為什麼?
蛇說:因為我是一條毒蛇,我的嘴裏滿是毒液。如果我親你,你會立刻死去。
罌粟驚呆了。
蛇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但是我答應你,在你臨死的那一刻,我一定親你。
罌粟說:好,那我一定會在幸福裏死去。
一個月後,風已經很涼了。河灘變得蕭瑟寂寞,這次是真的隻剩下他們兩個了。泥土開始堅硬陰冷,蛇必須在地上不斷扭動身子,才能不至於僵硬。
那天夜裏,蛇還醒著,旁邊是已經非常虛弱、沉沉睡去的罌粟。蛇抬頭仰望,天空隻有幾隻冷冷的星子。蛇說:都是狗屁,都是謊言,愛情是什麼?難道我殺死自己心愛的人,才是真正的愛她。
一個星子忽然說了話:這是你的宿命。你明天天亮以後,親她,送她走。然後趕緊找地方躲起來或許還來得及,後天霜就要下來了。你得躲過冬天。
蛇笑了:哈哈,那我請問,心裏的嚴冬我又如何躲過?
眾星沉默。蛇說:回答不上來了吧!別他媽總是裝出一副神聖權威的鳥樣。天下怎麼可以有這樣殘酷荒謬的愛情?!
這時,星群的背後,一個聲音說:一切都有安排的,你明天就會知道。
第二天,蛇親吻了罌粟,罌粟笑著死去。她的臉被蛇牙劃開了一道口子,流出了粘白的汁液,流進了蛇的口中。蛇覺得一種溫暖流滿了全身,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快感抓住了他。可是瞬間,他的眼睛就暗淡下去。
臨死,蛇也笑了:一切都會有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