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泡麵的N種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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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謝特,瘋了。今年春節以後我才知道這件事。他媽媽在電話裏哭得說不出話。最後她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去看看他吧。我拿著話筒,半天也沒放下來。謝特瘋了。這個消息像一把刀鋒利而且粗暴。當天下午,我在去看他的路上,看到滿世界都被這把刀割得支離破碎。
謝特是我的大學同學,睡我上鋪。他瘦小,有一張娃娃臉和一身細皮嫩肉。這樣一個形象,大部分人都會理所當然的認為,他要麼是乖孩子要麼是娘娘腔,所以是嘲笑和玩弄的理想對象。他雖然一再表示抗議,但收效甚微。有一次急了,竟然恬不知恥的聲稱自己是一頭狼。當時他漲紅了臉,可是溫柔的語氣讓這句話聽起來象在撒嬌,充滿了喜劇效果而毫無威懾力。
沒人在意這句話。三個月後的一個黃昏,同宿舍一個家夥的腦袋突然開了一條七八厘米的口子,鮮血在淡漠的暮色裏綻放的驚心奪目。三步以外,謝特手裏拿著一個嚴重變形的瓷盆,渾身顫抖,喘著粗氣。
按照謝特後來的說法,當瓷盆很響的扇到那家夥頭頂的一霎那,一股灼熱的氣息從他的小腹直竄到喉頭。可惜他當時忍住了沒有叫出來。他一直很後悔,他相信叫出來就是標準的狼嗥。
這本來足以讓謝特離開學校,但是他的有錢爸爸擺平了一切。這件事情另外值得提及的結果是,從此人人躲著謝特,而我卻成了他的朋友。我說不清我們是怎麼開始的。我隻記得,那個作為凶器的瓷盆好像是我的。
也就是說,謝特曾經堅持認為自己是一頭狼,而作為一頭狼,他的形象卻無疑很失敗,這讓他沮喪,甚至有點自卑。他長在海邊,卻絲毫沒有繼承他父親那種海風浸染的暗黑膚色。我問過他為什麼,他隻好承認,他其實很少去海邊,因為他從小受不了海鮮的腥臭,而他爸爸偏偏承包了幾十畝海灘搞養殖。讓他耿耿於懷的是,在他的青春期裏,始終彌漫著那種揮之不去的腥臭。這就是為什麼直到現在,他象女人一樣一天洗幾次澡,而且經常神經質的聞身上的衣服。
關於狼,似乎還有過幾次討論。他說狼性並不是表麵的沉默陰沉,大部分人的“狼”是裝出來的,因為他們一旦叫出聲來,都是咩咩咩的,他們都害怕被別人識破。有一段時間,他常常會一個人跑到動物園看狼。每次回來都會痛罵那些在鐵欄外裝腔作勢尖叫的女人。他開始杞人憂天,擔心起那些狼會消化不良。他說,靠阿,如果你每次吃飯都有那麼多無聊的人圍觀,你的胃肯定也很難受。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娃娃臉透出痛楚絕望的神色,活脫脫象個詩人。沒多久,謝特就真的狂熱的寫起了詩。這有他的書本、被套、內褲為證。亂七八糟長長短短的句子寫得到處都是。有一天,他去廁所,沒一會兒就興衝衝的跑回來,褲子都沒拉好,伸手塞給我一張草紙,嚷著:
看,這是我新寫的。
上麵歪歪扭扭五個大字“我日日日日”。我看不懂,笑罵:
靠,什麼東西,蹲完茅坑憋出一句髒話!
詩阿!
詩?!
對阿,看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天天操著太陽!怎麼樣?
好,不過我有個問題,你剛剛去廁所前就帶了這一張紙吧?!
詩人怪叫一聲衝了出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感歎道:
有人寫詩寫到廢寢忘食,可跟他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現在想起來,詩歌是當時的謝特意外發現的一個秘密花園,他一頭紮了進去,從此流連忘返。
謝特迷上詩歌的那兩年,他的變化完全稱得上日新月異,當然其中最明顯的就是他變窮了。他本來算是個有錢人,現在絕大部分的錢都拿去買了書。什麼書都買,一次就是一大堆,桌上、床下到處都是,實在沒地方了就堆到床裏邊。最後,他不得不直接睡在書上,睡了整整一年,直到畢業。
隻能吃泡麵了,天天吃,月月吃,幾年如一日堅持不懈的吃。在他的作品裏,有一篇《泡麵的N種吃法》,令我印象深刻:
1、開水泡著吃,最常見最無聊的吃法,方法略。
2、幹吃之一,整塊麵餅,均勻撒上調料,小口啃。
3、幹吃之二,麵餅在包裏揉碎,放入調料,搖勻,手抓或往嘴裏倒。
4、涼拌,開水泡不放調料,然後把大部分湯倒掉,放涼,涼了也就基本漲幹,再撒調料拌勻。
5、涼拌之升級版,步驟如4,最後加黃瓜絲、或豆芽、或榨菜絲、或花生仁等,隻需其一,即是極品,慎用。
6、移魂大法,煮好晾幹,弄碎,放到雞蛋液,加蔬菜末,攤蛋餅。此法太奢侈,禁用。
醫院在山坡背後,破敗雜亂。護士帶我走過一道道鏽跡斑斑的鐵門的時候,謝特那張娃娃臉又在我眼前晃動。四年沒見了,我隻有他四年前的模樣。
畢業前一天夜裏,校園裏照例到處是醉鬼、歌手和傷心的戀人,無數酒瓶子、臉盆、飯盒、拖鞋從宿舍樓的窗口跳樓自殺。我和謝特赤膊躺在還有點發燙的樓頂上抽煙。星空高遠冷漠。我們都不說話,身邊扔滿了煙蒂。許久以後,謝特說:
你聽說了麼?在喜馬拉雅北麓,發現了雪山野人。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側過臉來看他。他說:他們知道雪蓮花的蹤跡。那裏渺無人煙,幹淨、新鮮的空氣,有雪蓮花的香味。
我說:你不做狼想做人了?。他笑了:是啊,我退化了。
這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隻是偶爾通信。信裏說他回家接手了他爸爸的海鮮養殖場,又過了兩年,結了婚。看起來,他真的想做人了。
這裏的護士平時一定寂寞的要命,所以她邊走邊不停的說話:
我沒見過他這樣的病人,有時候我會覺得其實他是完全健康的。他不吵鬧,整天坐在窗前靜靜的往外看。天氣好的時候,他會到外麵的花園,坐在一棵不知名的野花旁邊。他看著那朵花喃喃自語。如果起了點風,他還會伸手圍住她,就象替她擋著風呢。對了,你是他的好朋友,你一會兒聽聽他到底在說什麼,或者你能聽明白呢,到時候告訴我,對治療說不定會有幫助。
我始終沒有回答她。走廊的盡頭,我看見了謝特。他穿著寬大的病服,坐在一條長凳上。風從窗口吹進來,吹起他額前的長發。他眯著眼睛,很陶醉的看著什麼,孜孜不倦的微笑。
護士走過去拍拍他的肩又指指我,說:
謝特,你的好朋友來看你來啦!
他認真的看著我,但是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然後他又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顯然,他已經認不出我了。
我沒有說話,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他並沒有表示反對,當然也可能,在他眼裏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
我想不起來那個下午我一言不發陪著他看見了什麼,隻記得一些模模糊糊的光影流淌在那個蕭索狹小的花園裏,有時活潑,有時沉寂。山裏的夜總是來的更早一些,黃昏剛過,窗外便完全暗了。謝特滿足的站起來,回身去了房間。
我也該走了。護士問起他說些什麼。我搖搖頭。
回家以後,我翻到了他的最後一封信,信上隻有一首詩,寫道:
花朵開始微笑互相微笑
人們開始采集它的微笑
因為他們沒有
我珍藏了一個微笑
但絕不在春天使用
我隻等待永遠的冬天
並將以此微笑
報答所有絕望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