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煙籠寒水 第14章 歸程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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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知雄行動迅速,翌日便派人約千墨到鬆鶴居,連客套話都懶得說了,他開門見山提出要求。
“原來你要浩然樓……”千墨迅速消化了這個事實,望著藍老爺如狐狸般光亮的眼睛,他不由得扯出了一聲冷笑,“連自己親生女兒的清譽都忍心犧牲,您老果然無愧商場老將的美名。”
藍知雄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千墨不想跟他談下去,已然站起身準備離席:“意思就是……這件事沒得商量。”
“年輕人何必如此急躁?”藍知雄伸手攔住千墨,“聽我說完再走也不遲。”
千墨深深吸了口氣:“藍老爺,浩然樓不屬於我,它一直是我兄長楚浩然的。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出賣它。”
“可是現在你拖累了浩然樓的名聲……如果你還想要浩然樓,傅沉煙必須離開。”
千墨這下完全了解對方的心思了,對他來說,浩然樓也許不是誌在必得,逼得沉煙離開也是目的之一……總之,是不肯讓他好過就對了。如果藍家不從中作梗,浩然樓不會如此艱難。
“你我心知肚明,把浩然樓逼上絕境的並不是千墨。”
藍知雄也不否認:“你說我藍家仗勢欺人也罷,誰教你不識抬舉呢?晴兒是我藍家唯一的明珠,你讓她傷心……絕對不可饒恕!”
“饒恕?”千墨的冷笑聲更大了。
“五萬兩的價碼,足以讓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你還可以帶著傅沉煙離開此地,從此再不管揚州的是是非非,過上神仙般逍遙快活的日子。”
“如果我不答應呢?”
“也可以,但是傅沉煙必須離開浩然樓。”
“我想……我們沒什麼好說的了。”
“美人和前途,你想兩者俱得,恐怕沒那麼容易。以藍家的勢力,要對付浩然樓並不是難事。”
“但也絕非易事!”千墨抬起眉,緩緩說道,“今天上午,在我來鬆鶴居之前,浩然樓接了兩份訂單。下單的欽差顏大人是來替丞相府和戶部侍郎榮府上訂製玉飾的,顏大人還說了,若是此次滿意,以後往來多得是。”
藍知雄聞言,神色依舊未變半分。他對浩然樓的情況一直關注,方才在來鬆鶴居軟轎上,他就在來報的下屬那裏獲得了消息。這個轉變讓他十分頭疼,顏炯的介入比沈家更難纏些。不過,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沉默片刻,他開始朗聲大笑,那笑聲竟逐漸教人寒栗。
千墨一眼不眨,直直望著他,不明所以:“你笑什麼?”
“我笑你這小兒太天真!”藍知雄霎時止住笑聲,冷冷說道,“難道你沒想過,為什麼欽差大人會出現在浩然樓?是誰讓他出現在那裏?你以為就是花宴上那盆太液芙蓉麼?”
“然則藍老爺有何高見?”
“聽說這位欽差大人非常愛曲,對沉煙也是慕名已久,這次來揚州,不能聽到昔日的花魁絕唱,大人心底難免有些小遺憾呢……”
千墨隻覺得一股涼意自腳底蔓生:“你在胡說什麼?”
藍知雄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這你都聽不出來?如果傅沉煙沒給一點好處,顏大人怎麼可能在百忙之中還不忘去一趟浩然樓,做這雪中送炭之舉?”
千墨極力穩住呼吸的節奏:“藍老爺,我敬您是長輩,三番兩次退讓。沒想到你竟為老不尊,說出這等有失斯文的話來……”
“你若不信,大可回去問問傅沉煙。”藍知雄步步緊逼,“問她有沒有單獨去見過顏大人,有沒有拜托顏大人給予浩然樓支持。”
千墨搖著頭:“我一個字都不信,你這是挑撥離間,我絕對不會上當。”
“藍某言盡於此,信與不信都隨你。我隻是想提醒你一下,免得戴了綠帽兒還被蒙在鼓裏,始終是歡場女子……”
“不要再說了!”千墨壓著聲音冷冷喝道,“我很後悔今天應了你的約。浩然樓不可能出賣,沉煙……我也不會放棄。不管你再問多少遍,再出多少花招挑唆,都是這個答案。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目送這個年輕人滿身戾氣離開了廂房,藍知雄深幽的目光裏閃出了一抹亮光。雖不是預期的結果,然而他還是笑了。
踏進浩然樓的那一刻,千墨自信已經平複了起伏的心潮。他想起幾天前的晚上,他跟著沉煙從花宴上衝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在城郊的崖邊站了半天。什麼都沒有說,很久以後,她回首低眉,朝他淺淺一笑。
耳邊再次回想起那些刻薄的言語,剜得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視線無意間掠過寶鼎旁邊的案幾,上麵空空如也,放在上麵的那盆太液芙蓉不見了!
他的心陡地一沉,焦急地喚來打掃的侍女:“紅蓮,紅蓮……書房裏那盆玉芙蓉哪兒去了?”
紅蓮幾乎不敢看千墨,隻是搖著頭:“奴婢不知……”
“不知?你怎麼不敢抬頭看我?”
紅蓮正為難著,身後驀地響起一道清悅的嗓音:“是我拿走的,跟她沒關係。”
千墨一怔,不由得擰起了眉:“姐姐?”
沉煙揮手示意紅蓮退下,徑直走到千墨麵前:“我自作主張,把它送人了。”
這種無關痛癢的語氣深深刺激了千墨:“送給誰了?”
沉煙也沒打算隱瞞:“是顏大人。”
千墨隻覺得自己當場似是被悶雷擊中了,每一根神經都是麻麻的,良久,他才艱難地開口:“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
那天即是牡丹花宴後的第三天……涼意鑽進心底,千墨突然間覺得自己愚蠢得令人發笑,竟以為天上會掉餡餅。方才他還向藍知雄炫耀,說浩然樓的手藝得到了汴京名士的賞識。
“那是我們一起做出來的盆景,你這樣輕易就送人了,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廢物!”
沉煙抬起眉,幽幽說道:“我若事先知會你,肯定去不成了。”
千墨望著那雙眼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中:“原來你一直都不相信我可以做好……”
“千墨……”沉煙上前一步抓著他的手臂,“不是這樣的!可眼下形勢比人強,我也是走投無路。”
千墨垂下眼簾,輕輕甩開她的手:“你去驛館都做了什麼?”
“什麼意思?”
“除了那盆玉芙蓉,還有別的嗎?”
沉煙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在瞬間變得煞白。她沉默了,也因為說不出話,喉嚨裏像是灌滿了鉛,淚水在眼眶裏強忍著。
“我以為……,我們已經有足夠的默契,卻原來是自作多情。”
沉煙幾度開口,方問出完整的句子:“你以為我還能再付出什麼?”
“你已經出賣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或許,原本就什麼也沒有。你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浩然樓,為了公子,從來都沒有我……”
沉煙怔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強顏笑道:“你這樣看我也好,反正我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什麼。”
千墨聞言,臉色變得煞白煞白,苦笑著說道:“對不起,是我會錯意了。”
話音落下,甩門的聲隨之響起,沉煙隻覺得胸口被狠狠撕扯了一下,環著雙臂頹然跌坐在門後。樹欲靜而風不止,她沒有後悔的餘地。那個緋聞像一根導火線,燃起了潛伏多時的隱憂。現在還惹上了藍家……千墨因她而拒婚,掃光了這個名門望族的臉麵,他們絕不會讓她過得舒心如意,所以會有藍老爺的步步緊逼,會有花宴上藍夫人的冷語如刀。
所以,她瞞著千墨去了驛館,去見那個可能居心叵測的欽差大人。這真是自甘墮落兼自暴自棄!傷了自己,更傷了千墨。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走得有尊嚴些,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汙穢。
那天,正巧在千墨外出之際,她接到了顏炯的來信,邀她單獨前往驛館一聚。她想了想,知道這約是拒不了的,也許可以順便請顏炯出手相助……於是,她偷偷帶著玉芙蓉到了欽差下榻的驛館。
獻媚求寵,不管以前多厭惡這種嘴臉,她現在必須做出來;不管那人如何踐踏,她也必須把頭低下去。在那座驛館的小花園裏,她不止出賣了千墨的感情,也出賣了自尊。記得當時,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朧的,隻有那盆玉芙蓉那麼清晰,那麼刺眼,指尖挑撥著琴弦,一遍又一遍,一直唱到顏炯喊停為止。而且,還不能唱出心情,曲目都由顏炯指定,他讓她喜她就得喜,他要她悲她就得悲。嗓子啞了,指尖也抹破了,每每劃下一個音符,心就跟著劃過一道哀痛,結束之後,縱橫交錯,鮮血淋漓。
“姑娘這身技藝,就此埋沒未免可惜。顏某對姑娘早有相請之意,不過因公務繁忙,幾次都耽擱下來了,所幸並未錯過。”
沉煙驚怔:“不知大人找民女有何吩咐?”
“顏某這兒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姑娘可以到府上教授琴藝歌藝,就以三年為期,如何?”
“三年?”又是一個三年,她的青春裏已經沒有三年了。沉煙怔了怔,下意識抱緊了孤單的琵琶,就像抱緊未來那個漂泊的自己。她聽說過顏炯府上的樂師和歌姬舞團,幾乎彙集了汴京的名角。一個禮部侍郎如何有這等能耐?有傳言說,他背後可能有某位皇子在主謀。可想而知這群姬妾在政治權力角逐中又會充當怎樣的角色,那會是一個遠比揚州更複雜更肮髒的地方。
“怎麼,姑娘不願意?”那語調裏總是透著股迫人的壓力,,沉煙心底雪亮,這不是輕易就能推脫的事情。
她不敢直接拒絕,卻又萬分不甘:“大人提得突然,可否容沉煙考慮一些時日?”
“依本官看來,眼下姑娘也不大適合再留此地……”顏炯話中意味深長,卻是點到即止,“五天後我便要離開揚州。屆時,顏某會派人去浩然樓接姑娘一同返京。希望你別叫本官失望才好。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什麼事情能做,什麼事情不能做……”
……
就這樣結束了!奔出浩然樓的大門,身後背負著沉沉的無奈。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個地方隻是驛站而非歸屬。沉煙並無別的去處,隻是一再地在翠微湖畔徘徊。紅彤彤的夕陽裏,佳人目光晦暗無神,就像無意失落紅塵的仙子。
她想,她是愛千墨的,他冤枉了他。隻不過因為曆經世事滄桑,她的感情已經無法像當初那般熾熱如火焰。燃燒過一次之後,永遠記得那切膚之痛,故此愛得隱忍。千墨還太年輕,他不會懂。浩然樓過去是楚浩然的,現在是楚千墨的,沉煙深深明白,它同樣承載著千墨的夢想和未來。原本她還在保護與放棄之間掙紮,想著千墨如果願意,那就遠走高飛吧,何處不能再起一座浩然樓?可現在她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機會。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或許,她終究逃脫不出命運的軌跡,難免要為年少輕狂付出一生的代價。
當年醉霞樓的沉煙嗬……才華出眾,心高氣傲,號稱江南江北歌舞雙絕,無視多少權門貴胄捧金相見,隻願結交才子名士。如今想來不免過於矯情做作了,若是往日能低調些做人,或許今日也不至於為聲名所累。
冰涼的湖水漫上堤岸,沾濕了精致的繡鞋。沉煙方從冥想中回過神來,極目遠望,夕陽隻剩下一輪邊兒了,夜幕已徐徐降下。晚風拂過初荷,帶著淡淡的香氣,馨甜而又可人。她怔怔望著黑幽幽的湖水,思忖著……它的懷抱也許並不是那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