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多情自古傷離別 第9章 情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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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整個沈府的人都知道我和沈擎風的爭吵,他拂袖出了清歡樓,並未向往常一樣回書房,而是宿在顏夫人的碧菡軒。從綺蘭口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渾身酸酸麻麻的,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但決不是輕鬆愉快……
綺蘭替我著急,她說我中計了。顏夫人的母親的確大病了一場,還曾經向帳房支過銀子,但是昨天她娘家便派人傳了消息給姑媽,說是已無大礙。當時綺蘭被姑媽叫去拿東西,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
“少夫人,您不能總這麼實心眼,會吃虧的……”
我苦笑,雖然覺得無所謂,心思還是禁不住轉了幾下。連個丫鬟都比我清楚狀況,若是玩起爭寵那套把戲,我鐵定會死得屍骨無存,張越適合簡單點的生活。
“綺蘭,我真的很差勁是不是?”差勁得連掌握自己命運的力量都沒有。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原點。由棄婦變成怨婦?斜倚熏籠坐待明的滋味真是糟糕透了……明明昭示了女子在這個時代的弱勢地位。可是我該怎麼辦呢?用分析小說人物的方法研究沈擎風,他應該是屬於偏執型,不好再用硬碰硬的招數。軟招也有好多種,溫柔、苦情還是理性引導……可這些計策需要的周期都比較長,無法立竿見影,而我知道自己在這兒待得越久,離開的可能性就越小。應該再找機會跟沈擎風冷靜地談談,看看他究竟如何才會如意,若是一切順其意而行,說不定過段時間他就覺得沒勁了……
第二天早膳過後,姑媽便傳話喚我到紫竹苑。我心中有底,可能是因為昨晚跟沈擎風吵架的事情,原還考慮著如何回話才算妥當,誰料她竟像知曉所有細節似的,並沒有多問什麼。有別於上次探病時的溫和,我聽出她語氣裏的嚴厲和警告意味。她希望我以後可以安分地做沈家媳婦,恪守婦德,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既然覺得我不安分為何還要留我在這裏?其實一直懷疑沈擎風是如何說服這些長輩的。水盈因無所出而被休過一次,顯然是個極不妥當的媳婦,他突然決定接我回來,長輩們怎麼可能沒有意見?我是不是可以在他們身上動點心思?
“姑媽,水盈有話說。”索性把心一橫,我屈下雙膝。就算眼前這個是虎姑婆,隻要能助我離開,還是應該冒險問問,“水盈慚愧,無才無德,自問無法擔下沈家長熄的重任。況且……況且還有子嗣問題,我實在無顏呆在沈家……”我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演戲還是真情流露,可以肯定,我和水盈一樣,我們都無法做好沈擎風的妻子。
沉默許久,沒有回音,我抬起頭來,正好迎上姑媽的一聲輕歎。
“我也不明白風兒為何在這件事情上如此執著?身為女人,相公待你這等情意,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不管你之前心裏想什麼,以後都給我把心收了。至於子嗣……”說到這裏,她的眼神又變得狠厲,“如果不是風兒說你們至今尚未圓房,我斷不可能留你。當了三年沈家的媳婦卻依舊是處子,那麼上次就是無故休妻,沈家丟不起這個臉……”
我終於領教了這個姑媽的厲害,她用殘忍地提醒我身為沈家人的事實。不管張越心裏如何抗拒,反正現在就是嫁給沈擎風了,稀裏糊塗重新成為他的老婆。而且……水盈已經背叛過他一次,我怎麼能再背叛一次,再傷他一次?
“算我拜托你,好好跟風兒過日子吧,沈家還能虧待你不成?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也替你爹考慮考慮。要再折騰出什麼事情來,我們這幾副老骨頭就得散架了。”
……
她若生在現代,絕對有機會成為出色的外交官。我所有的心思,她都揣摩出來了,一一對症下藥,三言兩語便教我潰不成軍。
“少夫人,樓上風大,您還是回房歇著吧。”
是綺蘭的聲音,我靠在朱欄前的軟椅上,並未回頭。自紫竹苑回來,我的頭腦一直處在混亂的運轉狀態,高的地方可以使我清醒些。逃吧,逃吧……這兩個字在心裏越發地響亮,我站起身來,前麵沒有路。
“水盈——你想幹什麼!”呆怔中,身後傳來沈擎風焦急的怒喊。轉身背風而立,我麵對著他張開雙臂,微微笑道:“我在吹風啊……”
“好,吹風……”他驚恐地瞪著我的一舉一動,“但是……你走進來一點可以嗎?那裏很危險……”
我不明所以,斜身依靠在欄杆上。自從搬進清歡樓,這邊的風景就是我的最愛。總想搞清楚為何一個憑欄的動作可以衍生那麼多傳誦千古的詞句。我在欄前站了許久卻一個字兒也吟不出來,原來心傷……並不一定都能衍生詩意。
“我命令你回來!”他一麵低喝著,一麵迅速上前將我扯了過去。被他緊緊抱著,我反射性地想掙紮,可他的身體在顫抖!我驚訝地抬眉,望見他滿目隱忍的悲哀。從來沒想過沈擎風也會有這樣的眼神,我以為他隻是一個驕傲而任性的少爺。
“綺蘭!以後把頂樓鎖了,再也不許少夫人上來!”他恢複鎮定,語氣卻依舊凶得要命,死死抓著我的手腕,“你成功了!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會滿意?”
我本來還想解釋清楚自己不是想跳樓,一聽他這句便馬上把話吞了回去,自私就自私吧,我不可能因為同情他而放棄自由。
“是嗎?請你放了我……”
他望著我,並未放手,良久才說出答案:“除了這個……”
“那你裝什麼大方!”我沒好氣地抽回手,又失敗了……還以為沈擎風會被嚇到腦筋短路。
“我可以答應不再吵架,不再去找別的女人……”
我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不跟我吵架是得了清靜,可他不去找別的女人不就要我來伺候?
“不、不是這樣……”急得舌頭都打了結,臉上也是熱熱的,說得太直接又怕惹到他。
“好了,聽說你昨晚一宿沒睡?其實……我隻是到碧菡軒坐了會兒。昨晚說的也大多是氣話,你……是不是嚇著了?”
沈擎風有幻想症!先是莫名其妙以為我要跳樓,然後又自作多情以為我是因為吃醋而徹夜未眠。可他看著我的眼神那麼清澈,他的表情那麼小心翼翼,像個孩子對著自己喜愛的糖果般,握在手裏舍不得吃,卻又害怕失去。我竟然不忍再作辯白,沈擎風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我何嚐不是……
“沒事……我們下去吧。”
顏夫人因嫉妒而被罰跪在祠堂,按照沈家的家規,一天一夜不許喝水進食。這樣的懲罰未免太過,況且顏夫人本來就身嬌體弱。其實我心裏並不在意她設計我的事情,花紅易衰,水流無限,本來就不是她錯。
“不是她錯?那是你錯還是我錯?”沈擎風反問。
“就當是我錯了吧……”見識過他的脾氣,我也不敢再撩老虎須。
“哦?我怎麼聽著有些勉強,你錯了嗎?你哪裏錯了?你怎麼可能有錯?”一邊說,他還一邊扮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明顯是餘怒未消,卻又不好發作,隻得在言語中促狹一番。
“我不想與人結怨,她……隻是一個愛你的女人。”在小說、電視裏看多了妻妾成群的混亂,錯的從來就不是女人……
也許,我已經夠低眉順眼了吧。等了片刻,沈擎風起身行至我麵前:“你對所有人都好,唯獨對我殘忍……”
我抬起頭,隻看見他的背影,淡淡的映在憂傷裏。心底隱隱傳來一陣刺痛,仿佛來自好遠好遠的地方,那並不是屬於我的傷痛。可為什麼會情不自禁地流淚,會莫明其妙地在這一瞬間痛徹心扉?我捂著胸口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吸氣,仍是不夠,不夠……
“盈兒、盈兒……你怎麼了?”
我掙紮出最後一絲意識,死死抓著他的手背:“對、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夾著啜泣的抱歉,破碎卻聽得真切。我欲循聲而往,揮不開眼前的混沌,不能言語,不能呼吸,這……就是生命被抽離的感覺嗎?像突然造訪的流星,狠狠劃過,卻轉眼即逝。終於緩過氣來,雲開月明,沈擎風的手是暖的,眼前的景致也是清晰可見的……
沈家請了揚州城最有名的大夫,仍是查不出我的病因,隻說了些場麵話,什麼舊患、身子虛之類的,藥倒開了一大堆。隻有我自己清楚,方才那個短暫的瞬間,就如經曆一次清醒的死亡般刻骨銘心。我從另外一個世界獲得了一段記憶……與沈擎風有關的記憶。自那股眩暈感褪去之後,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斷便不斷躍入我的腦海,猶如按了循環鍵的播放器,隻要一麵對他,我就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他,覺得自己應該萬劫不複……是這具身體原來的心念嗎?是前世放棄的要我今生來還嗎?太不公平,如果要延續水盈的故事,張越的人生該怎麼辦?我原本是打算伺機離開的,努力地學習,努力地搜刮各種書籍資料,力求熟悉並適應這個陌生的朝代,期待有朝一日不倚靠任何人亦可遠走高飛。我不該動這樣的心思,我不該再欠著債離開……那是提醒,是警告!
“你現在有哪兒不舒服嗎?”感受到我目光中的異樣,沈擎風低聲問道,“為什麼一直那樣看我,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我依舊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看到的是三年前的洞房花燭夜。他十九歲,年輕得令人羨慕,年輕得令人心疼。新娘的喜帕掀下,那個身著大紅喜服的女子清冷著麵容,寥寥幾語便撕毀了他所有的意氣和驕傲。毫無預警,結發之妻變成他人生中最大的笑話……
“你……可怨我?”
他抓住我覆在他臉上的手,目如深海,溫柔後麵藏著不容拒絕的堅定:“你留下,我便不再怨。”
沈擎風的一句話死死綁住了我,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為他停留。自變成水盈以來,他是我一直想要擺脫的對象。也許,一開始我就預感到了這個人不會如此簡單地退出我的生命吧,所以內心總有股潛在的焦慮。起於那個摔斷的鐲子,一步一步陷入早已設定的輪回。果然,出來混是要還的……今生還不了還有來世。
那天,我還沒有給出答案,他便已經霸道地吻上我的唇,輾轉纏綿裏含著苦澀的味道,不知是來自我還是來自他。這樣的苦澀麻痹了心,我沒有推開他,也沒有扇他巴掌。他是丈夫,他有這個權利……
“盈兒,我隻是希望你能一心愛我……”
“為什麼是我?”我微微偏了偏臉,赧然避開他灼熱的視線。
他的神色頓時變得有些不自在,隔了片刻才吐出實情:“因為你可以那樣純粹地去愛一個人,不計較貧富貴賤,也不管可以不可以,該說你癡傻還是勇敢呢……總之,我也想要那樣的感情……”
是嗎?他說的是水盈……如果想在我身上尋得,怕要失望了。
“我有個問題,你答得出來,我便應允試著當好你的妻子。我若移情別戀,還會是你當初喜歡的那個水盈麼?”
他一時愕然,臉上也出現了迷茫的表情:“可是……可是,天底下隻有一個水盈……”
……
是的,天底下隻有一個水盈,而我已分不清自己是張越還是水盈。不知道是否水盈死前對沈擎風的愧疚太過深刻,在沈家呆了一些時日,我自然而然就記起那段過去,仿佛親身經曆一般,點點滴滴侵入骨血,隻要我一抗拒,便會出現天旋地轉的眩暈。如許幾次後,我便放棄了。看來,身體不是自己的,用起來也比較麻煩,甚至害怕,也許下一秒,我就會在這個世界消失,成為無所皈依的幽魂……
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放下心底的堅持,在這個時代安安靜靜地生活。三妻四妾又如何?隻要不會心痛,不會受傷,就算孤獨亦是自由,好過守著深愛的人彼此折磨最終心碎……不知聽誰說過這樣的話,愛情最差的結局就是走向婚姻,那麼,嫁給自己不愛的人並不是一件壞事……
在不知道一些事情以前,我是這麼想的。在沈家,我雖掛著少夫人的頭銜,裏裏外外卻不必我費心忙碌。多半時間是在憬園和爹爹一起度過的,爹爹腿上有傷,總算得以清閑專心教我醫術,也好緩緩我那無聊的貴婦生活。每天例行公事地吃飯、請安、睡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過得竟比之前還煩悶。
這天,沈擎風過來的時候帶來了幾大箱衣飾。下人們打開,將箱裏的東西一一呈出來,眼花繚亂……我沒告訴他,其實張越不愛金銀首飾,總覺得它們的光太利了,不如珠玉溫潤可愛,玉……心緒晃動間,不期然碰著肘邊唯一的一對玉簪。那簪子摔在地上,恰好沈擎風一腳踩過,碎了!竟有錯覺那一腳是硬生生踩在我的心上!
“咦?也怪我太不小心了。”沈擎風隻是淡笑著說了這麼一句,便揮手叫下人們整理幹淨。對沈家來說,這對小小的玉簪並不算什麼,他自然不會心疼,“明日再去訂做一對……”
“不用了……”我開口阻止他,“我也不是頂喜歡,隻不過……斷玉不祥,你近日應多留心才是。”
“真難得你會關心我。”
沒再多說什麼,我關心他是應該的,因為我欠他太多……眼波流過,不知該停在何處,我心虛,方才心中所想並不是他……
我迫切想知道他的消息,不求見麵,隻需確定他沒事就好。提筆寫信,隻字未寫又無奈擱下,一來不知能寫什麼,二來……我在沈府找不到信差。這裏沒有能交心的人,清歡樓的一舉一動都在姑太太的監視下,我坐在房裏還覺得脖子後麵涼颼颼的。就連綺蘭……也是姑媽調教出來的丫頭。萬一鬧出了事……沈擎風將情何以堪?我不能不顧及他的感受。罷了,罷了!索性揉皺了眼前所有的紙張,橫臂統統掃往桌腳。有些事已是我不能想的……
“少夫人,少爺派了馬車在門外候著,說是夫人娘家的房子修好了,要接您過去瞧瞧。”
“知道了。”我連忙處理好書房的淩亂,匆匆隨了來人出門。怎麼那麼快就完工了?我以為沈擎風會趁機慢慢折騰的,也不曉得他把水家弄成什麼樣了……
馬車一陣顛簸,四周竟越發安靜了,好像並不是回水家的路……
“停車!”我撩起簾子喝道。那車夫毫無反應,仍舊驅車向前,約又行了兩百多米,這才勒住韁繩。馬車剛停,便不知從哪湊上來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伶俐女子,伸手扶我下地:“我家主人請夫人過府來聚,沒有事先通知,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我見那女子吐字文雅,大方有禮,鬆了口氣,心中慶幸不是綁匪。環看四周境況,雖不是熙攘熱鬧之地,倒也有三兩行人來往,看來還是在揚州城內。
“我與你家主人素不相識,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那女子微微一笑:“小越姑娘好差的記性!當日畫舫詩會,奴婢可是見過您一麵呢。”
畫舫詩會……她還知道我當時叫小越……我正欲再問個仔細,粉衫女子卻無意多言,隻作了個“請”的手勢,一路將我領進巷口的一座宅院裏。我留意過門口的牌匾,是“幽篁小築”。
幽篁小築是我到宋代以來見過的最美的莊院,它靜靜座落在城南一角,與城內繁華迥然不同。“幽篁”二字取自王維之詩,此處名副其實,頗有仙氣,竟不似人間的居所。當然,偶爾經過門口是看不出來的。但隻需踏進一步,裏麵的景致便教人無法移開視線。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兩旁掩映著婆娑的湘妃竹,輕輕撥開竹枝,眼前呈現的竟是一座精致可愛的竹樓,與天地背景渾然一體,就像攤開的畫卷,舒展之間自在愜意。而門前的兩行草書則是此畫的最佳注解: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楚浩然……果然又是楚浩然……那是他親筆題的字,絕對錯不了。
我衝上去推開竹門,“吱呀”一聲,驚動了原本在榻上靜臥的人。他聽見腳步聲,隻是稍稍側過臉:“沉煙嗎?怎麼今日走得如此焦急?”
依舊是那身淺灰的儒衫,依舊是那樣溫和的笑意……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楚浩然,更不敢相信……四目相接那一刻,他對我的出現視若無睹。應該說,他根本就沒有看到我,他以為我是沉煙。
此時,楚浩然輕咳了幾聲,虛弱地撐起身來。我即刻會意,奔到桌旁替他倒了杯水。他晃了晃頭,似是努力想看清什麼,表情裏有些懊惱。
“謝……”指尖相觸的瞬間,他如遭電擊,生生滯住了動作。啪!清脆響亮,碎裂的何止一個茶杯!
“你不是沉煙……”他啞聲說道,是肯定句。
“公子……,是我、是我……你看清楚,是我……”我搖著他的手臂,已是泣不成聲。分別僅有月餘,他居然憔悴成這等模樣!哪裏還是風采翩然的浩然樓主人,哪裏還是我心心念念怨怪的楚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