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煙迷皇城 第40章: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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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已是兩日後的正午。
天氣晴好。雪後冬陽劈開厚而冷洌雲層,暖暖地透窗而入。院中紅梅株株怒放,香氣怡人。一隻不知名的藍灰色鳥兒歌聲宛轉,正昴首站於梅樹枝頭。濃濃藥味混合梅花淡香飄入。聽雨軒外,傳來一群年青女子清脆的笑聲……
窗外的世界仿佛美好依舊。但床上的我,心底最深軟處卻若烈焰燃盡,隻餘天地間一片灰涼。讓幾層棉被團團包圍,我感受不到他的昔日餘溫。思想停止。冷,一如再入寒潭。
無人救我。
無藥可醫。
宋佩昭過來請脈。燒已退。他說:但心中鬱結之氣未散,須好好服藥才是。
萬念凋零,我搖頭歎道:罷了。大人的藥縱使能醫我身,卻醫不得我心。又何必無謂吃苦?
娘娘,宋佩昭微微笑道:藥還是要吃的。既使您不為自己著想,難道也不為腹中皇子想想麼?
什麼?我問。
怎麼……偏偏在這個時侯有了他的孩子?
悲喜交集,我目光情不自禁地看上小腹處。同時右手輕輕扶上去,短衣上凸起的花紋壓入掌心微癢。見我不可置信,宋佩昭含了笑低聲道:恭喜娘娘,您已懷有一月身孕。如今可有一位血濃於水的人兒,將與您同呼吸共命運近大半年時日。慧主子一切當心,不可有半分大意。
一旁待立的春菱立時舒展開眉頭。放下手中盛著濃白奶茶的碧玉碗兒,她雙手合什低笑道:這下可好!想是上天眷顧,諸神保佑。小姐,咱們快去稟奏皇上罷。
左手緊緊抓住織著金線團花的暗綠色被麵。映入眼的,是雪白蒼弱的手背上,在太液池中掙紮被浮冰劃傷的兩道淺血痕。胸口酸苦,我壓低聲音冷冷道:不。孩子並非交換皇寵的物什,我絕不會因此求皇上回頭施恩——現在誰也不要對皇上提起。若我知道你們誰回了上麵,我第一個可要惱他。
兩人對望一眼,均麵有難色。情知強不過我,宋佩昭開出一堆方子,叮囑我萬千當心。
他去後不久,楊長安進來悄悄回道:奴才無能。自貴妃娘娘去後至小姐落水前的這段時日,奴才每夜隔岸盯著那邀月小樓,竟沒發現有人進去。
點點頭,我道:這事兒倒也怪不得你。如今天寒地凍的,難不成咱們日夜派人去侯著?明兒不必再去,我現正沒心情再去理會。
楊長安應聲而去。望著他寶藍色背影,暗自尋思一回。又想,聽良妃那日在小樓中的言語,她必暗中查察過。查察無果,又終經不住誘惑,方信是媚妃鬼魂暗中授受。便如良妃這等手眼通天的人也不明所以,何況我?
正想著,外麵通傳同嬪過來。熟不拘禮,便沒起身去迎。眼見寶藍色門簾一動,她風般行至床前。小蘿忙出去倒茶,趁四下無人,她坐上床沿握住我手悄聲道:又是那主子害的妹妹?
我略遲疑,終搖頭道:也不清楚。
同嬪勸道:妹妹多受委屈。皇上這段時日心情一直不好,過些時侯自會明白。替我掖了掖被角,又說:姐姐怕宮中那起子奴才奉高踩低,順著風向怠慢妹
妹。需要供給時,變著方兒以次充優。因此勻些上好的骨炭過來妹妹屋裏,這一冬想必總能保證聽雨軒是暖的。
聞言心頭星火微亮,終是暖了一回。我歎氣道:多謝姐姐倒惦記。妹妹畢竟名號仍在,奴才們再如何也不敢短我供給。心意妹妹領了。姐姐也要過冬,自個留下使著罷。
你知道什麼?!同嬪笑道:那起奴才雖不敢短你供給,卻隻拿濕炭送來,點在屋中盡日生煙。你一向嗅覺敏感,可又聞得?再說姐姐我身體強壯,一向無病無疼從不畏冷。不信去問問太醫們,幾時見我陳同春瞧過病?平安脈也是不耐煩請的!勻些木炭給妹妹也沒什麼。你定得收了。
念及腹中胎兒,我不再推辭,強笑道謝收下。
又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茶閑聊幾句。因見我嘴唇幹裂,同嬪笑道:上次送你的梅花露唇蜜呢,怎麼不用?
總不記得。我笑。同嬪笑道:那是好東西,最能潤澤肌膚。咱們北方冬天幹冷,沙塵也大。你身子嬌弱,倒比不得我粗枝大葉的。還是多想著保養自己才好。這幾日發生這許多事,文浩、琴姐姐仙去,你又生病,我這心裏……
說至此處她聲音有些哽咽,我正要勸,她已揚眉朗聲道:去者已矣。我們活著之人,一定要活出個樣子來。以後日子還長,總不能才聽見敵人鳴鼓,己方已自亂陣腳潰不成軍罷?勝敗兵家常事,輸什麼也不能輸了氣勢!
同嬪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房中回蕩,令人精神陡振。正要說話,她突然又問道:妹妹有劍沒?姐姐心中煩悶,隻想舞一回劍。妹妹倒也該去院中活動一下筋骨,得了這病成日裏坐著躺著反而不得好。
我笑道:劍倒沒有。不過有其他,保證姐姐使著也好。
命可人搬“燕語”至院中白色陽光裏。又命楊長安折下一枝花朵綴的紅梅,笑道:雖然輕些,意境卻好。不如姐姐舞梅,妹妹一旁為姐姐撫琴伴奏罷。
蓮蓬等忙服侍著除去同嬪外麵珠灰長披風,她一麵自己動手解頸口那蝴蝶結,一麵朗聲笑道:梅花劍麼?偏你們這些文人倒想得出這個主意!
說完再不停頓,一路舞起。
我急撥琴弦,奏響《十麵埋伏》。
同嬪一身粉色衣裙,手持花枝嬌立於繁花重疊的兩三株紅梅樹下。琴聲才響,她身形便立時拔地而起,騰至半空轉身回刺。衝如白鶴飛天,俯似矯龍探水;裙角飛揚,回風舞雪;劍光朵朵,寒梅綻雪……時而行雲流水,時而氣貫長虹。我琴聲愈急,她身影愈快。及至後來,出沒花間,若飛若揚……眼前隻見一團紅光,分不清何處是人,何處是花。
突聞可人一旁脆聲吟道: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心裏暗稱,手下不停,我扭頭朝著可人微微一笑。可人見狀回笑,口中更不停歇,一路說道: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同嬪聞言一怔,劍勢緩下。
身後漫天紅梅迎風飛起,落英繽紛。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想必她聞辭知意,想起自己父兄。見狀我琴聲一轉,改奏清新流暢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女子清音再起——又是可人於一旁配詩。
琴聲中,月光照春潮。萬裏春江奔騰流淌,江水所到之處,盡收明月眼底。春江九曲十八彎,繞及花草遍生春之原野。銀白月光瀉落花樹,撒上一層潔白皓雪。也有離恨,也有愁苦,但畢竟哀而不傷。
此曲一經奏起,同嬪果然漸趨平靜。手中梅枝與身肢一起劃出優美弧線。我亦心若平湖……及至曲停“劍”收,梅枝上花朵,竟然仍是滿滿一枝。
四周寒梅迎風,暗香陣陣。
妹妹,同嬪過來笑道:你身子弱,不如跟姐姐學兩招劍術?既可強身健體,也可防身。
聞言突然想及腹中幼小小生命,我心陡跳,臉微紅,嬌羞無限。孩子,嗬,這是我的孩子。這世上終有那麼一個人,會一生一世對著我不離不棄罷?該會在我遭心愛之人厭棄時陪在我身邊,直至我溫暖罷?
他會生得什麼模樣?小小眉眼可會留有文澤的痕跡?念及此處,心頭陡地一痛,似為細而尖冷的鋼針輕紮般。強抑住不去撫那胸口,正要答同嬪的話,突聞院門外傳來一女子溫柔的聲音:我跟姐姐學劍如何?
眾人朝門口望去。隻見來人著一身青綠緞底繡五色百蝶圖案長棉裙,佇立朱紅門前。其婀娜婉轉,言笑晏晏——正是昭儀榮萼兒。一麵向裏走,她一麵輕笑道:同姐姐好興致。妹妹已在門口站了半響。你們一劍一琴一詩配合天衣無縫,可不羨煞旁人麼?妹妹倒想跟同嬪姐姐學劍,改編成劍舞。不知姐姐可願教我?
同嬪並不接她話,微笑反問道:昭儀妹妹怎麼想著過來了?
萼兒笑道:妹妹想著給慧淑儀送些木炭來。
說完輕擊雙掌,門外立時有兩名紅衣小太監抬進一黃色柳藤筐進來,藤筐裏滿滿疊放著幾麻袋木炭。可人忙領著一路過去後屋庫房。心頭複又一暖,我握住萼兒雙手道:姐姐,多謝。隻是……姐姐也少來聽雨軒罷,否則那主子知道……
榮萼兒臉色微變,遞上個眼色,大家進屋。屏退左右,她皺眉柔聲問:慧妹妹也是讓她的人推下水麼?
望一眼同嬪,我遲疑不答。萼兒歎道:妹妹不說我也知道。可不跟當初對待我一般手法?
怎麼?同嬪詫道:昭儀妹妹也被她害過?
榮萼兒幽幽歎道:這事慧妹妹知道。不過瞧著我屢不得皇上歡心,幫不了人家。現今人家既放棄我,正好解脫。
怎麼?我聽她話中有話,忙問。萼兒壓低聲音道:正要與你們說這事。你們聽說沒?皇上昨晚在錦繡宮喝醉,今早醒來……發現身邊侍寢的人竟不是良妃。而是誤幸一名杜姓宮女——你們可猜得出這宮女是誰麼?
不語。我心一緊,不規則亂跳。同嬪正吃茶,聞言手停於半空詫笑道:竟有這等事情?皇上也是喝得太醉些。那宮女……又是誰?
萼兒微微一笑。端起景泰藍茶杯,慢慢吹口水麵並不存在的浮沫,緩緩道:慧妹妹,那宮女可是你舊交杜素金。妹妹也沒想到她會有今日罷?
杜素金?果然是誤幸。文澤素愛風月,喜才情女子。怎麼會對素金這個言語粗俗,胸無點墨的女子動心?
萼兒卻有不同看法。她一麵吃茶一麵冷笑道:哪裏會是誤幸?分明是有意安排。否則那主子多麼精明一個人,怎麼會讓素金睡上龍床——無非又是她一粒棋子。杜素金曾失蹤一段時日,去過何處?那女子模樣長得並不差,跟她時日長,且是她家中老人。這樣好的條件,再找人略加調教,豈不是錦繡宮最得力的助手麼?
我正要說話,春菱進來奏道:各位主子,皇後娘娘有旨,皇上新添杜氏美人,賜居暖香居。請各位主子備好賀禮送去暖香居祝賀。
杜美人?美人名號,後宮嬪妃三品十七級中,末品第二級,較貴人略低一級。
我三人忙起身領旨。繼而歸座,各自沉默。
炭火盆中偶有“嗶啪”輕響。白玉花薰中沉水香正燃至旺處,彌彌漫漫,若霧若煙將我們輕輕纏繞。那煙霧淡了萼兒衣上的綠,遠了同嬪肩頭的紅……淡了,遠了……
分明的,我看見心中殘花凋零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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