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煙迷皇城  第39章: 寒潭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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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後與她二哥禮部侍郎謝春風,一內一外,果然將琴貴妃身後事打理得十分妥當而隆重。文澤仍不放心。封棺、下葬及做法事時,均命養心殿宮人當場侍立,力求穩妥無遺。
    我心大慰,對文澤生出無限感激。
    出殯當日,他竟親來查看,雙眼微紅一路送至玄德門外。
    隊伍緩緩前行,黃衣僧人佛誦經聲漸行漸遠。朔風起,天空開始揚灑鵝毛大雪。雪花與殯葬隊整齊的潔白布幡靈帽、滿天飛舞的買路紙錢渾然一片。雪花與錢紙同落,分不清哪片是雪,哪片是紙。
    雪刮上我臉,微微地涼,微微地痛,卻不肯以雨具遮擋。長歎轉頭,見文澤竟也沒有傘蓋,在一眾紅藍褐色服飾宮人簇擁中煢煢孑立。佇立風中,遙望那行白色隊伍。走過去問時,李福輕聲道:回慧主子,皇後娘娘與良妃娘娘都來勸過,可皇上他……皇上想在雪中送琴主子最後一程。
    難道……我心中微動。
    宮中嬪妃殯天十分平常。宮規宮中主子奴才一律不許戴孝、不許超過三日素裝。剛才癡念,當那雪花作上天安排祭奠琴貴妃的小白花朵,落上我色發寄托哀思。難道文澤也竟與我一般的心思麼……想至此處胸口陡暖,眼中又酸。走至他身前,深深福道:皇上深情厚誼,臣妾代琴姐姐多謝皇上。
    你,替琴兒謝朕?文澤問。聲音中竟似有些唏噓。他低了頭,眼波一深複又一深地看我……突然長歎,風雪中緊緊擁我入懷。略一遲疑,我亦不顧眾嬪妃刀般目光回抱住他。抱著他,我仿佛泅在寒潭中抱住一根浮木。不求溫暖,但求不入寒潭深淵。
    接下來七日,文澤沒有召幸任何嬪妃。
    七日後,得到皇後首肯,可人來“聽雨軒”當差。我看在琴貴妃麵上,自是不肯薄待她,吃穿用度一如春菱。
    與宋佩昭商議罌粟花一事。他歎道:下官也勸家師開出解毒方子。他仍不肯。下官無奈,又暗地尋問幾位資深太醫,均不認識罌粟何物。您暫不要將此事告知皇上——否則說開又無人認得,到時被良妃反咬一口,豈不枉送他人性命?皇上也不見得能好。
    又說:下官問過家師。這毒如不食用,僅嗅其味,毒性較弱。隻怕天長日久。因而下官想,良妃娘娘去年秋後封妃,才賜住錦繡宮中。罌粟夏季方能開花結果實取汁,估計皇上今年秋季接觸此物,毒癮並不深。我們應還有時間爭取說服家師。其實,家師一向與浩王爺交好,如果王爺還在……
    如果文浩還在?是啊,如果他還在!
    心中大慟。直至漸漸平息,我方皺眉道:難道我朝便無他人識得罌粟為何物?
    宋佩昭歎道:認是一定有人認得的。但第一,我們不知其人在何處,又不能發海捕文書去找;第二,即使尋得人來,皇上可會相信?
    此言非虛。如有民間醫者認出罌粟,且向天子進言長期接觸有毒,太醫們為求自保,必定聯合力量,予以堅決否認。目前看來,唯有葉隱出麵才可取信文澤。
    葉隱是公認的醫仙。由他說出這事,太醫們也不至於失了麵子,丟掉腦袋。
    至於葉隱最後來所說,文澤沒有皇子坐穩江山一語,我與宋佩昭交談,認為不關罌粟之事。老先生因傷心琴貴妃的死,又見後宮隻生有四女,不過說句氣話而已。因而對此言論並不上心。
    後來事實證明,我們無視葉隱的話多麼愚蠢。其實他已留下一條宮中陰謀的重要線索,隻是我們沒深究,想不到罷了。
    而等我們知道時,已在很久以後。
    我命宋佩昭繼續勸說葉隱。自己開始不可遏製地思念文澤。思念文澤的一顰一笑,與風雪之中那個不管不顧的擁抱。
    心難靜。
    那個冬夜月淡星稀。
    窗外紅梅暗香陣陣。
    披件銀灰色長毛外套,我也不讓人跟隨——獨自走出“聽雨軒”。不知不覺中,一路踱至禦書房外。屋底簷之下“一”掛滿燃著的大紅宮燈,書房內也是燈火通明。橙黃色的光從雕花窗中透出,照亮門前地麵與四周矮矮樹叢。問詢門口當值太監,回說:西托大汗已在來京路上,說年內將至。大汗會親迎我朝公主回目布爾寧和親,皇上正召集軍機處及禮部大臣商議相關事宜。
    西托要來?憶當日在文澤身邊當差獻計,我不禁微揚嘴角。一路滿懷甜蜜回行,夜風雖寒風冷,心中卻熱。沒有提燈,卻覺四處光明一片。四處雪水化落,“叮咚”有聲。暈暈月色下行至太液池邊,突然,兩條手臂被人從後麵牢牢擒住。情知大事不妙,正要呼救,頭立時被夾緊,嘴被一隻滿是冷汗的大手死捂。
    那手的主人硬生生將我拖離路的中間,猛然推入池中。耳邊“嘩啦”一聲,白色水花在身邊四濺飛起。仰麵那一刹那,我看見暗色天空那高而遠的月,發出鐮刀般冷冷寒光……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月光了麼?水麵浮冰劃臉而過,黑色池水飛快吞沒全身。奇冷。水溫冰涼徹骨。我拚死掙紮,幻想浮出水麵能呼吸一刻人間空氣。但,水底一雙手狠狠雙腳,使勁往池塘深處而去。於是不斷下沉、下沉……沉下無底深淵。
    好黑。
    好靜。
    好冷。
    ……
    我冷冷醒來,發現正在高燒。
    小姐醒了?!屋內一片歡呼。
    春菱小蘿蓮蓬一起圍至床前,都說:幸虧楊長安會遊泳,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楊長安?我愕然:難道他一直尾隨著我麼?
    春菱麵色微變。略略遲疑方說道:現經如此多的變故,小姐已幾近於孤軍作戰。您一人深夜外出,豈可不多加小心?
    小蘿也在一旁說道:您這一路走來,曆經多少辛苦?也太不容易!奴婢們算什麼?隻求您保住有用之身,與您共同進退。
    春菱道:現時那主子氣焰正高,想窮追猛打。咱們必要避其鋒芒,與之周旋。天長日久,待她持久無力之時,再擊其惰歸。
    我又驚又喜道:這些日子事多,也沒怎麼關心你們。怎麼一個個都變得會咬文嚼字起來?
    可人教的。小蘿笑道:她以往不是跟琴貴妃娘娘識過字麼?
    我微微一笑,正想張口,突然一陣寒意從心底溢出,彌漫到全身。
    好冷。我說:快些取酒過來吃著暖暖。
    唯有胭脂醉。
    酒剛放上桌,外麵便通傳文澤過來。心中一喜,忙披衣迎至中門門前。
    寶藍色緞麵織黃色團花門簾被高高掀起。見文澤身後竟跟著著皇後與良妃,一怔間略有些隱隱的不安。及至瞧見良妃嘴角不肯深藏的微微冷笑,陡然間那不安迅速擴大。心,便也隨著她笑容冷了。
    見過禮,懿孝皇後柔聲道:聽說妹妹失足落水,皇上便急著過來看妹妹。良妃妹妹的宮人正好拿住推你入水之人,請妹妹瞧瞧是與不是。
    正狐疑,就有一紅衣太監服飾的人被人帶至文澤腳下。
    皇後柔聲道:淑儀妹妹,這奴才說你與他老早對食結為“菜戶”,你在做宮女時,與他一直夫妻相稱——不知可有此事?
    聞言大驚,我忙跪下道:怎麼會有此等奇事?臣妾從未見過此人。請您千萬不要相信這奴才胡言亂語。
    慧淑儀,那人斜眼看著我說:您當宮女兒時是怎麼與奴才山盟海誓來著?怎麼當了主子娘娘,一切就都忘記?您心中還在怨我推您入水?若非您不逼奴才對安嬪娘娘下毒,事後又恩斷義下手毒殺奴才,奴才我怎會約您於深夜太液池畔相見,又一時氣憤起了爭執,失手推您進池?
    他娓娓道來,條理清晰。別說旁人,就是我自己也差一點信以為真。
    偷看一眼良妃,她的嘴角更加彎了。
    原來良妃計在連環。先找人推柳荷煙下水,想造成我失足溺水身死假象,及至未死,又出第二招。派出死士,陷我於不義不貞。毒害安嬪腹中皇子其罪一,與太監對食結為“菜戶”其罪二——兩罪合一,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尤其這誣陷我與太監對食一事,更是難得說清。因為宮女與太監假結夫妻後,雖避免不了肌膚之親,但畢竟無夫妻之實,驗處時也驗之不出。臂上“守宮”朱砂紅豔依舊……必須冷靜。此時走錯一子,滿盤皆輸。若被良妃就此鬥倒,圖日後從頭再來,機會緲茫。屆時敵方強者愈強,我方弱者愈弱。柳荷煙被壓於她五指山下,隻怕五百年後亦無機會翻身。
    心念轉動,我反問那人幾個私人問題。包括我生辰、入宮時間、興趣愛好、家庭組成……隻不想他竟對答如流。
    我心陡沉。原來,良妃此次下足功夫——鬥敗柳荷煙,她誌在必得。
    額頭滾燙,渾身冰涼。背上又如負重物,壓迫我難以透氣。
    見我不語,文澤開始皺眉。吃口茶,他緩緩道:慧淑儀,朕在等你解釋。
    從他聲音中我聽不出怒,拚盡全力,直眼看他道:皇上,您知道,臣妾自小打娘胎裏帶出一塊紅心胎記。您當時看了,曾誇長得恰到好處。因此,臣妾現想問問這位公公,本淑儀胎記長在哪邊肩頭?
    這……那人遲疑。但他也非吃素之人,說道:你我相處時,總藏於黑燈瞎火處。時間又匆忙,奴才不過胡亂混摸,又哪裏看得清楚?
    文澤眼中掠過一絲冷意。
    知他生出疑心,我心中竊喜,正準備趁勝扳回一局,不想那人卻在此時使出必殺一招。從懷中摸出一物,他雙手呈過頭頂道:這是慧淑儀親手送給奴才的荷包,裏麵還有奴才與淑儀兩人發絲結成的辮兒。淑儀當日送給奴才時,說要與奴才“結發而居,永為夫妻”——請皇上明查。
    那人手上拿的,又是一個並蒂蓮荷包。與我懷中那個,一模一樣。荷包下的同心結絡子,打得細密嚴實。毫無破綻。
    文澤接過荷包,又拿眼望我。再度遲疑。
    我有氣無力,頂著渾身冷顫,說道:皇上,想必您剛才已看出,這奴才在編謊話誣陷臣妾罷?
    那人自知必死,幹脆做絕。
    煙兒,他低低慘叫道:你我好歹夫妻一場,不想現居然對我如此絕決。我活著還有何趣?
    說完一使勁,咬破早就藏於牙中的毒丸——頓時氣絕。
    文澤臉色一沉,宮人們齊齊跪倒。
    我心中暗叫不好。
    生死對質之時,多數人寧可相信那個“以死明誌”的旁人,而不願信任身邊朝夕相處的親人。如此事例,不勝枚舉。一般人尚且如此,何況文澤?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才聽文澤在頭頂道:慧淑儀,朕要你親口告訴朕,這奴才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朕要聽實話。
    雖然想口齒清晰地辯白,但彼時渾身冰冷,感覺支撐不住就要往地上倒去。我隻得弱弱答得:回皇上……臣妾為人所害險些身死,現在……他說的自然……自然不是真的。
    文澤有片刻遲疑。好罷。他扶我一起站起身,點頭道:朕先回。慧淑儀好好休息。
    不等澄清他就這麼離開?我知這絕非他本性。若存了猶疑……他的心,怕是從此要與我遠了罷?這樣想著,我雖然頭痛欲裂,仍低頭伸手過去輕輕拉他的手。明黃色龍袍上五色祥雲與金龍在眼前模糊地飛舞——它們的張揚令我氣悸。避開那龍,猛抬頭,文澤身後青色案幾上一麵方形黃銅菱花鏡正好映出我麵,那蒼白如紙的臉,空洞的眼……一陣眩暈,我撞上木桌。白瓷酒瓶“哐鐺”摔碎在青灰色地麵,胭脂醉的荷葉清香頓時蓋過薰香,急切切撲鼻而入。
    文澤臉色陡變。
    暗叫不好,我忙喘息分辯道:皇上恕罪。臣妾高燒畏寒,這才想著吃些酒暖暖。不巧,聽雨軒中也隻能找著它……
    文澤卻不讓我說完。看左右宮人一眼,他冷冷道:慧淑儀果然病了。自今日起,慧淑儀在聽雨軒養病一月。病期不奉旨不得出踏出聽雨軒半步。
    他,是要禁我足麼?視線中人與物已是薄薄白霧一片。我再伸出手,想握他,但我握不住他。那明暖的黃分明就在眼前,卻又仿佛隔了萬水千山……
    我身心俱疲。
    終於再次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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