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風霜降月色蒙塵，霧織天萬衍乾坤（一）
    杜迎風對遼太子十分不屑，對他的幕僚赫連非倒是印象頗佳。
    撥開他臉上汗濕的長發，杜迎風呀地一聲道：“他傷得很重。”不敢在他身上亂踩，走下地來，蹲在一旁給他把了把脈，又道：“內息混亂，時有時無，不止一處內傷。”
    顏少青緩步而來，垂眸看了赫連非一眼，道：“遼太子同西夏虞氏暗下勾結，本占主動之機，赫連非也不該如此狼狽，怕是給蔽日盟陷害了。”當時他伏在梁上，親眼見到耶律宏和蔽日盟盟主先後走入虞氏宮中，各自達成協議。
    “這兩方暗自相鬥，均折損了不少人手，目前看來，蔽日盟要棋高一招。”
    “狗咬狗，一嘴毛。”撇了撇嘴，杜迎風已摸了保命的藥丸給人服下，又用衣袖拭去他臉上血跡。
    顏少青掃了一眼染上血汙的雪白衣袖，搖了搖頭。
    杜迎風試圖將人扶坐起來，不知牽動哪裏傷處，赫連非在昏迷中悶哼一聲，眉頭擰得死緊。
    顏少青蹲下來隨手點了他兩處大穴，接過人來，淡淡地道：“我來扶他，你去尋個地方。”
    環顧四周，見方才那株樹下鋪著厚厚落葉，算是個幹淨所在，杜迎風一指那處道：“就放那裏。”
    將人夾在腋下，顏少青足下一點，輕巧躍起，落足樹下。杜迎風將赫連非靠在樹上，發現他背上有好幾道鞭傷，衣服碎布和泥土草屑都摻在傷口中，瞧著甚是猙獰，他嘶地一聲道：“瞧著都疼，甚麼人這般毒辣。”
    顏少青眸光沉沉，沒有接腔。赫連非被人夾起放下，正在悠悠轉醒。杜迎風撕開他後背的衣衫，摘下酒囊，拔去木塞，往他背上一澆。
    “唔啊！”赫連非生生痛醒，隻覺眼前人影晃動，背上也火辣辣地刺痛，他聽到一陣‘莎莎’之聲，似乎有人正拿刀刮著自己皮肉，欲待掙紮，但渾身上下無處不痛，實在沒有幾分力氣。
    頭頂上有人唉聲歎氣：“這壺‘梨花雪’小爺一路沒舍得喝，都便宜你啦。”
    赫連非使勁扭過頭來，想看一看是誰在折磨自己，不過頭頸給一隻手用力按住，那人手勁奇大，赫連非臉頰挨著樹幹，半點動憚不得。
    杜迎風清理他傷口中的汙物，邊用酒水衝刷。赫連非經曆一波波刮骨剔肉般的痛楚，終於抵受不住，再度昏迷。
    杜迎風伸手拍拍他臉頰，問道：“怎麼又暈了？”他將赫連非外袍撕開，扯成條狀，替他包紮傷口，料理完畢之後，又探了探對方脈搏，點頭道：“藥起效了，暫時死不了。”
    顏少青取來幹淨溪水給他淨手，杜迎風見他用空空的酒囊裝水，心頭惋惜，哎地一聲，先喝了一小口，砸吧砸吧嘴，再將雙手洗淨了。
    無奈搖頭，顏少青接過剩餘半袋，慢慢喝了。
    許是傷口太疼，赫連非昏迷半刻，又悠悠轉醒，睜眼時隻見一隻手在麵前晃來晃去，有個聲音道：“赫連公子，你欠小爺的兔子和美酒，準備甚麼時候還啊？”
    赫連非本就不甚清醒，被他晃得頭暈眼花，閉了閉眼睛，出聲道：“多謝……搭救，大恩無以為報，隻有……”
    杜迎風想到先時自己那句‘以身相許’，一個激靈，立即搶白道：“算了，算了，就當小爺吃虧，不要你的兔子和美酒，你答幾句話，權當酒資罷。”
    赫連非渙散的目光慢慢聚攏，朝兩人望去。
    先入目的是一雙上挑的鳳眸，怔了怔，待看清一整張臉，更是驚詫，不由向另外一人望去。
    “顏先生，杜公子，原來是二位。”
    顏少青曾作為耶律善譚的幕僚參與大遼鑒武大會，赫連非認出他來無可厚非，杜迎風在大會上並無亮相，平素不是蒙麵紗，便是穿女裝，難得露過幾次麵，還都在茶樓酒肆之中，赫連非能夠認出他來，便是蹊蹺之事了。
    杜迎風摸著下巴道：“看來你主子教你查了不少事。”
    赫連非為了掩飾尷尬，苦笑一聲，繼而說道：“顏先生技藝超群，又替於越做事，主子不得不防。”
    杜迎風擺手道：“小爺又沒追究，幹甚擺這臉色。”他瞧著赫連非蒼白的臉色，又從懷裏摸了一丸丹藥，喂進對方口中。
    赫連非吞咽之後才道：“這是……”
    杜迎風道：“這是穿腸毒藥，待會你要是有半句虛假之言，便會腸穿肚爛而亡。”
    丹丸入喉，非但沒有絲毫不適，反而暖洋洋的藥力在腹中化開，令人舒暢不少。背上原本火辣辣得疼，現下卻也輕鬆不少，看來是上了清涼止血的藥膏。赫連非眨了眨眼，狐疑地向對方望去。
    杜迎風瞥他一眼，惡聲惡氣地道：“看甚麼，一時半刻發作不了，你胡亂說話，才會中招。”
    赫連非心下莞爾：這藥丸好生厲害。
    顏少青見其神色古怪，也不戳破，漠然問道：“耶律宏所圖為何？”
    赫連非心中一驚，知道太子的行蹤已然暴露，眸光閃動，模棱兩可地道：“顏先生既然見過太子，必然已知究竟，何必再問？”
    嵐山閣閣主哪裏是好糊弄的，右手一下伸向他背脊，壓在鞭傷之上，淡淡地道：“此地變故對你們來說亦是措手不及，是不是？”
    赫連非疼得臉色慘白，艱難開口：“是。”
    顏少青繼而言道：“你想留著這條命，到你的太子身邊去，是不是。”
    赫連非又咬牙答了聲是。
    顏少青不再威脅，放脫他手，說道：“將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赫連非瞥見他眸色如冰，心下發寒，當下將自己潛進地道卻遭遇變故之事一五一十交代了。
    杜迎風聽罷撫掌笑道：“原來萬衍陣是出自蔽日盟的手筆，這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使得可真妙，你們說耶律宏在外得不到消息，是不是正急得跳腳？”
    赫連非垂著眸子，臉色更白。
    杜迎風瞧他這副模樣，哂道：“毒孔雀有甚麼好，既陰險、又狡詐，我雖沒見過李元昊，卻也知他身旁高手如雲，加上蔽日盟從中作梗……他將你派來此地，不是故意教你送死罷？”
    顏少青見他越問越不著調，提醒道：“問正事。”
    杜迎風咳嗽一聲，問道：“這萬衍陣雖說凶險，憑你的武功，也不至於落得這麼淒慘的地步，是甚麼人將你打傷了。”
    赫連非道：“是西夏國師。”
    杜迎風道：“湛均？他屍首都涼透了，豈能將你打傷？”
    赫連非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他名姓，但確是西夏國師無疑，李元昊也同他在一起，身份肯定做不得假，還有耶律琦，不知怎麼也在此地。”
    杜迎風捉住他話中關竅，問道：“耶律琦是誰？”
    赫連非看了他一眼，語氣平淡地道：“是我大遼七皇子，杜公子並不認得。”
    杜迎風覺得這個名字沒來由的熟悉，便道：“你們七皇子來西夏幹甚麼，難道也有所圖？”
    赫連非搖頭道：“我隻知他和酈王關係匪淺，還冒充九公主嫁去酈王府，至於七皇子有何目的，實在捉摸不透。”
    顏少青始終神情漠然，唯有聽到他說‘冒充九公主嫁去酈王府’之時，眸光微微一動。
    杜迎風背對著他，自未留意，隻對這位七皇子的行事作風甚感奇怪，又向赫連非追問幾句，卻沒甚麼有用的消息了。
    兩人需要繼續行路，帶著赫連非這個傷患十分不便。好在赫連非也是識趣之人，待得勉強能走，便向兩人告辭。
    杜迎風給他指路，說道：“萬衍陣的陣眼時刻都在變化，十分繁複，不過要找個安全地方，卻也不難，你往西南走，遇林則入，遇山則避，找兩條小溪交叉之處，在那附近等候罷。”
    赫連非向他道謝：“多謝杜公子。”
    待離得遠了，杜迎風才轉頭道：“你從方才就沉著臉，怎麼了？”
    顏少青神情淡漠，喜怒不顯，能看出他神色變動的唯有眼前這言笑晏晏之人，他輕歎，將心中揣度半晌的結果說了出來。
    杜迎風怔了怔，不可置信地道：“甚麼，七皇子就是天佑？”
    顏少青頷首道：“不會有錯，我遇上他時，酈王府正在籌備婚事，兩人身上也穿著喜服，是以如果真有人冒充九公主嫁去酈王府，便是天佑。”
    杜迎風想也未想，先將蘇傲大罵一通，氣衝衝地道：“你怎麼不阻止？”
    顏少青輕撫他的後腦，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蘇傲素來狂妄，天佑自小跟隨他，也沾染了他的性情，兩人堂而皇之的拜堂成親，既廢了遼王一盤好棋，也將夏主計劃打亂，雙方彼此猜忌，合作便作罷，於宋土來說是好事。”
    杜迎風哪管這些陰謀陽謀，他一聽自己的寶貝外甥嫁了蘇傲這混賬王八蛋，隻氣得鳳目圓瞪，恨不能在那混賬王八蛋身上刺十個八個窟窿！
    他一麵大罵，一麵團團亂轉：“小爺就知那混賬居心不良，見我外甥秀美可愛，假借授藝為名，養在身旁徐徐圖之，完了，完了，這事要給大哥知道，小爺十有八九要給連坐……”他在原地亂轉，踏得雪白雲靴上濺滿了泥點，也沒心思計較幹不幹淨了。
    轉了兩圈，突然轉回來揪住顏少青衣領道：“你為什麼不阻止啊！”
    顏少青淡淡地道：“事後我欲將你外甥帶回，他誓死不從。”他輕拍杜迎風雙手，安慰道：“好了，你那外甥心較常人多一竅，吃不了虧，與其擔心他，不如擔心另一個人。”
    杜迎風怔了怔，收了沮喪之色，眉頭微微皺起。
    “你是說，若織？”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