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路顛簸勞頓，項龍鏢局一行人終於在下半晚趕到青陽城。
    這座城市繁華富麗，遠遠不是錦雲鎮能相提並論的。還未待隊伍穿過刻有“青陽城”三個打字的牌坊，遠遠就可以望見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的街道。
    盡管此刻天邊再也看不到太陽的餘暉，可主街上依舊亮如白晝，沿路的茶館酒家食客絡繹不絕，街麵上幾乎每隔一米就能看見一個小攤販，賣的東西五花八門、各式各樣。
    眼前的一切對於楊肖霆都是那麼的新奇。無論他如何試圖掩蓋，那左右轉動的腦袋，好奇的目光還是不留餘地的出賣了他。
    吳樾看著身前少年掩藏不住的欣喜模樣，隻是無聲地勾起唇角。想他當年第一次來到青陽城又何嚐不是一臉驚奇喜悅，隻可惜這份純碎稚氣的火焰早已在歲月與風塵中熄滅。
    “你看，你看！”楊肖霆禁不住指著路邊一個擺攤吹糖人的老者。在現代他也在花鳥市場上見過賣這門技藝的攤販，可是眼前的老人吹出來的糖人已經完全打破楊肖霆對這門手藝的傳統認知。老人嘴邊一個近半米來高，盤旋而上的青龍正慢慢成型，他攤子周邊圍著一圈拍手叫好的孩子。
    吳樾突然跳下馬背，走到攤販前，說了幾句什麼，因為周遭人聲鼎沸，所以楊肖霆隻是看見其嘴唇動了動。
    沒過一會兒，吳樾手上拿著吹好的青龍走來，遞給少年。
    楊肖霆滿麵驚訝，道：“給我的？”
    “嗯，接著。”
    少年接過做工精湛的糖人，護在胸前，身怕不小心就給磕壞了。這東西或許最多值幾十文錢，可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跟在後麵的鏢師都麵麵相覷，心想他們大哥什麼時候也會買這種小玩意哄人了。但所有人都是一笑了之，並沒有深想。
    鏢隊拐進一個相對安靜的街巷，在一座掛著“趙氏莊園”牌匾的住宅門前停下。
    馬背上幾個人下馬，吳樾走到黑木大門前扣了扣拳頭一般粗大的門環。
    一會兒功夫，一個小廝打扮的開了條門縫朝外看來。
    吳樾拱手道：“我們乃是項龍鏢局的，如約押鏢前來。”
    小廝看眼吳樾身後的幾隻大箱子，回道：“請稍等，容我向家主稟告。”說完，關上了大門。
    吳樾走到楊肖霆麵前，懇切道：“肖霆，今晚我們交差後在城裏住一晚，明天就要趕回岩陽城的鏢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今晚和我們一起住宿，”他的聲音頓了頓，才繼續道：“我知道你想盡快找到你堂二舅，明天我可以親自你送到你堂二舅家。”路上吳樾問起過他在青陽城的親戚是什麼人，他就隻能編出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正是他母親多年沒有聯係過的堂兄。
    聽到前半段話的時候，楊肖霆都沒多想就差點頭應下，可聽完後半段話，他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了。俗話說的好，一個謊言往往要用另一個謊言來彌補。他和鏢局這麼十幾號人也算是生死與共一場，如果現在告知對方騙了他們一路，不隻是自己麵子上下不來，更是怕這難得換來的友誼因此染上汙點。
    楊肖霆低頭吸了吸鼻子，抬起頭時又是一副無關痛癢的表情，伸手拍了拍吳樾的肩膀，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如果有緣我們自然還會相見。”
    說完，分別和其餘鏢師拱手作別：“諸位珍重。”
    “楊小兄弟，以後有什麼難處就來岩陽城項龍鏢局找我們。”李旬道。
    “是啊，千萬不要忘了項龍鏢局還有我肖虎，肖大胡子這麼一個人。”肖虎也爽朗的笑道。
    看著少年轉身的背影，吳樾心中升起一股無來由的失落，像是心裏被人咬掉了一塊，他此時還不清楚這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忽聞少年的方向傳來一聲“吳大哥”。
    吳樾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看著對方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心道，難道他改變主意願意今晚和他們呆在一起？
    楊肖霆彎身，從白色靴子一側抽出一把匕首，雙手遞還給眼前高大的男人。
    “我差點忘記還給你了。”
    吳樾看著少年手掌中泛著銀色暗淡光芒的利器，有一時的沉默。看來要分開的終究無法挽留。
    他伸掌推拒，道：“這當是我送你的，倘若真有一日你要我們項龍鏢局幫忙，這就是信物，無論天大的難處，隻要我們一幹兄弟可以做到，一定萬死不辭。”
    楊肖霆紅了眼，禁不住兩步上前，給了男人一個擁抱，道：“好哥們兒，講義氣。”
    還沒等眾人回神，他的身影就奔出了眾人視線。身怕再多做一刻停留，他就舍不得離去了。
    楊肖霆晃悠到先前買糖人的街道上，一手拿著青龍，一邊東張西望地看著路邊販賣的新鮮玩意兒。
    哎，一想到口袋裏空空如也，心中無數個歎息。打定主意今晚隨便找個牆角旮旯睡，明天一早就開始找工。他雖不是什麼風流才子，可是混碗飯吃的本事還是有的，哪怕食館裏端個盤子倒杯茶，也總能賺到填飽肚子的錢。
    他並沒有仔細看路，走著走著聞道一股熟悉的香味兒。脂粉。楊肖霆抬頭，一眼就看見紅底金字寫著“雅菊樓”的匾額。
    雅菊樓，雅菊樓。似乎在哪聽過，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
    正在回想間，一陣濃重的香氣撲鼻而來。一聲嬌滴滴的女聲傳入耳中。
    “這位小公子可有興許進雅菊樓坐坐。”
    楊肖霆一扭頭，看見一名穿著輕紗薄衫的俏麗女子，正衝著自己魅笑。眼見對方透過薄紗清晰可見的玉臂，左右扭擺的細腰豐臀，楊公子呼吸一滯。
    女人身子一歪，胸口兩團軟綿綿的東西靠在少年手臂上，兩隻纖纖細手纏上對方腰身，嬌喋道：“來嘛公子，我們雅菊樓什麼都有，舞蹈歌曲包你滿意。”
    楊肖霆從來都不喜歡豔俗風騷的女人，可出於男人的本能，當感覺到胳膊上的兩團軟肉時，他還是感到一陣氣血上湧，紅了臉。
    女子看見少年緋紅的臉頰，心想有戲，邊說，邊順勢將楊肖霆往大堂內帶。
    楊肖霆眨巴了兩下眼睛，回過神來，毫無預兆地一把推開纏在身側的女人，轉身大步向青樓外走去。
    隻聞身後一聲驚叫“啊”，卻沒有注意前麵的行人，一個不留神撞在一人身上。
    “誒喲。”聲音尖細中又透著一份低沉。楊肖霆腦海中閃現出徐娘子的身影，小心肝不由顫了顫。
    “什麼人，怎麼走路都不看路的？”
    “抱歉。”楊肖霆一抬眼，看見一名俊俏男子。對方穿著青色鬆竹錦緞長袍，兩縷墨黑烏發垂肩而下，頭後挽了一個半圓發髻，鼻梁高挺，臉型瘦削，一雙鳳眸透露著驚詫和不滿。
    “我說柳媽媽，我們雅菊樓什麼時候招待這麼寒酸的客人了。”男人一雙塗了淡紅的薄唇蠕動，尖著嗓子抱怨道。
    楊肖霆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原地未動。
    一個風韻尚存的中年女人走上來，拉起青衣男子的手輕輕拍了拍，道：“雲穎，別鬧脾氣，媽媽會把這裏處理好的，你趕緊上樓去，姚府大人還在等著呢。”
    男子從楊肖霆身旁走過，不屑地瞥了眼少年，身後跟著兩名男童，踏上通向二樓的紅木台階。
    聽到老鴇與男人的對話，楊肖霆算是明白了，他是進了一家男女通吃的青樓。
    叫做柳媽媽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楊肖霆。長得倒是清秀耐看，撒發著叫人容易親近的氣息，可瞅瞅這一身覆著塵土的衣服，心裏罵道，是哪個不長眼的丫頭把人給帶進來的，要讓她查出來一定好好調教一番。
    她篤定地道：“這位小公子應該不是來雅菊樓消遣的吧。”
    “自然不是。”楊肖霆毫不遲疑的答道。他是晃了秒神，就給那風塵女子給拉了進來。對方該不會這樣都叫他給錢吧。
    老鴇又繞著楊肖霆看了一圈，點了點頭，道：“嗯，我猜你身上怕是連今晚住宿的銀錢都沒有。”見對方默認，她笑了笑，繼續道：“我們雅菊樓整個青陽城家喻戶曉，能來我們這裏消費的都是上得了台麵的達官貴人，而我柳媽媽也是個識人懂人的，看你身子條件不錯，如果來我們雅菊樓，出價一定……”
    柳媽媽話說到一半，已經被楊肖霆伸手打住。
    他怒了。他承認他是沒錢。他不是生氣老鴇看他時的輕蔑眼光，而是憤怒對方將他的身體當做一件商品來談論。
    楊肖霆嘴角一勾，故意曲解對方話語，戲謔道：“柳媽媽是吧，我看您一把歲數還有這把身段實屬不易呀。隻可惜小爺我身體底子單薄，就是您願意倒貼錢給我，我怕我也承受不住您這把骨頭。”
    說完，楊肖霆頭也不回地從柳媽媽身旁擦肩而過，大步走出了青樓。
    他沒有看到身後柳媽媽氣得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不然心裏的小人一準笑彎了腰。
    待楊肖霆走到雅菊樓一裏範圍外，他從寬口袖子裏拿出一條鯉魚形狀的玉墜，這是他臨走時從柳媽媽腰上提溜下的。
    看著呈色剔透的玉墜，心情有些複雜。痛快，解氣，又有些後悔。不是向自己保證過以後不再做這偷雞摸狗的事情了嗎？哎，算了算了。人不犯我不犯人，誰叫那女人今天惹上他。
    楊肖霆走進街邊一家當鋪，將玉墜當了十二兩碎銀。他路上買了兩個熱包子，找了家小客棧過了一夜。
    赫雲莊樗浴閣內十多人圍著一張圓桌，桌上美味珍秀樣樣盡有。
    赫雲穆成，赫雲莊主次子，打了聲酒嗝，搖晃地站起身，雙手舉杯對主座上的赫雲老太爺道：“爺，爺爺，穆，穆成在這裏提前祝你，壽，壽比南山。”
    老爺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嘴上故作責備道：“少喝點，明天府上還要大擺宴席，你們一個個小輩的還得忙活兒。”
    赫雲穆成將酒杯歪倒，裏麵的透明液體連成一股細線般，咕嚕流到杯下的菜肴上。
    其夫人允氏一臉尷尬，立馬拉了拉對方衣袍，低聲道：“快坐下。”
    可是赫雲穆成一把推開對方的手，彎嘴笑了笑，又打了嗝道：“你沒聽見爺爺說明天咱們小輩的要忙活兒嗎？”
    赫雲莊主赫雲青立刻拉下了臉來，壓抑著怒氣道：“立刻給我坐下。”
    坐在赫雲穆成一側的赫雲穆廖站起身，按了按兄長的肩頭，嘴上同樣勸道：“二哥，快坐下。”然後轉頭對上座的男人道：“父親莫怪，今日二哥也是高興才喝多了點。”
    豈料赫雲穆成一把將對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開，提高聲音道：“三，三弟，你少在這裏假惺惺了，父，父親將老太爺生辰宴這等大事交托給，給你全全操辦，你當然得意了。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爺爺麵上說什麼，什麼明天要我們一起忙活兒，嗬嗬，這個莊子上的大，大事，何時輪的上我赫雲穆成了。”
    “啪嚓”一聲瓷器碎裂，隻見赫雲青握在手中的酒杯碎成粉末。
    “你給我住嘴。”他眼珠突起，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
    被父親暴怒鎮住，酒精上腦的赫雲穆成愣了愣，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四下一下子鴉雀無聲。
    赫雲夫人連忙站出來，和事老道：“老爺別生氣了，穆成，他也是今日喝得多了，胡言亂語，恐怕明天醒來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呢。”
    赫雲青沉聲道：“今天這事就這麼算了，以後誰要是敢提，絕不輕饒。”
    坐在一旁的赫雲老太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抬起桌上的酒杯，一口一口淺酌。他不是不知道這些子嗣間的勾心鬥角，他又何嚐不是這麼走過來的，隻是現在年歲大了，該是頤養天年的時候，他也不想再插手了。
    抬首看了眼桌旁一直沉默不語的赫雲穆宣，這個一貫不涉及家族事物，置身事外的孫子，笑了笑，道：“穆宣呀，這都多少年沒見了，來，坐到爺爺身邊來。”
    原本喜慶的家庭晚宴，就在眾人沉默中結束。晚飯後，赫雲穆成被兩個下人駕回別苑，而赫雲穆廖趕上正往偏院走去的赫雲穆宣。
    “多年未見，五弟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獨來獨往。”
    “三哥何事？”赫雲穆宣繼續邁著不緩不急的步伐，淡淡道。
    算是習慣了弟弟一向不屑與人寒暄的性子，赫雲穆廖沒有在意，直奔主題道：“明日莊上會來上百名賓客，我怕我真會一時忙不過來，想要有個可以信賴的人和我一同主持大局，先後有個照應我也放心。原本是想請二哥幫忙，可是你也看到，剛才飯桌上雖是一場誤會，我也不便再向他開口，所以這才來請五弟幫三哥這個忙。”
    赫雲穆宣腳下沒有停步，道：“三哥多慮了，你一向長袖善舞，八麵玲瓏，如若連你都擺平不了的事情，再添我一雙手也是徒勞。”
    赫雲穆廖給堵地愣在原地，看著走遠的背影，麵上一臉無可奈何，可唇角卻微不可查地向上揚起了一個弧度。
    赫雲穆宣走進自己房間，屋內侍奉的巧兒屈膝道：“五少爺，沐浴用的熱水已經準備好了。”
    “嗯。”
    楊肖霆展開手臂，巧兒起身幫其退去外袍，當她手指撫上淨白裏衣衣襟時，男子口鼻呼出的平緩熱氣叫她臉頰頓時發熱，麵上兩朵紅雲更襯的其麵容白皙，五官嬌俏。
    赫雲穆宣單手抓住了女子拉開他領口的細指，可以感到對方肌膚柔滑，吹彈可破。
    感覺男人呼吸加重，巧兒羞澀的低下頭，卻不想下一句聽到的聲音卻是：“你可以退下。”
    巧兒抬頭眼中閃過瞬間失望，但很快恢複一貫淡然的神色，看向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道：“夫人命我今夜好生伺候少爺。”
    “她若問起，我會和她解釋。”
    丫鬟屈膝退出主子臥房，站在門框一側，以免主子等會兒有什麼要吩咐的。
    黑影邁入落華院的月洞門，看見門口的巧兒上前問道：“主子可在屋內。”
    丫頭點了點頭。
    黑影開門走進臥房，隔著一扇屏風，隱約看到描摹著一株紅梅的紗麵後，赫雲穆宣大半個身子浸泡在木桶中，閉目，腦袋仰後。
    黑影道：“主子，他人今夜已經到了青陽城。”
    “嗯，知道了。”屏風後麵傳來男人平靜的聲音。
    黑影彎身退下。
    誰也沒有看到，此時浴桶中的赫雲穆宣唇邊漾起一抹叫世人沉醉神往的微笑。
    很快我們就要再見麵了。
    

    作者閑話：

    喜歡的朋友們記得收藏推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