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五百零三章:不言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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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方便轉述契約的內容嗎?隻要有大致的描述就行。”片刻的遲疑之後,德奧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如果按世家一直以來的行事,在獲悉普林賽斯保管著這樣一件處於世家認知範疇之外的重要物品之後,就算不明裏暗裏或豪奪或算計到手,也大概率會組織族內長於這方麵的學者上門研習,但在四位與會凶獸悉數身死,作為主辦者的第一王族祈願之王罹辰無法重臨,連帶著獨角獸之王的隱世和拒絕吐露之下,即使沒有誰明確提及,德奧也感覺得出來有某種力量在為這份曾經的契約守秘——不僅在對黑噬守秘,也在對世家守秘。
而這種能波及到凶獸甚至於是德蘭王族程度的守秘,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泄密者遭燒灼冰凍雷劈一類簡單的懲戒類魔法,它所能引動的必然是某些更廣泛的東西,不然黑噬犯不上從最早的戈德裏戈恩一路追尋到去年才隕落的安塔西,而收留過菲尼爾的德蘭家族,也不該對其中內容仍不知情。
在這種情況下,通過得到締約方承襲的某人轉述,算是一種較為柔和的、降低可能引起的未知反應的手段,同時也能多少減輕一點普林賽斯家族的抵抗心理。
“我們嚐試過。”阿爾澤歎了口氣。
德奧聽得愣了一下。
既然說是嚐試過,那便是未能成行。
“那上麵有某種古老的思維魔法留存,”他說著,半笑半歎地搖了搖頭,“嗬,以我們的見識,甚至都沒辦法確定上麵的魔法是不是真的處在思維魔法的範疇裏——就比如我現在可以同你提起它的存在,是因為它的所在地距離這裏足夠遠,一旦靠近到某個範圍,知情者就會失去對旁人提起它的意願,就像我現在也沒辦法生出直接將內容轉述給你的意願一樣,即便我能夠告訴你它的確切所在位置,等你真的靠近它,甚至近到它就在你眼前的時候,你也一樣會忽視它,或者把它當成其他的什麼不相關的東西。”
……聽起來確實像是思維魔法的特性啊,為什麼說沒辦法確定?尤其是灰公爵應該就有這方麵的能力……德奧用餘光掃了一眼就站在不遠處的灰公爵,他默不作聲,麵無表情。
“我們也試過將上麵的內容原樣抄寫下來,”阿爾澤繼續解釋道,“但甚至沒有辦法抄完一個短句,承載著這些內容的紙張、織物甚至是石刻和黃金便都會損毀,或是被火焰燎著、或是腐朽成灰燼、直接崩散成沙或者在沒有高溫的情況下原地熔化,都不是沒發生過的情境。哪怕一個詞一個詞地抄在不同的地方,中間還抄寫了其他的內容作為隔斷,這種損毀的魔法也依然有著效力,如果將這些抄寫了關鍵的詞語的物品分別拿到非常遠的地方存放起來倒是可以免於損毀,但就如同邀請他人近觀自己抄寫一樣,看過下一個詞,就會失去對上一個詞的相關記憶。”
……這確實不再隻是思維魔法了,德奧一時無言應以,單就國王提及的這些,就已經涉及了火魔法、時間魔法和地魔法的領域。
如果隻是思維魔法方麵的話,至今在世的倩曼應當有辦法規避,但考慮到主辦者中有另外的德蘭王族,德奧很懷疑即使倩曼親至此地,也會因為種種莫名的原因無法接觸到契約書的本體。
出於同樣的緣由,即便是楠焱的攝靈和德蘭的讀心,恐怕同樣無益於對契約的讀取……要麼是無法生出探查知情者記憶的意願,要麼就和格赫洛密文一樣,即便讀到了,也無法解析成有價值的信息。
這已經不再是純粹的魔法的範疇了……反而更像是,命運?
想到這裏他心下忽地一凜,發覺一路上哈欠連天的莎瑞不知從什麼時候就已經失去了聲息,德奧忍住轉頭去看的念頭,仍然麵對著國王擺出一副思索的神情。
“如果那份契約書有著這樣強的防止窺視的魔法附著,那陛下您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什麼才注意到了它的蹤跡?”他最終這樣問詢。
“隻是偶然,”阿爾澤平淡應答,“它一直放在一個很顯眼的位置,我從小到大見到過它很多次,但在那之前從未想過要翻閱它。”
說著他又頓了一下。
“後來我們同樣將它展開並放在過很顯眼的位置,嚐試著讓其他人注意到它,但可惜未能如願,”他說,“包括已經提前從另外渠道知曉了它存在的利斯特,也一樣沒能注意到它。”
他將視線投向湖上浮動著的晦暗霧氣。
“我們據此生出了一個猜測,”他說,“那份契約,不會在不打算遵守它的人麵前顯形。”
——這是他最終決定倒向世家的一個重要砝碼,即便世家成員在知道了其中內容之後,多半也不會遵守它,但正是因為他們無法知道,所以也不會無故破壞它。
德奧則是據此再度確認契約的內容、至少是部分內容應該跟黑噬甚至是【吞噬】相關,而利斯特王子因為存了利用甚至是合作的心思,自然無法再看到它。
如果這個推測成立,那世家方麵的不知情是可以想見的,德奧毫不懷疑如果哪一天德蘭真的收回了舊有的光明的權柄重建神殿王庭,世家方麵的某些人必定會開始試圖同黑噬甚至是【吞噬】合作,隻為留住那些現下擁有的東西,可德蘭方麵的無法獲悉就讓人有些費解了——德蘭和【吞噬】應該是毋庸置疑的死敵。
隻是在前置條件不足的情況下這也不能說明什麼,或許德蘭有可能違背的,是契約中另外的條例……他無聲想到。
“根據其中的一些內容跟後續的發展來看,我們暫且認為最初的四大製約國都簽訂並持有著這樣一份契約,而四大製約國的現狀,或許也在某種程度上同契約書是關聯著的,”阿爾澤聲音輕緩地道,“東北製約國達坦納名存而實亡,他們的那份契約應該已經毀於七千年前的滅國之禍,毀於【吞噬】的本體;東南製約國淩瑰則相反,無論明麵上的國家勢力怎樣更迭,根底裏卻因仍舊受控於東域三大世家所以立場堅定,名亡而實存,他們的契約應該還在,甚至被妥善保管著,隻是無論是保管在楠焱還是拉比德又或者末裔延續下來的茗國,經手過的人大概都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樣的東西。”
說到這裏他又看向德奧,笑意不顯地道:
“西北製約國蘭沼所有的那一份,我們無法確定,即便不算蘭沼那段同黑噬合作試圖再造凶獸的曆史,單就是再造凶獸這個行為本身,以及蘭沼失去伊格特蘭德支持就無法長久留存的事實來看,即便那份契約沒有被毀,蘭沼人也沒有打算遵守約定。”
盡管現在的蘭希家族並非是當初同黑噬交易的那一撥人的後裔,但德奧仍舊無言以應,因為如果不是蘭希家族遺裔尚存,那他們其實跟達坦納處於相似的情境,但也正是因為蘭希家族還存在,所以曆任的森之世家都沒動過在明麵上接管蘭沼的念頭,而是放任她們就這樣維持在半死不活的境地,做他們同普林賽斯以及莫特斯平原以南的三個世家的緩衝區。
不過再造凶獸這個行為,為什麼會跟契約的內容相聯係?德奧的眉頭不甚明顯地動了動。
無論是從德蘭家族和世家的調查和實驗,還是莎瑞散碎的提及來看,早在【骸骨之廊】落成的那一刻,世間就無法再誕生出新的凶獸了,這是既定的事實,並不以某些野心家或者【吞噬】的意誌為轉移,蘭沼試圖再造凶獸的時候拉拉爾·德蘭才過世不久,所以直至確認黑噬參與,世家方麵都沒有大規模地進行過阻撓,因為知道那注定不會成功,隻是浪費他們在漫長的歲月間尋獲的種種凝集和獸血而已。
……難道那份契約還對不會再出現新生凶獸的緣由做出了解釋?德奧一麵做著,一麵也知道無法確定。
如果按世家以往的認知,世間不再有新生凶獸,是因為【骸骨之廊】落成的時候,作為初始之王的拉芙拉希婭便從凶獸們的身上奪走了某些東西,隻是如果這件事被寫進了《青翎契約》,那便意味著這種變化的成因,大概同無法目視契約的德蘭沒有直接的關係。
“最後是我們,西南製約國普林賽斯,”國王後續的講述拉回了德奧的思緒,“我們一直以來經曆的種種,同樣和契約書自身對應——時有能目視它的君主,但又不是人人都知覺在意,就這麼在動亂和平靜的間隙裏,掙紮著往複行進。”
說著他又笑了笑道:
“不過說到底,這也隻是我們在種種推測中所能找到的最符合現實情境的一種而已,並不保證一定正確,”他說,“之前說過的話不會改變,時機合適的時候,你們可以用它為理由,打消某些不必要的疑慮。”
普林賽斯暫且倒向世家並非是真的支持世家,隻是在可以預見的陰雲到來之前,按照某份古老契約的指引,選擇了己身的存續。
盡管德奧覺得這件事能拿出去同其他世家講明的可能性非常之低,但他還是在靜默一瞬之後,向著國王行禮。
“我會如實轉達。”他最終如此承應。
等他和莎瑞在馬車上坐定,王室的侍從在外麵為他們關上車門的時候,德奧有借助人影晃動的間隙,不經意似的往階上又看了一眼,就見國王和灰公爵並未返回離去,而是依然靜默在湖畔的寒風裏。
德奧收回目光,後仰靠住座椅,微微放鬆了身體。
今晚與會時,他們三人分乘了兩輛馬車出行,其中艾克蕾爾和莎瑞因為今夜的禮裙以及攜帶貼身和侍妝的女仆各一名獨據其一,而他跟傑納所乘的這輛則沒有讓過多的仆傭隨行,他現在所乘的這輛馬車,應是在將傑納和艾克蕾爾送回克萊伊家族在戈爾德恩城內的別墅後再返回來等他和莎瑞的,足見前前後後已經有多少時間過去。
隻是他暫且難有心力去想這些,縱使這種程度的熬耗對一階而言不值一提,但今夜之事連帶著國王方才的提及,都讓他隻是想到,都覺心疲。
他不會讀心,也沒有繼承到家主思維魔法方麵的能力,無從判斷國王先前所言有幾句是實情,也覺得普林賽斯家族大概率不會因為一紙莫名的舊契就這麼痛快地倒向世家,但其間得以顯露出的那些東西,以及契約的履行與否對照四大製約國的如今情境,又不像是空口胡謅了這樣一樁舊事,包括亂局將至也是,種種跡象都是那樣鮮明。
就曆史既往來看,普林賽斯一貫是巴不得世家隻剩虛名甚至就此絕盡的,這樣便再沒有人能阻撓他們在西境攫取他們自認為應得的利益,即便迫於形勢不得不在某些時期貼近世家,也多不會付之口舌,隻是默許,更別提像今天這樣將契約的事情講明,甚至還直接承認有一份原件現在他們那裏……他們理當了解世家的作風,這樣挑明,簡直像是生怕世家無心謀取。
想到這裏,德奧短暫地停了停,假使他如先前承諾的那樣將這件事轉述給了其他世家並且被眾家所信,那在有國王本人這樣一位一階無力抗衡的前提下,各家大概率會派出自家的半身乃至未來可能的完態去探查這件事情……雖說如果罹辰的無法重臨確有這份契約的原因的話,即便是半身完態們前來應該也無能為力,但普林賽斯家族對此又不知情……他們至多隻是知道十二世家中每隔幾百年就會生出某些天賦異稟超越人類極限的魔法師,而不會要想著將他們同早已隨幻森消湮於世的德蘭王族們聯係到一起。
如果按這個假設,從普林賽斯方麵的認知來看,那些超越一階的存在能繞過限製接觸到契約,那其間事項便大概率要在世家內部被公開講明……上麵的某些東西想必會是世家、至少也是世家中的某些人所不願看見的,這樣一來,爭執內訌便很難免去。
德奧沒辦法確認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隻是覺得比起他們單方麵自稱的守信來說,這種情況要更合理,即便在至尊甄選和德蘭家族作為力量發源的前提下很難藉此將世家體係直接毀去,但較大範圍的意見不合,仍能令世家們減少投注於普林賽斯的精力,甚至還得拉攏他們以做助力。
這跟契約的存在與效力並不衝突,即便是杜德絲的思維魔法師前來,也不會發現有說謊的痕跡,或許他們的傾向、至少是暫時的傾向同樣是真,隻是額外地挖了一個坑在這裏……如果世家為貪欲所惑,那之後內訌便會是大概率。
……雖說即便是半身完態們親至,大約也不會發生他們想看到的那種情形,但德奧還是謹慎地決定不對任何人吐露這件事情,對院長閣下也暫且不要提及,因為就算那份契約影響到了罹辰,也不等同於能影響到德蘭之王的那個層級,左右自己近年應該不會返回西恩特,無需擔心心緒流出導致的泄露,國王若是問起就說自己忘了,如果那份契約真有能影響一階的效力,他們自然會認為是契約影響他讓他想不起來提及……
他才在心下嘀咕完畢,身側忽有衣料摩挲的聲音響起,他偏頭去看,就見莎瑞挽住了自己右側的手臂,那張素白的臉微微仰起,距他極近。
德奧為兩人間的距離微微僵了一瞬,卻在視線轉過那雙淺淡的銀色眼睛時一下滯住。
漫長的沉默後,一聲歎息幽幽響起:
“這就是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