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五百零一章:靈思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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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前幾十年的傾向性加在一起都沒有今、不,現在該說是去年一年明顯,”阿多爾斯說,“不僅體現在未對風信、薔薇兩位公爵之死深究,也體現在封了已經改姓的薔薇公爵長子做赫朗斯伯爵,以及消息已經滿天飛的、將要迎娶世家之女。”
這條消息放出來就是給西境的幾個世家聽的,根本就沒做掩飾,就算兩人此前不知道,潛進王城的這段時間,耳邊也從沒斷絕過此類消息。
“而溫爾林伯爵就是一枚早就埋下,隻待今日啟用的棋子,”他冷笑一聲,“一旦普林賽斯有意清查,便必然會注意到他,但哪怕隻是為了連根拔起,也不會立刻要他性命,等到世家成員進到王城的時候,他們便會創造讓溫爾林伯爵一道前來的契機,並且為此雇了殺手,確保他能在世家成員的眼前死去。但凡國王有一絲一毫的掩飾之心,他們便會主動向外散布溫爾林伯爵與黑噬的牽係,世家方麵必然會因為這個傳言前來查驗以防萬一,而溫爾林伯爵身上的印記,根本就瞞不過世家的眼睛,一旦確認溫爾林伯爵確實是黑噬的成員之一,那國王先前的掩飾和任何可能的辯白,都會被認為是對黑噬的偏袒,都會被認為是普林賽斯已經倒向黑噬的證據——即便普林賽斯體量龐大短時不好輕動,這樁聯姻告吹,恐怕也是大概率。”
趴在地上的莫頓仍然沉默著,他自己甚至都能聽得到心跳如同擂鼓般清晰。
“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阿多爾斯望著他輕輕笑出了聲音,“世家棄絕當世最後一個完整延續下來的製約國,在世家之外抵禦黑噬的防線,自此正式分崩離析。”
如果此事成真,十二世家將就此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孤軍”,抵禦黑噬將不再是共識,隻是世家方麵無人認可的一廂情願而已。
畢竟對於那些戴冠持杖的高位者們來說,幾萬、十幾萬甚至幾十萬的平民,跟強大的力量、永恒的生命或者無盡的財富比起來,根本就沒有可比性。
或許世家依然可以通過自身的力量強權去扶持那些願意抵禦黑噬的國家或者勢力,但這樣東拚西湊得來的結果,怎麼可能同與世家同時期建立的製約國們相比?它們會比世家自身更快地覆亡或者更替,而在世家疲於奔命的間隙裏,足夠黑噬從中尋找契機。
四大製約國中,最先覆滅的東南製約國淩瑰是靠東域世家的從不更替而頂住了漏缺,緊隨其後的東北製約國達坦納在重建後,已在事實上成為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家族的屬地,西北製約國蘭沼早已衰微,隻是借著異血的特殊被世家強吊著一口氣,唯有西南製約國普林賽斯,雖說從來都稱不上省心,但至少無需世家時時刻刻緊盯。
一旦普林賽斯覆滅,蘭沼必會跟著一起,失去了這個最大威脅的它要麼是因為過高的維持成本被世家主動放棄,要麼是自認為宿敵已滅,無需再仰世家鼻息尋求脫離。
而今的普林賽斯像是一塊並不怎麼合適,但至少能強行繃住從而堵住缺漏的補丁,它的覆滅必然會激起連鎖反應,一旦西境世家們自顧不暇,東域的世家們即便領地現下相對穩定,也遲早會被卷進去。
十二世家,本是一體。
長久靜寂。
冷意與花香浮動著的夜色裏,趴在地上的莫頓瞳中昏晦,最終也隻是偏過頭,吐掉了一口殘血的淤積。
“你既然都猜到了,那何須這樣追問下去。”他啞著嗓子問詢。
“我想知道的是你,或者可芙家族是什麼時候倒向黑噬的。”阿多爾斯的聲音在莫頓聽起來無比陌生,冷靜,而且疏離。
他頓了頓之後,還是補充了一句。
“……又或者不止你們,”他說,“而是整個靈思派係。”
又是片刻沉默,隨後阿多爾斯便聽得那個趴在泥濘裏的少年,輕輕地笑出了聲音。
那笑聲起先還是悶悶的,隨後卻越來越響,越來越肆意,那越來越高的聲音讓阿多爾斯抬手布置了一個結界,以阻止莫頓·可芙那已近癲狂的笑聲就這麼傳出去。
“靈思派?”好不容易才停下來的莫頓帶著笑意問詢。
“——哪裏還有什麼靈思派?!”他猛地提高了嗓門,咆哮一般地問詢。
阿多爾斯靜靜地立在無盡的夜色裏。
“黎明港一役之後,學派的高層幾乎可以說是死傷殆盡!不僅是靈思,生命和銘血都沒好到哪裏去!”他近乎破音地吼道,“但是靈思!隻有靈思派!連最後一點複起的可能都被世家插手我家的事情給毀掉了!銘血派的議長至少還活著!生命派的議長至少還能選新!
“可是你呢?!你呢?!靈思派的下一任議長,曾經被三派議長共稱聖子的你呢?!你依然躲在學院裏!躲在離黑噬最遠離世家最近的學院裏!”
“我從沒想過要做靈思派的議長,更沒承應過什麼聖子之名。”阿多爾斯的聲音仍然冷靜,“這個位置可芙家族不是一直都很想要嗎?你,你兄長,還有你父親,隨便你們之中的誰都行,甚至你們覺得有必要的話,讓我寫封正式的轉任書,也不過就是遞來一封信的事情。”
“你想得倒是容易!”莫頓吼道,“你以為一個三階,憑什麼能被三派議長一塊爭來搶去?!最後搶奪不過,又擔心你被世家黑噬兩方一道搜尋,才把你遠遠地送進了學院裏!我告訴你!銘血派和生命派早就帶著各自的人脫離了學派!隻有靈思派!因為得到了那個結果,無論轉移到什麼地方,都會立即被黑噬搜尋!這麼頻繁的轉移之下哪還有可能繼續先前的生意!為了梵布拉德爾家族秘密資助靈思派的那些人,早在格朗德插手的同時,就全部都斷了聯係!”
阿多爾斯沒做回應,而莫頓也像是終於叫喊累了,伏在地上哧哧地喘氣。
“沒了……”他嘶啞地道,“……什麼都沒了,資助人、完美容器、我妹妹還有我母親,甚至是最後的那些維護用的藥品……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都有產品正因為缺乏維護而死去……”
“你們濫用那個結果,和誘騙殺害尤朵拉夫人的時候,就該想到如今的情境。”對方的話語沒能激起阿多爾斯的半點同情,“黎明港的災禍,本就是被你們的貪欲所招引。”
“不要說得你很無辜一樣,”莫頓暗咳幾聲之後,難以抑製地繼續喘息,“那個結果,那個結果——”
“我當然不無辜,”阿多爾斯打斷他的控訴,“代價也已經付出。”
莫頓似乎很累了,他又沉默了很長時間,才最終說。
“……就這麼維持下去吧,”他說,“以如今的情境,任何可能的儀式和實驗,都已經推進不下去,這樣也好,至少現在還活著的人都不必再受實驗之苦,你我這樣已經經曆過了實驗的人,也能擁有比預期中更久長的生命……那邊並沒有要求我們接受影化打下印記,至多也就是像今天這樣做些我們能做到的任務而已,世家、黑噬跟製約國……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就當是換了個資助人,繼續從他們手中得到用以維護的藥品就行。”
又是長久的,無聲的沉寂。
“你是這樣想的嗎?”伴隨著阿多爾斯話音一道落下的,是一個銅製小瓶被拋出,而後滾落泥濘。
黑暗中視物不清的莫頓一麵伸手摸索起對方丟來的東西,一麵暗鬆口氣,覺得這樣放低姿態終究不是白費力氣。
“裏麵的藥劑服下後會同時削減你的生命力和花毒中殘存的活性,隻要之後不再接觸生命魔法相關,這點活性就能一直沉睡下去,但要想徹底消減活性解除隱患,還是得等真正成為一階才行,”阿多爾斯聲音幾無起伏地提醒道,“到安全的地方再用,之後你會有十來天處於重病,隻是強過當場喪命。”
剛剛將那隻小瓶攥進手裏的莫頓聞言一滯,如果不是現在就能用的東西,他何須現在給予,等潛出戈爾德恩再給又不是不行。
果然就聽阿多爾斯在頓了頓之後,冷聲宣布道:
“今夜之事我不會追究,也不會因為先前的種種出賣學派和靈思派係,”他說,“但今夜之後,阿多爾斯·安格提諾此人,與黎明學派,再無關係。”
莫頓握著銅瓶的手一下攥緊。
“你——你瘋了?!”他震驚地喊道,“你可不是魔法家族出身!同樣的創傷情況也會比我嚴重數倍!一旦失去學派支持維護,要不了一年就會沒命!”
一片無光的昏晦中,莫頓聽得對麵似乎是笑了一聲,末了卻又像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一直都厭惡你們這一點,”他說,“學派始建的初衷本該是證明沒有血緣背景的魔法師也能等同甚至超過那些家族的承襲,可你們最終卻演變成了證明隻有有著血緣傳承的魔法師才能承受更深層的改造,隻有出身魔法家族的魔法師,才配因改造獲得能力。”
莫頓一下語塞,但又很難服氣,因為這就是事實——盡管可芙家族作為魔法師家族到他這裏也不過是第四代,沒可能跟梵布拉德爾和杜蘭家族更別提世家相比,但在黎明學派內部,依然足以傲視所有的產品。
“你們既然選了這條路,就別抱怨我或是銘血生命兩派不與你們同行。”他說著,“等你緩過來了,自己離開就行,之後我如何逃離會去哪裏,也不會再跟你們有半點關係。”
聽著微不可聞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感受到原在近處的氣息變淡減輕,莫頓深呼吸了好幾次才積攢出力氣大聲嘲諷道:
“你以為你離開學派,黑噬就會放過你?!哪怕你沒剩下多少時間,他們也絕對會動用各種手段想盡一切辦法找到你!”
腳步聲在相當一段距離之外停了停。
“對黑噬而言,我不過是個完成度稍高一點,但仍有使用期限的產品而已,除非你們沒對外宣稱過,那個結果從頭到尾都掌握在你們手裏,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說著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再度輕輕地笑了起來。
“……至於我剩下的時間?不好意思,正如你說的那樣,那種藥煙對我早就沒用了,而我能活到現在,靠的,也從來都不是學派的支應。”
說完他轉身,往距離所在地最近的迷宮出口行去,充耳不聞背後莫頓驚惶地叫喊質問,讓他解釋最後那句話的含義。
他們既已選了那條路,那無論之後再發現什麼再經曆什麼,就都同他們再無幹係。
他抬手破去結界,讓對方的叫喊不得不消湮於昏晦的夜色裏。
時間已過午夜,即便大道兩邊有燈火照亮,也不夠完全刺穿逐漸升起的霧氣。
阿多爾斯沒走來之前就規劃好的那條脫離路線,反而沿著樹籬往獅心大廳的方向行去,早前他在廳內忙碌布置的時候,有透過窗戶注意到大廳後方有一片規模尚可的湖域,從水質和平靜程度判斷,應該和附近的哪處河湖一道聯結著地下的水係。
他一麵走一麵從袖子、口袋、風衣內側還有胳膊或是綁在腿上的皮帶裏摸出各種稀奇古怪款式各異的藥劑瓶子來喝,有些增強靈覺,有些消匿氣息,有些溫暖身體,有些能模糊掉別人對他相貌的記憶……
他一路走一路喝,用過的金屬瓶子塞回原處,而那種難以重複利用的管狀的玻璃或水晶瓶子,則在掌心用一團隱蔽的電光炸成塵齏。
他越走越慢,直至走回了園庭的邊際,燈火通明的獅心大廳就矗立在不遠處,籠著一層白紗似的浮遊的霧氣。
他怔怔地站在了原地,手裏捏著下一隻要喝的藥劑,末了卻也隻是歎了口氣: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莫頓心思有異?”他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不是向來自詡在這種事情上的知覺最是靈敏嗎?難不成他還能瞞過了你?”
無人回應的靜默隻持續了一瞬,風聲海潮便如同從極遠處奔湧到了極近,隨之一道回響在他耳邊的,是他早已不陌生的、年輕男性的聲音。
“這對世家而言未必是壞事,”那個人說,“包括你先前猜測的那種情境也是——不要小看世家的力量,也不要輕視製約國的底蘊。”
不及阿多爾斯回應,他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對你而言同樣不是,”他說,“如果不讓你親眼見證,你永遠都會對黎明學派抱以憐憫,認為他們隻是走上了歧路而已。”
阿多爾斯頓時無言以應。
“那些孩子,”半晌後他歎了口氣,“……就像是曾經的我,他們確實沒做錯什麼事情,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你已經盡你所能地去幫過他們了,哪怕你很清楚經過可芙家族之手的時候,必然會被狠狠刮下一筆,”那聲音冷漠地提醒他,“有些歧路是不能踏進的——不管他們是自願,還是情勢所逼,一旦偏離,就再也沒有可能返回原有的路徑,即便你舍身去救,也挽回不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名。你大可當麵去問,看有哪個還活著的產品,會為了抵禦黑噬放棄性命。”
“……我知道。”阿多爾斯閉了閉眼睛。
“很好,”他說,“希望你一樣知道和記得,你曾經以為的救援,造成了後續怎樣的犧牲的加劇。”
風聲海潮一下退去,隻剩阿多爾斯一個人靜默在冬季午夜的霧氣裏,長久不再動作言語。
他最終輕輕苦笑了一聲,緩行幾步就要穿過分隔園庭和獅心大廳的那條大道,準備一抵達另一邊,就飲下最後那隻能讓他水下呼吸的藥劑,這樣走到湖邊的時候,也剛好開始發揮效力。
就在這時,愈發迷蒙的霧氣中傳來了馬蹄聲以及車輪軋過鋪道石板的細微聲音。
阿多爾斯頓了一下收回腳步,準備讓那位與會貴族的馬車先行離去,並不打算為爭這瞬息之機,引起任何可能的注意。
馬車駛來的聲音越來越近,主動退開幾步的阿多爾斯隻能看見一道昏晦的影子穿過霧氣而來,最終在距他僅幾步之遙的地方漸緩漸停。
阿多爾斯剛要詫異,突兀發現那輛四輪馬車的車身上,描繪著一個有白薔薇的暗紅的徽記。
就在他怔愣的短暫間隙裏,正對著他這側的那扇車門,無聲開啟。
一身正式白色晚裝的少年出現在那裏,白金色的長卷發被歸攏到左肩肩頭,又用焰色的絲帶在接近心髒的位置鬆鬆束起。
“上來。”
那雙與束發絲帶同色的眼睛輕輕瞥了他一下,不帶情緒地道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