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四百六十九章: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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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在餘光裏瞥見了一痕映照在火光中的白色衣角。
她之前確實有感受到鎖域符的剝離——並非因為符咒的效力耗盡,而是在外力作用下導致的剝離,隻是靈覺未能回以任何形式上的預警,這意味著要麼剝離結界的人沒有主觀上的惡意,要麼是對方已經強大到能完全收束和控製自身的靈,讓她產生不了哪怕半點的感應,而無論究竟是哪種情境,她都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立即起身回應的必要性。
之後驟起的嘈雜她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去聽,但沒聽見有魔法或者搏鬥的聲音響起,已經算是一種對狀況的說明,這讓她更加沒有了即刻起身的動力,隻想在被問話之前繼續靠著短劍昏沉地休息。
——直至那痕白色的衣角飄進了她的視野裏。
不遠處的嘈雜仍未止息,但那片衣角或者說那道身影仍在原地,距她極近,祭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應該抬頭確認一眼,這才緩緩把原本抵在劍柄和雙手之上的腦袋抬起。
她定定地抬頭望向麵前這道無論從何種角度而言都不算陌生的身影。
夜間的深林昏晦如昔,空地上的那一小捧火焰也遠遠映不清幾步之外的東西,可是她卻仍然無比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臉,如同新落的雪般與黑暗混亂的林地界限分明。
因為疲憊,祭已經沒有餘力從他的麵上讀出任何可能的細微表情,下意識就想回避這種長久而沉默的視線交集,可在轉開視線的前一瞬,突然想起午後安娜貝爾夫人的建議,便硬是梗住了脖子,沒讓視線產生任何可能的遊移。
兩人就這麼在深夜時分的林中注視著對方,哪怕不遠處的人聲從未息止,另有火光從更遠的地方亮起並靠近,也沒有誰因此挪開眼睛。
她的無聲以應似乎令對方一時難以確定她現今的情緒,就在他斟酌言辭的時候,反是祭先輕輕地笑出了聲音。
那輕緩的笑意似乎打破了某種僵局,注視著她的洛歐斐也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歎了口氣,一麵脫下紋繡著堇青色火焰徽飾的長袍披在了她的身上,一麵出言問及:
“為什麼要笑?”
說不上是不解還是質詢。
“為什麼呢……”困倦的祭的思緒似乎有些遲鈍,她的視線隨著那雙為她整理著衣領的手落定,呢喃著重複起這個問題。
“……或許是因為我相信您會來也說不定。”
那雙正在拉平兩側衣領的手隨之一停。
祭並非沒有注意到,隻是已經沒有力氣去思索這樣的反應意味著怎樣的情形。
“……介意我坐在這裏嗎?”那雙手收回去之後,又有聲音在祭的耳邊響起。
祭搖了搖頭,稍稍支起了身體,至少不要坐得太過歪七扭八,這不僅是禮節,也是態度問題。
洛歐斐在她左手邊坐定之後並沒有再主動說什麼,隻是順著她的肩膀拉過了她的左臂,挽起衣袖後掌間臂上那些層層疊疊縱橫交錯的割傷印痕似乎短暫地刺到了他的眼睛,讓他在默然了片刻之後,才用另一手覆上了那些痕印。
繚繞著的柔軟風息往來穿行,翻湧不息,滋生出一輪輕微卻細密的癢意,【嗜血】造成的並非是普通的傷口,數量眾多的情況下,祭也隻能進行最基礎的止血層麵的治愈,即便是眼下這樣由一階用出的風之憫,也無法像平時那樣於須臾間撫平如初,祭在意識到完成治愈還需要一點時間之後,便努力提聚起精神想了想可找的話題。
“那位特維希爾小姐已經找回來了嗎?”她還是先問了這個最重要、自己也最在意的問題。
“找回來了,”對方的肯定不帶情緒,“她現在和正她的父母在一起。”
祭默默地點了下頭,也算是終於能放下了些心,不過同時也清楚,既然她被尋回,那麼那位劫持了她的夫人,大概率已經沒了性命。
想到這裏,她的思緒又停了停。
“……我殺了人。”她多少有些意外於自己能這樣平靜開口承應。
盡管並非是親手,而是藉由咒陣間接奪取性命,可在做出那個布置的時候,她就對奪人性命的後果有了確切的預計。
“……後續想必會產生對外的交涉問題,到時恐怕會麻煩到院長閣下您……”
“即便你不動手,他們也活不到天明。”洛歐斐語氣平淡地回應,“至於後續……倒是可以看看最後會是誰接下這個劫持世家成員的罪名。”
祭張了張嘴,最後又多少無奈地帶著點笑意稍稍抿起。
隻是兩個問題的時間,洛歐斐便完成了對她手臂上傷痕的治愈,重新整理好她的衣袖之後又停了停,伸手觸及她的頸側,製造出一層微薄而清潤的涼意。
致命的所在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觸及,祭卻幾乎沒做出什麼反應,半是因為疲憊,半是因為她的體溫已經基本降到和他差不多低。
這讓洛歐斐的眉頭一下皺起,對她的消耗有了更直觀的預計,當下便不準備再耽擱下去,起身向她伸手道:
“我們回家吧。”
祭微微地怔愣了一下,最終還是在洛歐斐的注視下輕聲答應了一句,她剛將手遞給對方,卻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樣往另一邊望了過去,與昏晦的這一邊不同,那裏的火光一時間難以數盡,大概是其他的搜尋者們已經收到消息抵達了這裏,她隻能看到莫拉埃利小姐似乎在同對麵領頭的人交談,剩下的幾乎都被她身後的幾人擋住了。
“其他人……要怎麼辦?”她輕聲問詢。
“黑、白兩院的負責人會把他們安排到托夫裏斯暫居,”洛歐斐似乎在來的路上就已安排完畢,“以便在他們休息完畢後進行一個簡單的檢查,再之後會有專人詢問今夜事情的詳細,現在隻等馬車過來就行。”
祭一麵點頭一麵有些躊躇,聽起來學院對類似的事情有著既定的程序,但如果真是這樣,自己是不是更應該跟著一起去?
無論是之前溝通還是後來反擊,主要的決策者似乎都是自己,包括當時決定殺掉那個女人的時候也是,大概隻有季拉對此有些預計,其他人恐怕都隻以為是單純的限製手段而已,畢竟自己既沒空閑也沒閑心去跟他們解釋什麼是魂菱草和血燼。
洛歐斐望著她在承應之後仍然望著人群沒有挪動的意思,不由得歎了口氣,當下不再等她自行站起,而是直接俯身一撈,就把人撈進了自己懷裏。
正想著另一邊事情的祭則是基本沒有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被院長閣下抱了起來,但她這次確實是沒再剩下什麼掙紮或者走路的力氣,便也隻能老實呆著了,當然不好意思多少還是會有些,隻好又往那件對她而言過於寬大的袍子裏麵縮了縮,暗自祈禱最好能不被之前一起在馬車上的那些人看見。
不知是洛歐斐猜到了她的想法還是真的隻是巧合而已,他並未往人最多的那一邊走去,而是轉從火光不及的一側轉到了人群附近,縮在袍子裏的祭隻聽見院長閣下像是對誰說了一句道:
“我先帶祭回去了。”
“好,”祭聽出是白院負責人的聲音,“後續的事情城庭會連夜處理,不過對韋蘭商會的搜查清剿……需不需要讓城庭一起?”
片刻的寂靜,隨後祭聽見院長閣下似乎是“嗬”了一聲。
“可以告訴他們,”他說,“至於要不要參與,他們自己決定。”
“……我知道了。”白院負責人如此承應。
之後祭便被放上了什麼動物的背脊,長袍因這個動作而滑落了一點,讓祭得以借著一段距離外的火光看清獨角獸的長鬃染著與達伊洛家族徽飾同色的堇青,洛歐斐稍微整理了一下韁繩,抬眼就見祭仍舊怔怔地望著火光附近的人群。
他抬起手來,讓彌漫林間的水汽在手中凝成一隻精巧的冰杯,在其中凝出水液,遞進祭的手裏。
“放心吧,”注視著她接下之後他說,“林域已經被清理幹淨。”
祭捧起冰杯飲盡其中水液,對外部的寒冷和內容的熱意有瞬時的訝異,在聽得院長閣下的勸慰之後,也隻是捏著空杯垂著眼睛笑了笑道:
“我相信您。”
洛歐斐摘走了那隻杯子,將其扼碎,又散成一片蒼白的水汽,之後跨上獨角獸的脊背,又重新替祭整理起披在身上的長袍,似對這樣時節一路奔回浮空陣所麵臨的寒意有所預計。
祭有些出神地望著那隨他動作從上方垂曳而下的白發,其中有些已同她幾近散落的長發混雜在了一起,或許是疲倦讓她難以管束自己的思緒和言語,又或許是而今的景象和動作,再一次翻起了她心底某種莫名的熟悉。
“……院長閣下。”她抬起頭來,輕輕喚出聲音。
“怎麼了?”洛歐斐一麵承應,一麵拉拽韁繩讓獨角獸調轉方向,背對人群。
“我們曾經……見過嗎?”
她低聲問詢。
這不是她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所以不再做額外的解釋,相信對方知道她所說的“曾經”究竟是哪個“曾經”。
獨角獸在原地踱了幾步,甩了甩腦袋,似是抗議。
“……為什麼這麼問?”
沒有像之前的幾次那樣直接否定。
祭微微抿著嘴唇,卻一時難以組織起合適的言語。
下午,甚至剛剛,她都幾乎說服了自己相信安娜貝爾夫人所言,相信院長閣下將自己帶離極東,確實就是為了至尊繼承以及更進一步的、神殿重建的那個謎底,這理所應當,十分正常,並不會讓祭覺得難以接受或不願相信,可每每像現在這樣接近,像雨霧節的時候在達坦納的王庭,以及更之前在重闕的那個雨夜的時候,她就會難以抑製地對這種說法這個動機產生質疑。
因為沒有必要,即使是在困倦中,她對這一點也全然清醒,因為如果隻是為了至尊繼承隻是為了神殿重建,那達伊洛家族,或者說是院長閣下本人,完全沒有必要對自己這樣……上心。
就算是因為自己出身第二任至尊的直係,就算是因為自己獲得過【封印之杖】而較另一位繼承人有更大的可能位至尊極,也不需要做到這種境地,因為對於不知道她和倩曼做過交易的人來說,再是有可能,也終究隻是可能而已。在這種情況下他或許依然會同意鑽甄選規則的空子,或許依然會想辦法引她加入到那個埃爾維斯家族承辦著的集會裏去,可卻沒有必要讓她住在星邸,更沒有必要在今天這樣事情結束之後、在兩位身居一階的負責人已經趕來,且對涉事學生們的安置和查問早有定例的情況下,親至此地。
而她甚至在那之前就相信他會這樣做的——甚至更之前,就如同那位時之王的“記憶”所說,自己早在知曉劫持者目的之前,就已經相信今天的事情並非是出於達伊洛的授意。
甚至更進一步,她也相信蒼月會的事情裏沒有達伊洛家族的參與,哪怕這個任務的起始是在達伊洛知情的集會上被提起,哪怕那位既是凶獸後裔也大概率與第一王族祈願之王罹辰有著密切關係的涅林先生是在蒼月會的事情之後才來到林域,但凡她對此有過懷疑,就不會那樣幹脆地決定前去找尋離開馬車後失蹤了的夫人和女孩,也就不會造成這種程度的消耗,將自己置入現下這樣足稱危險的境地。
而他現在同自己僅有咫尺之距,無比清晰地用事實告訴她,她並未錯信。
然而這並不會讓她欣喜,甚至會因此讓她從心底翻起更甚以往的苦意。
因為這並非是她所應得,因為她不清楚這究竟是從何而來因何而生的善意。
而她甚至無法將這些付諸言語,她既不想、也不能去質詢和辜負這有可能會是她在與倩曼的交易之外的最大倚仗的善意。
所以麵對著他的反問,她隻能沉默下去。
長久的靜默之中,身後的人最終也沒等到答案,便輕輕歎了口氣。
“別勉強自己,”他說著,伸手攏住了祭的眼睛。
“睡吧,你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伴著他的話音落下,祭隻覺得無邊無際的黑夜向著自己張開了層層疊疊的羽翼。
“好……”她隻來得及勉力答應了這樣一句,然後就失去意識,向後倒去。
洛歐斐垂著眼睛靜靜地注視了她一會兒,原本想要為她拂開一縷被殘血黏附麵頰的亂發的手指,終是沒能落下去。
明明來之前就得到了建議,也清楚當麵提及承應,能最迅速有效地將可能的隔閡和猜忌消弭,可他到底沒有辦法真的那樣告訴她,正是因為沒有辦法回答諸如此類的後續問題。
那等同於親口告訴她,自己才是導致她落進如今境地的唯一原因。
即便他清楚沉默隻是拖延,清楚她早晚會取回記憶,也早在得知她作為繼承人出生,得知自己要承擔作為至尊甄選監督者的職責的同時,就已經清楚並接受了自己會被繼承人所憎恨的命運——畢竟在世家承襲的七千年間,在不斷舉行又不斷失敗著的甄選間,這早就算不得什麼稀奇的情境。
可在真正麵對她的時候,在她真切言明她會應他邀請來到學院,並打算繼續本已放棄的甄選是出於對他的信任的時候,他還是自覺無法麵對這份幾乎是注定的憎意。
哪怕他知道這絕非最適宜的處理,哪怕他知道最佳的應對方法是現在就將這一切攤開講明,然後任憑她苦痛憎恨,卻還是得因為違規失勢的現實楠焱的放棄以及另一位繼承人在暗中造成的生命威脅而不得不依附於德蘭,哪怕不是真心,但隻要她還想活命,就不可能生出叛意。
以先知的早慧和她的出身經曆,他確信她在看清形勢後,一定會選擇這唯一的路徑。
但他終究沒選擇這麼做。
他扯動韁繩,促著獨角獸踏入深黯,朝著浮空陣所在的東方一路奔去。
深林亙古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