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捏著手中的餐刀，有片刻的安靜。
    “可芙小姐的父親……和奧爾特米亞的王室有關係？”
    “據我所知是沒有，”阿德琳娜挑了挑眉頭，“那樣也太明顯了，畢竟梵布拉德爾家族是以思維與夢境天賦聞名。”
    ……也對，意圖過於明顯的話，不要說是梵布拉德爾家族的女性長輩，單是同樣長於思維夢境的可芙小姐的母親也會有所知悉。
    “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所以沒聽說過詳細，不過在來學院之前，還有後來在紅院那邊也聽過一些隻言片語，”阿德琳娜捏著空杯，臉上是微帶嘲意的神情，“可芙小姐的父親年輕時是位經曆堪稱傳奇的商人，據說蘭沼的高位者曾對他青睞有加，他本人也在或偶然或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數度穿越風暴季的風暴海，為奧爾特米亞的軍隊或是王室成員及時搜集到足夠的物資或是某些稀缺的藥品，這讓王室非常看重他。”
    哦……原來是王商，祭稍微領會到了那大概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因為隔過風暴海的羅瑞尼斯就是第十二雷電世家瑞格特家族的領地，所以雷電世家也對這位自如穿行於風暴中的傳奇商人頗具善意——畢竟風暴海一年非風暴季的時間隻有三個月，羅瑞尼斯島自身又麵積狹小物產不豐，一年份的糧食和物資通常都要趕在那三個月裏送過去，所以這也沒什麼好驚奇。而這樣一位年少有為、受世家和王室看重甚至外貌也相當出眾的年輕人，自然而然就會成為奧爾特米亞上層熱議的話題，據說不少貴族因此都不那麼介意他的商人身份，將他視作貴賓甚至想要與之聯姻，不過年輕的可芙先生似乎隻鍾情於梵布拉德爾家族的長女。”阿德琳娜說著說著幾乎又想要歎氣，“我猜可芙小姐應該長得像父親，因為據說她的母親既不漂亮也不善交際，甚至當得起一句木訥，拋開梵布拉德爾家族長女的身份，在社交圈裏都帶不起什麼話題。他們會認識似乎是因為在一次舞會上，幾名貴族子弟看不慣可芙先生以商人身份跟他們同席甚至比他們更受女性追捧，便打定主意要找機會破壞他的幾樁重要生意，而梵布拉德爾小姐長於思維夢境覺察到了他們的惡意，便私下裏提前告訴了可芙先生，可芙先生因此順利防住了那些人的破壞，之後便對梵布拉德爾小姐展開了熱烈的追求。”
    祭又有片刻的沉寂。
    她無從判斷可芙先生追求侯爵小姐究竟是真心實意又或者是出於利益，但對這樣一個被評價為木訥無趣的少女而言，突兀地被一個處於社交圈話題中心，滿身光芒的年輕人熱烈追求，恐怕很難不動心。
    “因為梵布拉德爾小姐是希捷緹絲侯爵的繼承人，人們都認為她會同祖上大多數的侯爵們一樣終生不婚，隻在興致來了的時候找幾個情人好生下後裔，所以哪怕可芙先生和她的身份差距極大，也沒什麼人過於在意，畢竟最後至多隻是個情人而已，”阿德琳娜用叉子戳著盤子裏的鹿肉，“可誰也沒想到的是，有一天梵布拉德爾小姐突然聲稱要和可芙先生結婚——有事實婚姻就意味著有婚生私生之分，也意味著可芙先生會獲得支配梵布拉德爾家族財產的權力。”
    祭略作思索明白了阿德琳娜的意指，財產倒是其次，婚生與非婚生反而更加要緊，即便梵布拉德爾家族曾得到過奧爾特米亞國王的特許，但婚生子在法理和地位上依然處於絕對的高地，換言之一旦梵布拉德爾小姐結婚且有了婚生後裔，即便她沒有女兒隻有兒子，希捷緹絲侯爵的爵位也隻能傳給她的兒子而非她的姐妹或者姐妹的女兒，因為相比她婚生的兒子，她的姐妹與姐妹的女兒都是非婚生女。
    這會直接導致梵布拉德爾家族有相當的可能失去希捷緹絲侯爵爵位，在不會再有一位受她們恩惠的國王的情況下，即便以後能再得到一個爵位，她們也很難繼續通過這種純粹的血緣繼承將爵位傳給女性後裔，僅是這一點，就會讓整個梵布拉德爾家族分崩離析，她們若還想保持關係、頭銜和生活水平，就會別無選擇地被大環境同化，重新依附於能帶給她們這些東西的丈夫或者父親，與此同時，本國的王室和周邊的世家都對她們那個可能傳承著的方法很感興趣。
    “梵布拉德爾家族想必不會同意。”沉默之後，祭如此回應。
    “對，”阿德琳娜吐了口氣，“之前也有少量的希捷緹絲女侯爵結婚的案例，但都是在很是有了一定的年紀之後的事情，確保即便結婚，自己也已經過了生育年齡，爵位依然傳給有同樣天賦的女兒或姐妹的女兒，她們隻是在數不勝數的情人裏挑個最得她們歡心的而已，財產的支配權就當是給情人的養老金——反正他和侯爵不會有婚生的子女，就算花錢也有很多顧忌。”
    祭也覺得這才應該是最恰當的做法，這倒不是說她支持情人遍地，最大的原因還是梵布拉德爾家族魔力和傳承爵位的特殊性。即便梵布拉德爾小姐確實無法自拔地愛上了可芙先生，以致不能接受其他人並且非常想和他結婚，也應該在開始的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時間裏隻保持情人關係，如果過了二三十年之後他們依然感情深厚，此時就算結婚也不會再有什麼顧忌，他們之前所生的孩子並不會因為他們之後結婚了就升格成婚生子女，所以無礙爵位承襲。
    “但可芙小姐的存在就意味著他們最後還是結婚了吧？”祭一時間也有點想要歎氣。
    “確實結婚了，”阿德琳娜的眉毛輕輕一揚，“不過是以尤朵拉·梵布拉德爾小姐主動放棄自身對梵布拉德爾家族的繼承權為前提。”
    ……咦？可芙小姐的母親名叫尤朵拉？凱瑟琳提過青院負責人梵布拉德爾小姐的名字似乎是尤若拉？而且還說她會繼承爵位……而尤朵拉小姐在結婚前放棄了自身的繼承權……
    祭隱約猜到了可芙小姐跟現任的青院負責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尤朵拉小姐當時宣布自己要結婚的時候就招致了梵布拉德爾家族的舉族反對，尤其是她的母親，現任的希捷緹絲女侯爵。不僅是因為婚生子女會改變爵位繼承順序，也因為女爵認為可芙先生的出現實在蹊蹺——以一個第三代的魔法師而言，他能做到那些事實在勉強甚至不可思議，尤朵拉小姐為此和母親大吵一架，聲稱她早就已經數度潛入過可芙先生的夢境，確定他在這方麵不存在任何問題，但即便如此，侯爵仍然沒有同意，尤朵拉小姐最後大概是灰了心，公開宣布放棄繼承權，並且得到了王室的支持以及除王後外所有王室女性的幫助和同情。”
    “嗯？”祭聽得一愣，“王後為什麼不支持也不同情？”
    不是覺得王後做得不對或者缺乏同情心，相反估計她做得挺對，隻是這種與眾不同實在讓人覺得大有問題。
    “因為王後姓杜蘭，”阿德琳娜的臉上是一種古怪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和希捷緹絲女侯爵一樣認為可芙先生有問題。”
    杜蘭啊……這個家族祭在離開極東之前就曾經有過聽聞，可以說是在世家之外少數幾個極其古老且遺傳穩定的老派魔法家族，這個家族原屬一個為普林賽斯所滅的、臨近希爾芬半島的國家，在故國被滅後就歸順了普林賽斯，並在之後三千年左右的時間裏一直忠於普林賽斯，不過血燼年間曼斯四世西征掃平整個西境，甚至想要將世家領地周邊也納入自己版圖以致激怒世家之後，在炎、地兩大世家扶植奧爾特米亞立國並對普林賽斯展開反擊的時候，杜蘭家族臨陣倒戈投向了奧爾特米亞，並且獲得了與在普林賽斯時同樣的爵位待遇，世稱“常青公爵”。
    祭覺得以當時情境倒向奧爾特米亞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畢竟不倒就是在跟世家作對，極有可能會被世家順手抹去，不過普林賽斯顯然並不這麼想，叛徒比真正的敵人更可恨，一大證據就是血燼年代後，普林賽斯時有同奧爾特米亞王室古爾特家族聯姻，卻再沒出現過任何一位杜蘭家族的皇後或者王後。
    總而言之這是個極其古老的魔法家族，甚至比相當數量的多次更替之後的世家還要古老。
    “杜蘭家族雖然並不想看著古爾特家族日漸沒落，但凡是古老的魔法家族，都或多或少地尊崇著魔法的神秘性以及自身對其的壟斷性，”阿德琳娜望著她笑了笑，“就比如你跟院長閣下。”
    她是專擅元素的地之世家所出，是十二世家中更替得最勤的那半數，而今的地之世家，早就不是曾經第五山川之王莫爾特安門徒建立的那個地之世家。
    而眼前的楠焱祭跟身居學院院長的洛歐斐·達伊洛不同，他們出身自僅有的那三個從未更替的世家，當年的王族門徒，甚至是德蘭的世末之王以及第二任的至尊仍舊是他們的直係先祖——沒提拉比德家族的原因是她在心法世家並沒有什麼熟人。
    這點祭沒辦法反駁。
    “我這樣說並不代表杜蘭家族就對梵布拉德爾家族所可能掌握的那個辦法沒有興趣，但他們無疑是反對魔法，或者說魔力的遺傳以這種形式被解構的，往淺了說是要維持魔法固有的神秘以及魔法師的權威性，往深了說，萬一梵布拉德爾家族的遺傳被解構，便必然會湧現出大量的天賦可觀的魔法師，必定會危及像他們杜蘭家族這樣傳統的魔法家族的利益和地位。”阿德琳娜提醒一般地點了點桌子，“即使這樣造出的魔法師也無從威脅世家，但魔法師，尤其是強大的魔法師過多，對世家而言同樣是問題，而且他們今天有膽子解構梵布拉德爾家族甚至解構杜蘭家族，未來未必不敢解構世家。”
    畢竟世家，至少是仍舊保有著冠名的世家的魔力遺傳，是世間所有的魔法勢力中絕無僅有的穩定，更不必提世家還以某種手段控製住了至尊之位的繼承，令祭這樣的繼承人隻能是世家的血裔。
    祭心下一凜，不僅是因為阿德琳娜提出的那個假設，更是因為她隱約感覺到阿德琳娜說這些並不單是為了跟她講明白可芙小姐的事情，更多的是在教導她西境的時局和勢力關係，提前避免她可能在未來產生的誤判。
    “總之在這件事上，世家與傳統的魔法家族，戰線統一。”阿德琳娜如此論定。
    這也是格朗德、達伊洛乃至任何一個有可能找到借口的世家都會選擇去幹涉一二的原因。
    “……我明白了。”祭捏緊了餐刀，認真以應。